火生

2016-05-14 13:38邱振刚
民族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茅台镇伤兵队伍

邱振刚

那年,红军打进茅台镇时,火生来到玉和烧房已经整三年了。

其实,当初他来这里当学徒,村里所有人都反对。在大娄山脉山脚下的这个田铺村,因为和茅台镇只隔了条赤水河,村里男伢子长到十四五岁,到茅台镇上找上一家烧房当学徒,然后再继续在烧房里当伙计,都被视为一条很好的出路。毕竟,这样比留在村里种田有出息多了。大家觉得不对的是,不应该来到这个玉和烧房。虽然也叫烧房,也造酒、卖酒,但烧房的老板余三利,却和别的烧房老板不太一样。

要说这位余老板,也算是茅台镇上的一位风云人物。他并不是本地人,从前是在上海滩做白酒生意的,和镇上几个大烧房的老板早就熟悉。后来,上海滩有个本来专门做洋酒生意的,见他生意好,硬是要他把生意让给自己。余老板当然不肯答应,这个卖洋酒的,竟然买通了上海滩上的黑道,不但砸了他的店面,烧了他的汽车,连他的司机都打得半死,住进了医院。他心灰意冷,就应邀来镇上游玩。他一来不要紧,马上就喜欢上这里的风土人情。当时,他在镇上转了几天后,接下来的举动让全镇人大大吃惊了一把。他先是回到上海,停掉了所有生意,把老婆孩子送到了香港,接着又来到镇上,把毫不起眼的玉和烧房盘了下来。那可是白花花的一千八百块现大洋啊!

余老板留用了原来的全部伙计,还花了大价钱,从别的烧房聘来几个在勾酒上公认有本事的师傅。没过几年,玉和烧房竟然真的有了些名头。各地来茅台镇买酒的客商,在品尝了玉和烧房的酒后,一个个竖起大拇指。于是,玉和烧房的酒,也渐渐地和别家那些老字号的酒一样抢手。这个时候,余老板本人的生活习惯也和别的烧房老板一样了,每天晚上歇了业,就到镇上各处听听曲儿,摆摆龙门阵。那时,只要余老板在茶馆里坐下,身边就会围拢上十几号人,听他讲上海滩的事儿。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余老板在茅台镇的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着。

既然这样,田铺村的人反对火生来这里当学徒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位余老板不是本地人,大家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回到上海滩。到了那时,他肯定不会把店里的伙计都带去。到时,火生再去别的烧房,人家老板一定会觉得他是外人,不会把手艺都传给他。镇上有着上百家大大小小的烧房,为什么一定要去玉和烧房呢?

在田铺村,火生和别的伢子是不一样的。在十岁那年,他的爹妈进山砍柴时,被山洪冲走了,他是靠着全村人的接济,被老舅养到了十五岁。所以,对于他进哪家烧房当学徒,村里人都觉得自己有发言权。火生知道这些姑婆叔婶们说的有道理,是在为他着想,但是,他觉得,余老板知道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儿,跟着他,肯定能学到比造酒更多的东西。

他觉得,除了造酒,他还应该尝试更多的事儿。就算最后还是要回到这赤水河边的镇子里,他也想有朝一日走出这片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就这样,在满十五岁后,田铺村的山伢子田火生,和玉和烧房的老板余三利签了文书,正式成了这里的学徒。

红军进了贵州!

红军占了遵义城!

红军要打到茅台镇了!

这几天,一连串越来越惊人的消息从镇外传来,茅台镇上本来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的人,心里开始乱腾起来。

当然,镇上的人从前也听说过江西出了共产党,知道共产党有一支叫做“红军”的队伍,占下了不小的地盘。南京一连好几次围剿,派出了几十万大军,飞机大炮都用上了,硬是拿这支队伍没办法。尽管关于红军的消息时有耳闻,但是,对于镇外的事儿,镇上的人并不太操心。但是,眼下红军占领遵义城的消息传来,这也意味着,红军随时可能打到茅台镇,这下,镇上的人再也坐不住了。

一般老百姓固然人心惶惶,几个最大的烧房老板更是整天愁眉苦脸,叹着气进进出出,时不时就聚在镇上最好的几处酒店,在单间里碰头商量。可商量来商量去,谁也没个准主意。有的老板说应该先避避风头,大家带着老小、金银躲进山里待几天,有的又说镇上几十家烧房的老板应该合伙凑笔钱送给红军,就当是花钱买个平安。

红军逐渐逼近的消息不断传来,镇上几个平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混混,一下子精神起来,到处说着“红军都是土匪,到处杀人放火抢东西”,“谁敢窝藏红军,政府军来到后全家杀光”之类的话。

这天,镇里的人发现,镇上一家数得着的大字号裕盛烧房,连老板带伙计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小学徒看家。不用说,他们是全家搬进山里了。这下,镇上更是乱套了,当天还没到天黑,几家最大的烧房都人去房空。

“火伢子啊,这个玉和烧房就指望你了,”这天晚上,余老板竟然让厨工炒了三个荤菜,还破例让几个学徒都上了桌。还没几下筷子,余老板笑眯眯地对火生说,“镇上的烧房,十有六七都搬走了,咱们玉和烧房呢,看来不搬也不行。但是,这么一摊家业,总不能就这么扔给红军。火伢子,要不,你留下吧。”

“我留下?”火生把刚刚夹起的一片腊肉放下,愣愣地看着余老板。

“是啊,我估摸着,这红军也不会在茅台镇呆多久,他们不是说要北上抗日吗。”

“但是——”火生想起镇上那几个混混说的红军个个是凶神恶煞的话,心里一阵害怕,他抬眼看看老板。老板一看他的神情,知道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头顶,说:“莫听那几个吃白相饭的(上海方言,地痞、无赖之意)胡说,红军不会像土匪那么杀人放火的。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他说着,从怀里拿出票夹,数出几张钞票放在火生面前,说,“按镇上的规矩,学徒是不开支的,这是给你这几天的零用。”

“红军不像土匪,那你还跑什么?”火生心里想着,可不敢说出来。

这天半夜,余老板和伙计、学徒们收拾了值钱的东西,打成了好几个大包袱。收拾停当了,余老板和几个伙计就背着包袱走了。火生站在烧房门口看到,除了余老板他们,还有几十个人影都顺着石板路,一言不发地朝码头那边赶去。每个人影的背上,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不用说,镇上的烧房,大多数都和余老板一样,收拾了细软,背了包袱拖家带口地进了山。看样子,一夜之间,整个茅台镇就会搬空。

火生送余老板他们出了门后,就仔仔细细地上好了门板,接着像平常一样,在门房里铺下被褥。他慢慢躺下来,看看周围空荡荡的样子,想起平时和别的学徒、伙计打闹着睡下的情景,又想着红军来到茅台镇,会不会像别人说的那样,到处抢钱抢东西。他想着想着,泪水渐渐就涌满了眼眶。这时,他还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余老板,也是自己在茅台镇度过的最后几个夜晚了。

这天,是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五日,农历二月十一。这一夜,火生一直没怎么睡着,门外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也时断时续,直到第二天清晨,脚步声才渐渐没有了。

第二天一整天,火生都没有出门。他甚至连门板都不敢开,隔不大一会儿,他就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可他每次听,整个镇子里没有半点声响。他从门板缝往外看,石板街上也一个人影都没有。

火生从来没见到过镇里这么静过。到了中午,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心思烧饭,只是烤了几个洋芋,就着昨晚的剩饭剩菜吃了。

叭,叭,叭!

他正在洗碗,几声枪响不知从哪里响起,他吓得手一抖,一只碗掉在地上摔得稀碎。红军来了!他慌慌张张地想着。

没过多久,镇上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整齐、紧凑,还夹杂着一阵阵的歌声,在街巷里回响着,又传进了家家户户的门里。火生只能隐隐约约听出,这歌声里有“救中国”“北上”“抗战”“全民族”这样的词儿。脚步声,歌声,都在越来越近,火生听得出来,这支队伍已经踏上门口这条石板街了。他壮起胆子,一步步蹭到门口,把脸紧紧贴在门板上——从门缝里,他看到这是一支穿着灰色军装的队伍。队伍里的兵,个顶个的年轻,有的也就和他差不多大,但这些兵虽然军装上都满是撕破的口子,很多人身上还裹着纱布绷带,甚至还有不少拄着拐杖、躺在担架里,但每个人脸上,都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高兴劲儿。

他们大概是刚打了胜仗吧,火生想着。

他本以为,这些兵进了镇子,肯定会马上散开,闯进那些有钱人的宅院里去抢钱抢粮食,但是,他看到他们还是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伍,沿着石板街向前走着。

他们都是小兵,可能要等他们的长官抢完后才轮得到他们,火生又想。

红军的队伍分成好几拨,一直到天黑,才从石板街上走完。

这支队伍在镇上一直呆了三天。在这三天里,虽然没有发生这些兵到处放火抢东西的情形,火生也一直没有敢走出房门。他每天早上都会扒着门缝朝外看,每次都会看到一排排的兵抱着快有一人高的枪,躺在石板街上睡觉。他们为什么不到院里屋里去睡呢,火生奇怪地想。

在三天当中,玉和烧房的门板,一共被敲过三次。第一次,是一个小战士沿着街一路走过来,挨家挨户敲门,朝门里说队伍要渡过赤水河,问门里的乡亲知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渔船。但是,没有哪家有人答应他。小战士到了玉和烧房门口,火生来不及往屋里退,只得愣愣地站在门缝后面。小战士见这里有人,一下子高兴起来,又朝火生问。火生不敢答应,只是摇了摇头,还下意识地把嘴闭得紧紧的。那小战士连问了几次,见门后没动静,神情变得黯淡了些,但还是朝他道了声谢,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又是另一个兵来了,问他同样的问题。这次,他想了想,说要是顺着河道找找,兴许能找到船。刚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想,说不定这些兵会让自己带路。幸好,那个兵听他说完,朝他敬了个礼,就转身跑开了。

第三次,是在红军来到茅台镇的第三天。这天一早,一名小战士从青石街的另一头跑过来,到了玉和烧房门口,飞快地敲了敲房门,大声说了声“我们要走啦,谢谢老乡。”就跑远了。火生有些不敢相信,心想他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这天,刚过了晌午没多久,三天前来过的那支队伍,又一次在这条街上走过。火生趴在门板上,听得出他们是去了码头那边。

队伍走远了,镇上又是一片寂静。过了个把钟头,沿街有几户人家的门板被卸了下来,有人开始在街上走动,还聊起了天。火生还是不敢出门,但心里感觉轻松多了。这天晚上,火生刚要睡觉,忽然想起说不定明天余老板他们就会回来了,赶紧去厨房挑起水桶,摸黑去赤水河边打水。

下河要经过码头,茅台镇的码头,原本就是好大一处平坡,平时镇上忙了一天的人,傍晚时分都会三三两两聚到这里,有钱的凑在一起打骨牌,没钱的凑在一起抽水烟或者洋烟卷儿,连烟都抽不起的就闲聊,坡前坡后还有不少货郎摊、米粉摊、茶水摊,可热闹哩。可这天和往常大不一样,一个人,一点声响都没有,比深更半夜还要静。火生挑着桶低头穿过码头,朝河边快步走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了,眼看到了河边,他脚下不由得快了起来。就在这时,他一下被一团软软的东西绊倒了,扁担、水桶都飞了出去。他揉着摔疼的膝盖,回头看去。这天是二月十五,正好是个满月。月亮底下,他看到,河边的草丛里躺着一个人。他不知道这人是死是活,大气不敢出地一步步蹭了过去。

他走到这人身边,才看出,这人穿着和这几天呆在茅台镇上的那些兵一样的军装。他还隐隐约约看到,这人的军装格外破,全身满是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左边胳膊那里还让血浸透了。火生看出这人的胸脯还在起伏着,但他伤得这么重,随时可能死去。火生心里说甭管闲事,还是赶紧打了水,快点回烧房要紧,可他刚打好水,挑起扁担往回走了几步,还是一跺脚,把扁担放下,背起了这个人。

等回到玉和烧房,火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把这人扶到自己的地铺上,就到酒窖里打了一大碗酒。他把伤兵左胳膊的军装衣袖卷到顶,这才看到那里有一道半尺多长,一寸多深的伤口。伤口已经又黑又肿,连渗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他不敢再看,找出一团干净些的纱布,浸透了酒。这时,那个伤兵已经醒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些什么。火生说,你别说话,也别动,我拿酒给你洗洗,伤口好得快些。伤兵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激。火生说,伤口沾上这酒,可是疼得很,你可忍住了啊。伤兵笑了,又点点头。火生这才咬紧了牙,拿着纱布往那处伤口上涂去。

他没听到想象中的呻吟。他抬头看看,只见伤兵脸上滚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脸颊上的肌肉抽搐、抖动着,但还是一声呻吟都没有。他知道本地酒的厉害,几天前,他手上被碗边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这口子后来沾上了酒,疼得他马上大喊大叫起来。这个兵,一个疼字都不说,他莫非是铁打的?他一边想着,一边细细地给他洗了伤口,又敷上了草药。他忙完了这些,再抬头一看,伤兵已经睡着了。他把这个兵在地铺上摆正了身子,又盖上一条被子,这才重新又铺了一道地铺。他慢慢地躺下后,又侧过脸看看旁边的那个伤兵。他这辈子都没见有人受过这么重的伤,他不知道,这人能不能活过这天晚上。

这天夜里,他连着做了好多个噩梦。有一次,他梦见自己也像那个伤兵一样,被人举着刀,砍成了重伤,有一次,是梦见这个伤兵养好了伤后,带着好多穿一样衣服的兵,冲进玉和烧房,把里面值钱的东西,还有一大酒窖的酒,都抢了个精光。余老板和别的伙计轮番抽着他耳光,怨他招来了祸星——

第二天早上,光线透过门板的缝隙照进屋子里时,火生被打在额头上的阳光照醒了。他从地铺上爬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个伤兵。他看见这人还在睡着,呼吸很匀净,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这人的命算是保住了。这时,火生看清楚了他的脸。这个人很年轻,嘴唇上还铺着细细的绒毛,大概也就是比他自己大个三四岁的样子。

火生进厨房煮了一锅粥,在灶台边烤熟了几个苞谷,把这些端到了堂屋。这时,伤兵也醒了,他向火生道了谢,就问起队伍的事儿。火生告诉他,红军的队伍昨天已经渡过赤水河,离开了茅台镇。

伤兵告诉火生,他在五天前的一次战斗中负伤掉队的,一路挣扎着想赶上队伍。好容易赶到了渡口,却在河边晕了过去。

火生扶伤兵到堂屋坐下,两人吃喝完,他又看了看伤兵的伤口,心里盘算着余老板他们随时可能回来。可不能让旁人知道这里有个红军,很快,他想出了办法,对伤兵说:“我家那个村子就住在河对岸的山上,我家里人会看到你们的队伍去哪里了,你先去我家养伤吧,等你养好了伤,你就可以去找你们的队伍了。”

伤兵说:“小兄弟,谢谢你救我,我现在就要去找我们的队伍。”

“你的伤很重,要连换上好几天的药。”

“我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赶上队伍,走得越晚,就越难赶上。”

“你——”火生刚想说,你这样走,万一伤口复发,别说赶不上你们队伍,你会连命都送掉的。而且,你就这么出去,让别人知道他敢收留红军,自己的小命,连整个玉和烧房怕就保不住了。

“小兄弟,你放心,我会趁着外面没人时走的,不会让人看到我从你这儿走出去。”那个红军战士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火生脸红了,说:“我不怕——”

伤兵说:“我知道你很勇敢,心肠也很好,否则也不会救我了。”

“那——你就算走,也得拿上这个——”火生被他看得心里越发有愧了,忽然一扭头跑到酒窖里,打了一满满竹筒的酒。

那人接过竹筒,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啊——茅台酒真是名不虚传。”说完,他又给竹筒递了回来。

火生不肯接,他纳闷地盯着红军战士,说:“这些酒你拿着吧,每天早晚两次擦洗伤口,就不用担心复发了,可灵哩。”

那伤兵说:“我们队伍有纪律,是不能拿老百姓东西的。”

“你不是拿,是我送给你的。”

“你送我,我也不能要。”

火生眼睛瞪大了,他刚要继续说,那伤兵打断了他的话,问他:“镇上的人,都这么怕我们吗?”

火生点点头,说:“从前,镇上到处传说,红军来了后,会到处杀人,抢粮食什么的。”

“那你现在觉得,这些话是真的吗?你还信吗?”

“当然不信了,”火生摇摇头,他又说,“你们队伍,究竟要去哪里?”

“哪里能抗日,哪里能打日本鬼子,我们就去哪里。”

“打鬼子?中国真的还有打鬼子的队伍?”火生一下子瞪大眼睛。在他的记忆里,日本鬼子几年前那么容易地拿下了中国的东三省,从那时到现在,还没有哪支中国的队伍和日本兵真刀真枪地较量过。

听火生这么说,伤兵笑了,说:“小兄弟,我们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中国人的队伍。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已经三四年了,他们的胃口绝不会只有东三省这么简单,随时都会打到中原,所以,我们一定要保卫自己的家乡,保卫自己的祖国。”

“你真有本事,敢去打鬼子。余老板让我看着这么个烧房,我都整天提心吊胆的。”

“这家烧房的老板姓余?看样子,他不是本地人吧?”伤兵指了指桌上那个余老板平时总爱拿起来看的镜框,那里面装着他全家在外滩那些洋楼前的合影。

火生点点头,接着,他说了当年余老板从上海滩来到茅台镇的事儿。

“小兄弟,你觉得,你们余老板,算是有本事了吧?”伤兵仔细听完后,想了想后问他。

“嗯。”

“他再有本事,在上海滩还不是任由那些做洋酒生意的人欺负?都是中国人,都在中国做生意,为什么这些人就能欺负别人?”

火生有些愣住了,伤兵这么一问,他才觉得这个问题本来很明显,但自己从未想到过。

“是因为他们和上海滩黑道上的人有牵连——”火生想了想,悄声说着,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果然,他刚说完,那个伤兵又说:“那他们为什么能请得动黑道?为什么他们在打了人后,可以一点事儿都没有?还不是因为他们背后有洋人撑腰!小兄弟,不光在上海滩是这样,全国各地都是这样。不光卖酒是这样,哪行哪业都是这样。小兄弟,我们红军就是要给天下的穷苦人打天下,让坏人欺负不了好人,让洋人欺负不了中国人!”

伤兵说完这串话,好像有些累了,脸色一阵发青,身子也晃了晃。火生刚要上前扶着他,他摆摆手,长长出了口气,等呼吸匀净了,说:“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火生说:“现在镇上人多,就算走,也得等天黑。而且,红军过了浮桥,就把桥拆了,我下午给你借条船,你就能过河了。”

这天中午,两人吃过了饭,伤兵躺下来休息,火生就过河到了对岸的老舅家,问他借船。老舅问他要船干嘛,他说余老板带到山里的值钱东西太多了,如今怕露财让坏人惦记上,就想用船趁着天黑把东西运回来。老舅叮嘱他要利用这次机会,手脚勤快点,别怕苦怕累,给余老板一个好印象。接着告诉他,前几天他怕船被红军抢走,就把船泊在上游十里远的一处水汊子里。他谢过老舅,小声说了句“红军不会抢穷人东西的”,就出了老舅家门。等他找到船摇回到镇上码头,天色早就暗了下来。

火生回到玉和烧房,那伤兵正在院里擦那杆枪。火生说了船的事儿,伤兵马上就要过河,去追自己的队伍。火生不答应,又给他擦洗了一遍伤口,等天色黑透了,这才带他出了门,小心翼翼地一路避着人,来到了码头。

两人上了船,看着火生划起桨来有板有眼的架势,那伤兵露出赞许的神色。火生心里得意,划得更起劲了。等船靠了岸,船还没停稳,那伤兵就抱着枪,跳到岸边的草丛里。大概是这一跳牵动了他的伤口,他痛得哎呦了一声。

“你当心点——”火生着急地喊了一声。那伤兵朝他笑笑,立正敬了个礼,说:“谢谢你,小兄弟!”

火生紧紧抓住桨,咬了咬嘴唇,说:“你们的队伍,还要人吗?”

“当然啦,有好青年要参加红军,我们当然欢迎。”

“那,你看我行吗?”火生用力向前挺挺胸脯说。

“你身体不错,人也朴实,思想觉悟么,你要是真到了队伍上,我们有教员教你,你又好学,很快也能进步。你要是真想参加红军,你来找我,我当你的介绍人。我叫石兴华,石头的石,振兴的兴,中华的华!”说完,伤兵扭头沿着山路快步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当中。

此时,河水拍打着船身和河岸,河两岸一片寂静,没有半分声息。火生一直攥着桨,愣愣地站在船头,望着伤兵远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等他回到玉和烧房,推开门,第一眼就看到那只装满酒的竹筒,正安安稳稳地放在堂屋的桌上。他走过去,一遍遍摸着竹筒,想起伤兵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话里那些自己本来不太明白的道理,现在竟然越来越明白了。

“光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还不行,要让天底下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

火生坐在桌边这么想着,想了半晌,终于一拍自己脑门,站起来到屋里找出张旧包袱皮,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刚拿起那支装满了酒的竹筒,忽然又想起那句“我们的队伍有纪律,是不能拿老百姓东西的”,掏出余三利给他的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这才冲出玉和烧房,锁好门,把钥匙交给隔壁油盐店的一个伙计,就向着赤水河渡口的方向跑去——

第二天晌午,余老板他们回到了玉和烧房。油盐店伙计告诉了他田火生的事儿,余老板在桌上抚摩平那几张钞票,叹口气,说我早知道这个山伢子在这个烧房里呆不长,可我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红军离开茅台镇后,镇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大小烧房继续按部就班地造酒、卖酒,茅台酒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但是好景不长,两年后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抗战期间,日军虽然没能占领茅台镇,但因为国难当头人们没心思喝酒,市场一下子萎缩了,镇上烧房大部分都关张了,只有少数几家还在惨淡维持着,其中就有玉和烧房。

到了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南京政府对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解放战争爆发。这场仗打到一九四九年十一、十二月,刘邓率领的第二野战军横扫贵州全境,国民党守军兵败如山倒,国民党仁怀县县长李繁均、驻守茅台镇的国民党八十九军第六独立旅旅长罗再启相继投诚起义。在这之前,玉和烧房的东家余三利逃往香港投奔妻儿,烧房被新成立的仁怀县人民政府接管。

一九五一年二月,在朝鲜战场的横城反击战中,志愿军一七七师某营副营长田火生为掩护战友中弹牺牲,年仅三十四岁。

这年年底,茅台镇上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公私合营,各烧房合并成立国营茅台酒厂,其中也包括玉和烧房。

一九七八年,余三利在美国旧金山公寓中去世,终年八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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