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木
月光可以达到
爱所达不到的地方
--西默斯·希尼《私生子》
看花海
我曾幻想。我们一起去看花,
数那些玻璃似的肉身、绽放的疼痛。
在荒芜的远郊,我藏匿于一片花海,
你跟着躺下,彩虹横卧在你身上。
“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你调皮地跳起,
顺势舔了一下花蕊。刺眼的薰衣草包围过来,
仿佛这里只剩一个人。穿过花丛,
到最远的地方看我,那是你唯一真实的去处。
有几个人拍照,有几个人闻着花香
只有我想你的手,会不会采下一朵
我的西域,与碰到的杯子同碎,
水扑倒在纸上,字迹模糊了不少。
纸马上立起来,映出一个人,但我不可能认识
我,取自纳喀索斯之血。“爱上一个人,
却永远得不到她的爱”。在我的右侧,
此时出现一个女生,我闻出劣质的香水味。
记得那天,我们出门右拐,天空突然飘起雨,
逼着我们回家。从此我远离远方,
我们没有一起看过海
就算是花海也没有看过
听
Say something I‘m giving up on you
不打算挽留我吗?我正踏上和你分开的道路
--《say something》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可能一起睡着,
不能见面,甚至不能想。
这个暴雨忽至的夜晚,
蚊虫注视着孤独,我回忆,或是假设
第一次抱你的场景,停靠在旧石桥旁。
我听懂了水声,他们歌唱、热闹的散场。
左手牵着,你用右手给我戴上耳机,听
《say something》,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悲伤,
忘记自由且伤感的季节。涉及我们,
记忆要划过无人的大学路。在一家旧书店,
被灰尘淹没,你高高举起替我找到的那本书,
“喏,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像被淋湿的枯叶,
杀死我的嘴巴。而你竖起耳朵,听
爱情和药物的关系,以及一处隐蔽的诗意。
千万不要走入空寂的花园,盲目找寻
沿途的风景,我将留下足迹,
就像我给你拆开一颗颗的糖,走过你的路。
这些悬挂在露珠上的往事,甜腻腻的
失踪。一切源于我毕生结成的苦涩之果
字迹
--纪念我的初中老师
大概是两点,夜灯中闪过一个身影
那是她,向新房子走去。
阴暗的新房子,刚涂上油漆,非常潮湿
像一朵肥皂泡,等待她迷路。
实际上,她是回去了,对,她回去了。
歪戴着帽子,一袭红裙,脚下是一双银色高跟鞋
笨重地走,像梦境重演,她确信此前看到过
诸如此类的场景,让她找到这里。
两只鸽子飞过,它们比中午更安静,
似乎夜里根本不该出笼。她抬头看着,
拿起手机又放下,要打给谁?母亲、丈夫、女儿,
另一个自己?在平行宇宙的某个角落,
同样拿起通讯工具。组合出一个同心圆,
她逐渐聚合成圆心,随即无限膨胀。
清晨有人抬起她的尸体,反复琢磨插入后脑的
生锈的钉子。工人伸手拔出它,
告别时,它们并不相识,他也从没见过她。
一年后,这家人住上新房子
相识或不识的人,来来往往走着
偶尔说起女主人的死:肯定有问题。
没人多踩一下那块地板,更不会想到地板下
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女人刻下一行字:
“我们是蛆虫的食物”。当然善于易容术,
允许自己说出静止,从不发觉钉子会致死
会刻出她生命最后的一句话
飞行术
不久之后,他肯定会习惯这些场景,
候机厅坐满了人。飞机迟迟不落下,
像被堆满的人吓了回去
我拿出方便面、饼干、矿泉水,只有吃
能让慌张的人停下。在任何地方,
真正的吃饭其实非常困难
我碰了下他的胳膊,他仿佛被击中,
一下子蹦了起来,这种异质的自我安慰
吃点?他并没有理会我,
在手心的汗中泡着,接近熔化
我在旁边像个陌生人,看我的弟弟
在娘胎里迟迟不肯逃出,如同这样
一天天被延误。我没有安慰他,
渐渐发觉,我们所做的任何事,
都成了发泄的唯一方式
被时间敲得支离破碎。
下午两点直到深夜,等待像极了
我们荒废掉的一生。在凌晨盼来飞机,
相顾无言、再也不想走
我们是为了渴望遇见,还是为了告别
封闭术
一栋楼只有我的房子安上窗户
不锈钢紧紧抓住玻璃
中间一层抵挡动物,最外层抵挡人类
三层共有一个作用
挡住梦游的我、自杀的我
这感觉像一杯原味咖啡,你的骨髓
浸透苦味;你的嘴和灵魂在享受,
不会诉说。要不停地摆动、疲乏、衰竭、凝固
那是一年前,我去楼下买咖啡豆
擦肩而过的那个女生,让我撒在地上
我的身体被生长,像一棵顽强的树
相比于我的理想,她更爱我愚蠢
偶尔回头触摸,她已成苍天大树,
巨型的树荫遮住我的作业本
我时时刻刻都在窗子里面,听电话声
那是最忧伤的诗,从城市的忙碌中穿过
将我搂在怀中,一次比一次激烈
一次比一次漫长。或许我们根本不是对情侣
在窗户这边,我送她远行。而后躲藏
进最深处,默默祈祷:我的房子有我的窗户
逃亡术
最后她决定只身一人去北京
在机场,登机的前一秒,她转身
向火车站走去。同样的两个小时,
她还是决心撕掉手中的车票
有时她感觉到自己坠入情网,她不能
逗留。需要向外,挣扎这一次
不能把爱交付给她认为想爱的人
模糊的时间,每一圈都呈现色彩
像流水中的叶子,缺乏具体的安全感。
她撕掉长裙,将行李丢进垃圾箱
连同上一个男人留下的日记。没人看到,
她的左胸,一块被烟头烫出的疤
沿着铁轨,冰冷承接寻找的感觉
她看到每一个人,在时间里的
暧昧,成了给幸存者的玩笑
局部有一些花花草草,跑着几只山羊
在现实的缝隙中,这个失明的女子
选择那只黑白相间的羊,骑上它
她以为胯下是一匹白马。终究是错了,
她毁灭了一个词,怎样也不能被称作王子
虚拟术
一切疲倦开始于我们醒来,在那个阴沉的下午,
接近死亡。潮湿、冰凉、腐烂可以谱出一首曲子,
不和谐的音调,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
我们曾穿过北京,肩并肩走在大地上
发誓,要做最堕落的一个人。对,是一个人。
那些日子,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看风,奢求永远待在一个地方。
你不知道,五六个坏小子揍我,我还不了手,
最锋利的生存方式就是手中的笔,
然而笔也屈服于多变的天气。唯有你的颜色
总保持鲜艳,时常吹我的头发,
诉说一些独立于谎言之外的故事。
你把词掰成两半,从不赋予它们意义,
我们彼此依赖,相当于血滴到水中,喝就是咸的
大多数人的嘴唇开裂,苦涩包含着伪证
小屋被压在挖掘机下,破败荒凉都是一种奢望
记得当年你爱笑、总爱说一句话,
“我们笑笑就散了吧”
立冬
在南方感觉,立冬
不太明显。我选择把冬天立在阳光中
一阵苦涩装扮清凉,试图灌溉我
呈现假意的表白
早上,我看见清洁工扫净夜晚
背影像极了我母亲
但我丝毫不同情,因她扫走卑微死亡的叶
土地会将绝望之眼耀成凋零的样子
这种不同使我再想起母亲的手
它褪去云彩和草地的睡衣
在虚无和全无之间就藏着一个自己
促成我在此默不作声的祭奠
多年来,我把每次立冬都看做母亲的纪念日
那个粗糙的朴素的干瘪的母亲
在照顾自己和需要扫清的日子里
一如从前,沉默活着
而此前面临不幸时
我问,为什么我们不一起死去
在流亡边缘
夜色朦胧,携带一丝诡异姿色袭来
她笼罩这些镜头,缓慢聚焦出鼓点的声音
我只能逃逸,到最偏僻的楼梯口
推我。推我的,消失于刺骨的冰凉
而力道,又衍生出改变身份的枷锁
走下一层,眼前、脑后都劈下一道道
黑色,容纳根根能扎人的针
恐惧和窒息,源于涂抹上来的颜色
大抵是又缺乏了某种扎自己的勇气
没有眼睛的祖父,活着的那些年常贴近我
结结巴巴地嘀咕,“旧时王谢堂前燕”
回光返照,使我返回了祖父
在今夜的孤独里,劈开自己,吹冷雨。
冥冥中,我应当在灭之前返回
灭,隐喻我挣脱月光。她这无色无味的毒,
点缀了许多粮食。谁让我穿得黑?
站起来后,我的颜色和这雨、伞、脚步以及楼梯
互相讽刺,热衷的责任,我再次画上逃避捆绑的理由。
对于命运,我的流亡在这艰辛的敏捷中
移动着,寻觅心灵
现刊阅览室
很多时刻都特殊,就像我无心的
错误。在现刊阅览室,包含许多中国人的面容
翻开纸张的肝脏,找一些奢侈,找寻字迹
又开始检阅一列列军队。皇帝穿着大袍子,
他们近乎于冷漠,脖颈从未支撑着头颅
亦或是每一个都有竖立的眼睛,剥春天的衣服
其实我恐惧,一间房子独特的地方
比如这里,特殊的安静,某处突然钻出的冤魂
在阅览室,观看本身具有不看的意义
窗户的玻璃有小洞,而门常常禁闭
组合出女人的手,手指冰凉且细腻
按开关,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面对黄昏。它主要在现代与现实中生存
但每每接近夜晚,一个角落总会有一个人
小空间
整个上午,我都站在屋外
观察那对匆匆翻书的情侣。我的身后,
工地上的电钻“哒哒哒”响着
我看见男孩崭新的白衬衫和女孩的指甲油
或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开始的错误,
虚伪且冷漠。我迷路于撕扯中,
成长是一种疼痛。拒绝和任何人联系
女孩开了窗,递给我一本书,
他们一同走进我的神经。没有一扇门阻挡,
我穿墙而过。屋里,只有一个人
像幽灵一样飘荡。让我把书放到桌上,
用手触摸他,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
童年的动画片传输过来。时间比空间更混乱,
令我们痛苦的一生,就是接受这样一本书
走进一间屋子
小诞生
关于夜晚,我们的唇曾贴在窗户两侧
偷偷藏起来的初吻,浮动的白霜
它几乎让我们回避彼此的爱意
我像一只瘦弱的豹子,被泡在雨的杯子里
放入、提出,水溅到被隐藏的事物
手指留下指纹,叠上另一个指纹
熟悉又胆怯的语言。你调皮的像只小山羊
“我们走慢一些吧”
前方还是雨,小小的幸福存留在抵达之外
叶子后面会藏有一个陌生人
隔着茎叶,触碰你的皮肤
轻轻叫一声:嘿,你过得还好吗
我叠好伞,同时整齐地摆放那个吻和拥抱
你即将走进每一栋楼。习惯性转身,
习惯朴素的念想。夜晚诞生在本有的寂静中
我敲敲自己的心口
一面镜子缓慢展开,你在里面照我,我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