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随笔

小辑

梨与桃

梨的命运是美丽的

他的注视是腼腆的

以上两行诗出自我二十多年前写下的诗《演春与种梨》，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不说“她的命运是美丽的，他的注视是腼腆的”？现在想来甚觉惊奇。为何惊奇？因为现在我再不会写出这样的诗句了。或许我当时只想以梨这种水果来暗说她的映像与命运吧。这里，我并不是要来说诗，只是以此为发端来漫说两种水果。

李渔曾说过他生性喜爱梨花，更甚于爱吃它的果子。梨的果实种类不止一种，好吃的少，而梨花却耐人观赏，没有一种不是如此。雪是天上的雪，梨花是人间的雪；雪缺少的是香气，梨花兼有洁白和芳香两种长处。这也呼应了我过去那两句主观的诗句，梨之美可观赏之，观者亦可静默而腼腆。压沙寺的梨花好看吗？去问黄庭坚。

梨的客观性--吃--已在此被消解了，梨被赋予了一种象征意义，因此才有形容杨贵妃的一句“梨花一枝春带雨”。更有那春天梨树上的点点白花是失恋者自杀前的凶兆。白色的梨花在凋零，他生活平静而规矩。而另一个人已梨云梦冷……

《史记》云：“淮北荥阳河济之间，家植千树梨，其人与千户侯等。”人间多少梨，我只喜欢鹅梨。VirginiaWoolf说：草坪即世界。梨树的节疤即永恒……

2011年5月2日，我写了一首（我自己很喜欢的）诗《猪头或与张爱玲对话》，其中有这样一句：“哦，原来猪头也可以衔着梨……”

又来读我的新书《白小集》第1180条：“胖人提鸡，瘦子捉梨，但偶尔也反过来。”“听什么：嘿，秋水来么大梨头！”（见我写的诗《绍兴》）梨子，年复一年的成熟；国家呢，也会年复一年的成熟吗？

梨之事就说到此节，下面说桃。也是说它吃与看之事。今天人们看重的桃并不是古人所喜爱的桃；今人所看重的是它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不曾讲究供人观赏的用处。大体上说，桃这种果子，中看的就不会可口，不能两头都使人满意。凡是想要让桃好吃，一定要用别的树来嫁接，却不知桃果的好吃是因为嫁接，而桃花的颜色（用于观看的）被破坏，也是坏在嫁接上。没有经过嫁接的桃花，那颜色极为娇美，和美女的面容简直相像极了。人们所说的“桃腮”、“笑靥”都是用天然生长、没有嫁接的桃花颜色来形容美人的面容，这犹如唐人崔护说吟咏的“人面桃花相映红”一句。亦如简文帝之诗：“妆窗隔柳色，井水照桃红。非怜江浦珮，羞使春闺空。”

这种天然生长的桃花，在有名的园林和风景胜地找不到它，只有在乡村中的篱笆旁边、牧童和砍柴老人居住的那些地方，才生长着许多。想观赏桃花的人（决不能想吃）必须得走到郊外，骑着驴子，听任它随意走去，能像陶潜写的武陵人偶然走进桃花源一样，这才能再次享受到那种乐趣。如果仅在亭台、院落里摆上酒，与友人一道当作一般的春宴，观赏别的花果还可以，要说是看桃花，还想得到真正的乐趣，那可是根本不可能的。而随便吃桃子，更是令人惊悚！

实在无法，颜色最妩媚的花，没有什么能超过桃花，而寿命最短暂的也是谁也比不过桃花。“红颜薄命”的说法，就像单单针对它说的。续观简文帝如何哀春日：“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大凡见到哪位女人面容与桃花相似，色泽又几乎难以区分，就应把她看作花魂，可以认为这花魂脱离她形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然而不要对她说明，免得引起她伤心落泪。

世间多少桃，且听我数来：

庾信《燕歌行》：“桃花颜色好如马”。陈维崧《凤凰台上忆吹箫·秣陵怀古》：“悠悠、南朝风景。看几遍桃红，白了人头。”夏天，桃子和书房都漂亮，说的是邹汉明在浙江嘉兴的家。“新书还寄桃花扇，旧院常关燕子楼。”（孔尚任《桃花扇》第二十三出《寄扇》）

太原，双桃并蒂，老妪生花。二个桃子可杀人（见典故二桃杀三士）？我所读到的最疯狂的饮酒歌是黄周星的《楚州酒人歌》，其中有我最喜欢的一句诗：“桃花如雨八骏叫”。

胡兰成《今生今世》开篇便是：“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顺手补一句：风嘴好画，风鼻难画。兰成兄，桃花不是难画，是难看。

从来鲁酒薄，李树代桃僵。3月，桃花怒放，在南京的桃树下漱口，不吉。他想吃一个水蜜桃，他还想吹一会儿穿堂风，吉。

桃有二十四品：日月桃、昆仑桃、巨核桃、瑞仙桃、人面桃、毛桃、绯桃、金桃、鸳鸯桃、银桃、李桃、雪桃、水蜜桃、油桃、新罗桃、雷震红、鹰嘴桃、饼子桃、墨桃、白碧桃、胭脂桃、寿星桃、羊桃。（见柏桦：《一点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

既然此篇说两种水果，下面也录来两年前我写的两首诗，其中就写到“梨与桃”：

将进酒

有锦心，阮步兵阑干拍遍

有绣口，苏子美汉书下酒--

洛阳不栽花，渝州懒种树？

貌比桃花人，命绝梨树下。

黎明，我将新词写春愁：

一杯苦艾说白了就是一轮日出！

苏格兰艾莱岛传奇杜松子是植物学家？

水果杂说

西瓜大如年。香蕉长如夜。

广柑是一种怀旧的水果

--我的母亲，我的童年。

樱桃，多么现代。橘子呢

宜于冬天重庆的火塘边边。

菠萝蜜--佛陀的心经啊！

南宋临安柚子。木瓜台湾。

柠檬是少女之心吗？甘蔗

弟弟。猕猴桃爱上了新西兰。

盛大夏日出自中国枇杷么？

柿子选郑州。草莓定英国。

火龙果渡海。芒果柬埔寨。

榴莲苦月亮可与波兰无关。

李子巴县记。枣子长沙红。

橄榄古生物。椰子穷人的奶。

杨梅午后，重庆人民大礼堂。

荔枝，难吃。梨子，优雅。

葡萄美酒夜光杯。唉，苹果

我的神！桃子早开始西游了。

山楂呢，它真的属于俄国吗？

张祜开创“扬州死”

张祜这位终生漫游的诗人，在游历江南时曾写过一批十分隽永令我私下羡慕不已的小诗。张祜在中唐诗人中虽不是白居易式的大家，但诗写得极为轻灵，颇富神韵。这不仅与他的气质也与他的生活很有关系。张祜一生行侠仗义，志向高远，浪迹于江湖，属真名士自风流的诗人。他青年时代的生活丰富极了，与人比诗、比武、比酒等等，不在话下，他曾在一首诗《到广陵》中回忆了他有一年在扬州的疯狂生活：“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娼家晓上楼。”张祜就是这样，夜里住在妓女家中，白天就去茶肆酒楼谈吐或比赛诗艺。

扬州人的生活，自古以来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之说。也就是扬州人上午去茶社吃点心、品茶、清谈，当然其中也有生意等等，喝一上午的茶，自然是一肚皮包裹着水了；下午又去洗澡，扬州人洗澡十分特别，用大木桶当澡盆，人泡在里面，自然是水包着皮肤了。从这里可见出扬州人细腻、讲究、缠绵的生活。张祜当然迷醉于这种生活。不过他作为诗人还是很清高的，他吃酒从不与小人为伍；写诗文也爱讽刺当官的。他不仅文艺绝伦，还常常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之后呢，又能立刻入了象牙塔吟咏风月、孤芳自赏。张祜一生飘摇的情怀，与杜牧的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颇为相通。二人的心灵也的确相通，两人不仅是扬州的热爱者，而且杜牧还极力推崇张祜的诗，他曾说过：“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还用说吗，他对张祜的诗才与人品是相当熟悉的。两位肝胆相照的诗人当然是携手走江湖，“不堪风月满扬州了”。

扬州在张祜的眼中，不仅是生的好去处，也是死的好去处，“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纵游淮南》）。从此“扬州死”成为我们民族的“人造天堂”或人间神话。

扬州自古繁华，张祜的“十里长街市井连”，一句让人想起柳永赞杭州的二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扬州也有这样的热闹呀。而“月明桥上看神仙”又是张祜的风流写照了。“神仙”二字在古代是妓女的代称。扬州有二十四桥，杜牧的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看来二人又欢喜在桥上吹箫“观花”，用一句现在的四川土话来说，就是“打望”，即看美女。扬州有和平、丰足的市井生活，也有风景中的美色可供流连，如是，诗人才突然发出“人生只合扬州死”这样幸福的浩叹！

自张祜开创这一先锋说法以来，“扬州死”的响应者可谓层出不穷。明代诗人黄周星有：“墓田虽好谁能死，桥上神仙不可寻。”清代诗人卢见曾有：“为报先畴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扬州。”近代诗人魏源有：“山外青山楼外楼，人生只合死扬州。”连文天祥这样的英雄人物也有：“若使一朝俘上去，不如制命死扬州。”而《金瓶梅》第七十七回中有一句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黄金入柜，就是一场事了，哥的大阴骘。”《儿女英雄传》第十七回中也有一句道：“这是你老太太黄金入柜，万年的大事！”这里的“黄金入柜”就是说死后埋葬在扬州。据《大明一统志》：“金柜山在扬州府南七里，山多葬地；谚云：“葬于此者，如黄金入柜。”而《太平广记》中更有一则有关扬州的故事，甚是有趣：“有四人言志，一人欲贵，愿为扬州太守；一人欲富，愿腰缠十万贯；一人欲成仙，愿骑鹤升天；又一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殆欲兼宝贵神仙于一身也。”后来人将这第四种人称为“快活三”之人。

有关扬州，我还有什么话要说呢？请看我于2014年写的两首扬州诗：

下扬州

眉来眼去，无事吃烟

清晨皮包水，终难免

闻风若蜜，饱食观鱼

水包皮下午众生平等

快！出名趁早张公子

快！退休要早杜司勋

当“此身饮罢无归处”

那“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梦

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韦应物

我曾在维扬的街头想起两个醉别江楼的人--魏二、王昌龄……

我曾在广陵刻印社黄昏的庭院观看过燕子何其微眇，飞来三两黑色

张智和李冰，清晨，富春包子，还有体育教师张志强，又何其昂藏

这里的居民清洁，有秋冬之美，青年们安度晚年。

客心飘摇的人呀，该如何安顿？在扬州，你该怎样进入一座梦中之城？

有关张祜，写到此，似意犹未尽……那就再抄一首2014年写的小诗《与张祜纵游淮南》：

与张祜纵游淮南

关麓，庭院有奇树；妇人四十，容貌改前。

读刘缓诗《寒闺》，便入深秋，箱中剪刀已冷。

眉语妩媚，眼语不言，的的妆华，慢脸娇妍。

缎子凉凉的，就觉得人体的温馨，且亦是新妇的温馨

近在猪栏酒吧，住着一位来自上海的诗人，她叫寒玉。

注释一：张祜（？一849）祜或误作祐，字承吉，清河（今属河北）人。初寓姑苏，后至长安，为元稹排挤，遂至淮南。爱丹阳曲阿山水，隐居以终。张祜一生“性爱山水，多游名寺”，所到之处“往往题咏唱绝”。卒于宣宗大中年间。有《张处士诗集》。张祜诗《纵游淮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注释二：“眉语妩媚，眼语不言”化脱自《山堂肆考》。

注释三：“的的妆华”出自“的的见妆华”（梁刘孝威《鄀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

注释四：“慢脸”，典出简文帝诗《小垂手》：“蛾眉与慢脸，见此空愁人。”

注释五：“缎子凉凉的，就觉得人体的温馨，且亦是新妇的温馨”见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第33页）

古今诗速

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准备用于美国哈佛大学诺顿诗论讲座的未尽之作《美国讲稿》的第二部分正是以此（速度）作为标题的，可见速度对于诗歌写作的意义（这个意义对于诗人来说是老生常谈）。在这部分讲稿里，卡尔维诺转用了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对速度的看法，他说速度即是风格：

文笔敏捷和简练能得到读者喜欢，因为这种文笔能给人们的心灵提供许许多多几乎同时一闪而过的思想，能使人们的心情在众多思想、形象与感觉之中沉浮，让你既不能全部抓住它们，也不能完全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同时又让你不能漠然视之或毫无感受。诗的力量在于它的风格。诗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速度。诗能否讨人喜欢，就看它能否造成上述效果。能同时激起众多想法的，可以是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譬喻、一种不同寻常的词序、一种迂回说法或省略，等等。

在当代诗人中，海子和陆忆敏的诗歌速度是公认的。海子说：“我需要速度，无限的速度，最热烈的感觉就需要最无限的速度。”因此“痛苦一刀砍下来--，诗就短了。”

与之不同，陆忆敏的诗歌速度直接而干脆（没有暴力，没有火焰）：

汽车开来不必躲闪

煤气未关不必起床

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

可以成功就成功

--《可以死去就死去》

至于我本人，也曾在诗中多次写到了速度，这里试举两例：

这夏天，它的血加快了速度

这下午，病人们怀抱石头

命令在反复，麻痹在反复

这热啊，热，真受不了！

--《夏天啊，夏天》

七十二小时，已经七十二小时

她激情的加速度

仍以死亡的加速度前进

--《骑手》

是的，速度对于一首诗的风格是至关重要的，有时候甚至也是致命的。紧迫的狄兰（Dylan Thomas），对抗的曼德尔斯塔姆（O.E.Mandelstam）或许都是这样的例子。前者因快诗快酒而死，后者生活的世界更是为他提供了一种可怕的加速度。正如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所说：

曼杰利什坦姆以其自己世界的博大，足以引来这一切的法则。我并不以为倘若俄国改换另一条历史道路，曼杰利什坦姆的命运便会迥然不同。他的世界是自治的世界，不可能消融于其它。再说，俄国并没有改换道路，而她选择的方向只为曼杰利什坦姆提供了一件东西--可怕的加速度。他在诗歌领域的发展速度原已够惊人的了。此加速度首先改变了他诗歌的面貌。崇高、沉思、有板有眼的缓流改为湍急、阵发性、雨打玻璃似倾泻。他的速度飞快，用简洁的句法结构跳越无数不言自明的描述，展现了公开的或隐秘的勇气。他的诗因此更加象是一支歌，不是游吟诗人哼的歌，而是鸟唱的歌，不时出人意外地发出急转、高亢的曲调，宛若用颤音歌唱的金丝雀。（布罗茨基：《文明之子》）

在我引述和举证了上面这些之后，读者千万不要以为速度仅仅产生在一个生产力高速发展的时代，即它只是现代诗歌的专利。这里我仅需举出一个例子，马上就可以看到所谓速度，它在中国古人那里也同样有着很好的体现。这一首诗正是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却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金圣叹说此诗“字字化境，在杜律中，为最上乘也”。浦起龙在《杜诗心解》中说：“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也。”的确，杜甫以52岁的年龄写出这等快诗，当令人为之一震。

此诗全无杜诗一贯的凝重稳健，只一个快字当头，一气流注，奔跃直下，春意与喜意交相涌泻。

当时杜甫正流寓在四川三台。他身在剑外，因叛乱未息，惟有以诗书消遣度日，而心却时时挂念洛阳老家，突然，安史叛军的老巢蓟北被官军收复。消息传来，老杜不觉大喜遍身，喜极反泪。但看妻儿的忧愁都去哪里了呢？而平日他们可是愁肠断呀。意思很明确，妻儿不愁了，也在为官军的大胜而喜悦。那么平日用于消遣的诗书又有何用呢？见摊在案头好不碍眼，趁手一总卷去，丢在一边，只管欢喜就是了。前四句“写初闻光景如画”（金圣叹语），好生快意！

后四句更是本诗的精彩之处。且再看金圣叹先生的讲解：

临老得见太平，即一日亦是快乐。我纵不善歌，当为曼声长歌。纵饮不得酒，当为长夜泥饮，皆所以洗涤向来之郁勃也。好还乡好字，见此时不归更待何时，趁此春天，一齐归去。此二句说归。后两句见说着归时，妻子皆飞得起要归。一似不待装束即上路为快者。“即”是即刻，“便”是便易。巴峡在重庆，巫峡在夔府。“穿”字见甚轻松，有空即过去也。遂至襄阳，此时一水之地，故用“下”字。洛阳已是陆路，故用“向”字。此写闻过即欲还乡神理如见。（《金圣叹选批杜诗》，成都古籍书店复印）

末两句，最见老杜此诗的神速，句式从容不乱，动词蕴藉准确，经营功夫好不老道潇洒。二句中用了四个地名，也觉不着痕迹，妙如画工，诗意浓烈。其中有汉字本身的诗性，也有老杜妙手着春的快意手段。真是天然与匠心俱在，实在读来令人倍加欢喜，跃跃欲试。

笔者最喜爱“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句。按前人的解释，“青春”在此当春天讲。但笔者还想升发一点，古人有“衣锦还乡”之说，但还乡时若逢暮年就无什么兴味了。“出名要趁早啊！”（又是速度）我想起了张爱玲年轻时说的这句话。我的另一个朋友到50多岁才出名，他曾对我感慨道：“已没什么意思了，这么老了才出名，即使是衣锦还乡，又有什么用呢？”人之一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因此应当趁着青春时节，尽快风云得志，快慰平生。只有“青春作伴”才能真正“好还乡”，如此行事也才可有人生大快乐！此诗句尤要与青春朋友共勉，加紧呀年轻人，今天转瞬即逝，速度就是一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泽东）。

不知不觉已是2014年，这一年11月2日，我对诗歌的“速度”，又有了一番认识，且看如下诗里引来谢灵运的“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游南亭》）和茨维塔耶娃（Marina Tsvetaeva）《天鹅营》中一句：“第一个词是责任，然后就是顿河。”谁又能说到底哪个速度更快或哪个速度更好呢？

诗速，得体而已，不必一味图快

如下二句各有法度，皆是好的：

谢灵运，星星到白发，以公尺计

Marina，责任到顿河，以光年计

--《诗速》（柏桦）

而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omer 1931-2015）在《画廊》一诗里，一针见血地指出：“速度就是权力！”

论闲逸

中国文化讲“闲”与“静”，那是私情，亦是癖好。王维的“夜静春山空，人闲桂花落”那是生活。胡兰成说：

原来英雄美人的亦不过是闲愁，王者之兴亦不过是爱管闲是非，乃至释迦渡人，唐僧取经，亦皆不过是这样的心思热。（胡兰成：《今生今世》）

所以，人生世上，待人接物，惟有“闲”字在，那才是响亮可人。“渔樵闲话”有平人的潇湘，中国人日常的气派。冒辟疆和董小宛选择水绘园隐居，那也是“闲”字当头，莺莺燕燕常啼不已，那也是闲出来的好，这正是“命运等于地理/同时间的混合”（布罗茨基：《抒情集束》），时空之外，就别无长物，惟在其间，那才是切实的生活。洒扫庭除，安顿家务，那都是有它自己的好，不是说：“静中参动大般若，忙里偷闲三菩提”吗？连当官也是一个闲字当头，所以白居易说他自己是：“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并进而说出这样的人生座右铭：“先务身安闲，次要心安适。”白居易的一生是“闲官在闲地”（白居易《咏怀》）的一生。在其《咏慵》的诗篇里，白居易更是将闲逸提升至慵懒的大境界：

有官慵不选，有田慵不农。

屋穿慵不葺，衣裂慵不缝。

有酒慵不酌，无异樽常空。

有琴慵不弹，亦与无弦同。

家人告饭尽，欲炊慵不舂。

亲朋寄书至，欲读慵开封。

尝闻嵇叔夜，一生在慵中。

弹琴复锻铁，比我未为慵。

白居易一生作为闲人堪称心满意足，他曾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书写过几百首“闲适诗”来说此种心境--“吾亦适所愿，求闲而得闲”（见其《小阁闲坐》）。今晨，无事，随手翻书，打开便读到白居易《春日闲居三首》，尤其喜欢“其三”，抄来如下：

劳者不觉歌，歌其劳苦事。

逸者不觉歌，歌其逸乐意。

问我逸如何，闲居多兴味。

问我乐如何，闲官少忧累。

又问俸厚薄，百千随月至。

又问年几何，七十行欠二。

所得皆过望，省躬良可愧。

马闲无羁绊，鹤老有禄位。

设自为化工，优饶只如是。

安得不歌咏，默默受天赐。

顾随先生曾说：

必须有闲，且为精神上有闲（通常所谓有闲多为物质--不用奋斗挣扎去生活。）……一个诗人无论写什么皆须有一种有闲的心情。可以写痛苦、激昂、奋斗，然必须精神有闲，否则只是呼号不是诗。如老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诗可以写，而太没有有闲之心情，快不成诗了。肉可臭酒何能臭？且人可冻死骨何能冻死？此种事可写成诗，而老杜写的是呼号不是诗。可以写而不能如此表现。老杜写时，至少精神上不是有闲的。而又如韦庄之《秦妇吟》，写黄巢起义前后情形，所写事情尽管惨、乱，而韦庄写此总是抱有有闲心情。虽非最好的诗，然至少不是失败的诗。（顾随：《顾随诗词讲记》，叶嘉莹笔记，顾之京整理）

张潮在《幽梦影》里也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这闲与静，由中国人来悟，那是生活之大道，所以万事都可以用不着宗教。可是西洋人确是闲不得，做事情丁丁铆铆，上帝创世，工作是工作，休闲是休闲。闲是为着忙准备的，却不是中国人“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张潮：《幽梦影》）

蒙田写《论闲逸》，那也是闲得心不安：

我最近隐居家里，决意在可能的范围内，不理旁事，优游闲逸以度过这短促的余生：似乎对我的心灵没有更大的恩惠，除了让它在闲暇里款待自己，逗留和安居在它自己身上。我希望它今后会毫无困难地这样做去，因为它已与日俱增地变为更坚定更成熟了。但我总觉得闲逸使心灵飘忽，而在另一方面呢？与无羁的马一般，它为自己跑比为别人跑快百倍；因而便产生了无数的妖魔与怪物，无次序，无目的，一个两个接踵而来。为要可以优悠默索它们的离奇不经，我已开始把它们一一写下来，希望日后用它们来羞它。

卡图卢斯（Gaius Valerius Catullus，约公元前87年-约前54年），这位古罗马诗人在一首诗《他幸福如神明……》里，还谈到闲逸的悲剧性结局：

卡图卢斯呵，闲逸使你烦闷，

闲逸使你欢娱放纵无拘束。

你可知，闲逸曾使繁盛之邦

宫垣崩塌遭覆灭！

中国和西洋，在文学和生活的血型上，终究不同。但后来的人却不理会这些，硬要用这西洋的血来输中国的脉，真正是搞错了。胡兰成说的好，“西洋文学给我们刺激是好，但是不必学它，如闻鸡起舞，但是不要学鸡叫。”（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吾国的境界是：棋声才使花园闲？人闲未必头白迟！“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韩愈《游城南十六首·遣兴》）哪里是西方人似的分得如此分明：工作时工作，玩乐时玩乐。

2013年我出版了《一点墨》（北方文艺出版社），在其中第21条，我又写到闲人：

古希腊认为闲人最为尊贵。

《梦梁录》卷十九说：

“闲人本食客人。孟尝君门下，有三千人，皆客矣。”

……（下略）

王维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鲁迅说：闲人乃看客。

契诃夫亦说过：闲人是不自觉地专去听别人说的话，专去看别人做的事之人。

在《白小集》（我的另一本书，第2706条）里，我说：“文人双手闲着，是为了偶尔握笔；刽子手双手闲着，是为了偶尔杀人。闲人双手闲着，则是为了让眼睛更好地久久观看。”此番说辞，也是为了点出闲的无用之用吧。而且闲人还有一个爱回忆的特点（说是优点未尝不可）。闲人不适合学音乐，倒是可以听音乐。此两点很少被人注意。我终需说：闲人才产生激情！这不，我一下想到北岛诗句：“激情，正如轮子/因闲置而完美。”

在《成都笔记》里，我又说：闲人性急，而急性人注意心理细节。瞧，那急性的闲人一读到“皮里子的气味，在薰风里觉得渺茫得很。”（参见张爱玲《怨女》第十章开篇一段）便赞叹不已，立刻抄来。

清人赵翼论诗有趣，也抄几句：“不老笔不洁，不闲意不新。天予老且闲，使之作诗人。”（参见《瓯北集》卷二十六）为此，我们可以改变一个固有的观念，即诗是青春的。一个人要成为诗人，按赵翼的说法，首先应满足的条件，就是成为一个老人和闲人。

轰饮

《佩文韵府》“饮”字篇，列“饮”之众生相：寒饮、巢饮、极饮、荒饮、素饮、海饮、率饮、六清饮……品相之丰，却独缺“轰饮”一项。范成大《天平寺》：

旧游仿佛记三年，轰饮题诗月满山。

山上白云应解笑，又将尘土涴朱颜。

《辞源》释义：

轰饮，犹言闹酒，痛饮。

又《辞海》上说：

轰饮，谓群聚纵饮，大声让詉也。刘因诗：“山中唤起陶弘景，轰饮高歌穆勒川。”

从以上解释来看，所谓轰饮，那是巴赫金式的狂欢饮宴，聚众欢歌。在此，我们来一观如皋水绘园的轰饮生活：冒辟疆虽不善饮，但他却十分好客，善于款待宾朋。他的祖父冒梦龄和伯祖都是豪饮之人，冒13岁时，两人先后致仕归里，在洗钵池上建逸园，宴请四方宾客，常常轰饮至深夜，从床头到门外都摆满酒具。后来，水绘园传到冒辟疆手中，这里更是成了一个遗民嘉年华的大世界：

观有元之季，贤人志士，抑郁不平，辄寄之饮酒赋诗以自娱，而其时必有贤豪长者以为之主。……今辟疆捐弃一切，而独与友朋耽诗酒，园亭丝竹之盛，视昔有加。（葛云芝：《五十双寿序》）

葛云芝的这段回忆，通过比较元末与明末聚会饮宴的不同，强调了后者的繁盛。水绘园的轰饮生活是“四十载宾朋之盛，甲于大江南北”。另外，冒辟疆年轻时在南京时的排场更是宏大惊人，为了招待这些四方同人，常常“出百余金，赁桃叶河房前后厅堂阁楼凡九，食客日百人”，但也因这经年累月的轰饮，冒最终是落得床头金尽。

在这些轰饮生活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康熙四年（1665年）的修禊活动，李孝悌说，这简直就是一次臻于极致的文化展演：王士祯对此的描绘充满了狂欢色彩，美酒、佳肴、丝竹管弦和山光水色，简直是一件赏心乐事。王为此赋诗八首，总为《水绘园修禊八首》。借助王及其他人的诗文记述，我们知道，当时他们吃着时鲜菜蔬（“未传洛下羊酪法，且醉淮南樱笋厨”），痛饮醇酒佳酿（“田家社酒压缸面，雪白橙香玉练槌”），并一同观赏了《兰亭修禊图》：

枕烟亭几上有文待诏《兰亭修禊图记》一卷，卷素朱黮碧隐，茂林修竹，牡丽翩娟，展玩如与王、庾诸子弟捉尘面谈。（冒辟疆：《水绘庵修禊记》）

此外，自然也少不了水绘园的吴歌水调，丝竹管弦：

登舟，泛洗钵池。明窗尽开，水云一色。一小蜻蛉载清吹数部尾其后，歌丝为水声所咽，缭绕久之。

时日已将暝，乃开寒碧堂，爰命歌儿演《紫玉钗》、《牡丹亭》数剧，差复谐畅。漏下二鼓，以红碧琉璃数十枚，或置山颠，或置水涯，高下低昂，晶莹闪烁，与人影相凌乱。横吹声与管弦拉杂，忽从山上起，栖鸦簌簌不定。阮亭曰：“此何异罗星斗而听缑笙也？”（《渔洋精华录集释》）

正是在这一派笙歌鼓乐之中，王士祯发出了要痛饮十石的豪语，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明末江南的优游岁月。但是，酒入愁肠，这一场盛会既成为王士祯告别江南的最后华宴，也成为冒辟疆走向荼蘖之境的最终预言，当然更是大明王朝风华声教的回光返照。每一处景致和举动都能唤起人们对失落往事的追忆和对未来之事的忧心忡忡，冒辟疆的诗这样写道：

何处能令客思消，

沿流出郭到红桥。

更无丽瞩堪娱悦，

隋苑风光是柳条。（梅尔清：《清初扬州文化》）

时光悠悠，轰饮继续……相关的文字我在孙之梅的《南社研究》里读到：

12月柳亚子有事至岘江，岘江有一酒楼，酒楼有一红颜女子当垆，柳亚子邀陈去病、王玄穆、凌莘子、陈蕺人、费公直及堂弟抟霄、率初等十馀人集合酒楼，轰饮三夜，柳亚子写有《次韵和巢南兼示同人》、《赠玄穆用巢南韵》、《坠楼三章次韵和巢南》、《无端八章次韵和巢南》、《迷楼题壁次韵和巢南、玄穆联》、《步虚一章次韵和巢南》、《望衡一章次韵和巢南》等诗。这次聚饮联日竟夕，柳亚子说：“我们尽日沉醉于此，差不多像入了了迷楼。从前，隋炀帝的迷楼是迷于色，我们这个迷是迷于酒。所迷不同，其为迷一也。”迷于酒是表，借酒浇愁则是实。柳亚子和诗云：“欲凭沉醉敌凄寒，拼以温黁护肺肝。”《〈迷楼集〉序》亦云：“仆本恨人，埋愁无地，填胸块垒，得醽醁浇之，乃蠕蠕欲动。”迷楼之地，迷楼之酒，甚至是中反复赞美的挡路女不过是这群对国事失望文人发泄郁闷牢愁、安置飘忽无着灵魂的媒体。

无论是水绘园的遗民世界，抑或是南社的轰饮论诗，都是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禁让人想到贺铸《六州歌头》一曲：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轰饮之余，也想到“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的白居易的饮酒境界。这里，也趁兴抄一首我写的《饮酒诗》：

读白居易《不如来饮酒七首》，知人有七种醉貌：醉厌厌、醉悠悠、醉酣酣、醉昏昏、醉醺醺、醉腾腾、醉陶陶。如下择第六种来写。

--题记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

一生后悔事，贪污人才懂了死因

--鱼烂缘吞饵，蛾焦为扑灯。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如喝下去

那可是写诗人的身体呢，恰恰好

--不如来饮酒，任性醉腾腾。

陈后主《独酌谣》兴味洋溢，更是罗列出十种个人饮酒的境界：

一酌岂陶暑，二酌断风飙，三酌意不暢，四酌情无聊，五酌盂易覆，六酌欢欲调，七酌累心去，八酌高志超，九酌忘物我，十酌忽凌霄。

而仓山旧主袁祖志（1827-1902），袁枚之孙，更是写来酒话十四条（吃酒座右铭），此十四条亦可作为邀友轰饮之指南也：

1）不可不饮，分其目十：花前、月下、听雨、游山、看新绿、惜残红、山楼对雪、水阁临风、知己谈心、诗人联句。

2）不得不饮，分其目八：新醅熟、故人来、名妓持杯、新郎劝饮、寒夜无聊、客中默坐、水亭避暑、湖舫寻春。

3）少饮胜多饮，分其目六：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他乡话旧、旅店消闲、名优演佳剧、俊童歌妙曲。

4）虽饮如不饮，分其目六：公宴、素宴、春社散福、亲朋和事、主人无醉客意、座中乏善饮人。

5）饮之快意，分其目六：老亲上寿、久客还家、功名称心、暮年得子、闺中妻妾无妒容、岁终事务皆如意。

6）饮之乏趣，分其目六：主人惧内、座有腐儒、生客满座、俗人闯席、严父师拘束、正衣冠默坐。

7）饮之助兴，分其目六：听清音、歌新曲、器皿古雅、烹调精良、美酒温凉适宜、佳品及时陈设。

8）饮之败兴，分其目四：听邻家啼哭声、谈座客失意事、座有好量被人邀去、雅兴正豪杯中忽空。

9）饮不可有，分其目六：假道学、瞎文章、谈时政、装鬼腔、势利子夸扬大老、灰炭人铺张威势。

10）饮时不可无，分其目八：雅令、快谈、趣语、新文、海量主人、解事童仆、平生知己、得意吟怀。

11）饮中高品，分其目四：不说家务事、绝谈嫖赌经、当饮即饮不留渣滓、觞政分明醉后弗乱。

12）饮中下品，分其目六：打官话、说本行、好量作假、抗令不遵、大肆贪馋、饱餐逃席。

13）饮中清品，分其目四：欢饮弗苛、出令不恶、只饮交九分不肯输量、但说到得意便不多言。

14）饮中浊品，分其目四：嚼残鱼肉吐席上、故犯酒令不受罚、说酒话喷吐满地、撒酒疯沸反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