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明
“临江是青一色的吊脚木楼,间或几百米就有一个用粗麻石砌成的码头……悠长的街巷中,是一条用上等的青石铺成的悠长街道。”初看开篇,还以为这会是一个写满乡情的长篇。但文章看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廖静仁的笔,其实是一把刀,戳到国人的痛处。
苦难永远是文学创作可以挖掘的井水。文章从主人公唐朝变成唐癫子一直到唐癫子娶妻生子,所节选的镜像无一不是包含着苦难,只是作者看似冷静的笔法里隐含着深情,当今很多小说,为了引出更多的共鸣和艺术的渲染,都不愿意这样“收”,而是选择“放”。唐癫子的母亲对丈夫如何宽容接受、对儿子良善的疯癫之举如何豁达、杨菲菲如何嫁入唐家等等,诸如此类的留白,这在本篇小说中有多处。
任何一个好的小说除了故事的架构,必有贯穿全文的写作者的正知正念,必有内心的忧虑和自由,充沛诗意,以及在场主义的思考方式、发现方式、叙述方式。也可以说,小说写作的过程除了是一个创作的过程,更是一个写作者在不断向自己问询、探索的过程。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用精准的语言去言说定位。唯有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人们的生活方式,来见证那些片面,从一滴水里观海的勇气是我们可以延续的。
我们永远不能回避崇高,不能回避人性的光芒,就像我们永远不能回避苦难。小说真正的感人之处,在于对人性的悲悯,以及苦难中人们生存状态的描摹,没有避开小镇在任何一个时代的经济、政治变化,没有避开任何此起彼伏的运动。就像文中所言:“一阵突如其来的咆哮排山倒海般涌进小镇,街坊们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更是惊慌了无瑕的孩子们…口号声是从小镇的巷子口一路呐喊着盖过来的,呼喊口号的人们此起彼伏的拳头径直往唐朝诊所涌去……终于是众怒难犯,其结果便可想而知了。”街坊们多次联合保护,让唐朝的诊所幸免于难。街坊们记得唐朝许多年来坐守一方悬壶济世的恩德,也正是心里有这样的底气,才养出了唐朝面对纷扰仍然坚守医者天职的正气。
如今小说的写作难度,表象上是真实性的难度。无数的小说写作者都在寻找不同的写作方式、叙述技巧上下功夫,却被自己的技巧关在小说之外。实则这是小说写作上低级的经验,本篇小说是在“透过每个时代的一滴水,观看每个时代的海”。是在描摹苦难,而不是展示苦难。小说最主要的指向,时人们如何让苦难形成的伤疤结痂,用勇敢甚至是智慧酿造微甜的陈酿,或者将巨石击碎成齑粉飞扬在时光里。任何时候,面对强敌,过于脆硬势必过于接近早夭,这是千古不变的处理方式,更是避开刀锋的智慧。而小说中每一个有名有姓的主要、次要人物出场,都毫无例外地具备了这种继续生存的智慧。这不是作者的理想主义,我们应该理解为是作者的在场主义和行走的大时代在有意为之。
整篇小说几乎都是以断章的方式呈现,衔接这些断章的,是人、是土地、是人们在小镇上生存繁衍而生出的情感、与颠覆黑白作斗争的情怀。简洁地勾勒生死,却总在细处描摹应该如何生、如何死,以及生死之外的正义和悲悯之心。作者似乎总是在用唐朝小镇上人们的生死、悲喜的关注,遗忘时代波澜带给人们的压力、痛苦,他把无数小人物的悲喜,都放在小镇几十年的岁月里。慈悲心、众生平等心都每个时代存在。包括传言中唐朝的母亲安然让儿子以疯癫的状态学医;包括唐朝给一位患者做手术时面临扰攘、恐惧依然一丝不苟地把手术完成;还有面对运动的波澜,镇上有人提议请当年来过唐朝小镇的费老先生给诊所题一个招牌。无一不是在写着为了不惊、不怖、不畏的生存智慧。读者可以在无限想象中来消化驰骋作者讲出小故事大情怀、小人物大智慧的故事。
“唐朝小镇是一条商业街,也是一条民俗巷。资水中下游的各色地方小吃,都在街巷中有得是品尝的。糖油粑粑,臭豆腐,豆腐脑,芝麻豆子擂茶,糯米糍粑,小米粽子……”“汤是猪直骨煨出来的,还浮着几星肉沫,白嫩白嫩的米豆腐用蓝花瓷碗满满地盛着,上面盖着金黄色的姜米和青绿色的细碎韭菜,市价仅一毛钱。”在这样生活气息浓厚的文字背后,是作者对生活的热爱。或者是对唐朝个人身上表现出的文化传承的感念和对唐朝这个久远年代的追忆。
“1979年盛夏一个大好晴天的正午。其时,金灿灿的阳光照例从街巷檐口的缝隙间筛下来,闪着,耀着,硬是把木刻的招牌和对联也镀上了一层纯金的颜色”,对于故事本身,对于作者和读者,这是一种向往,也是一个昭示,更是一中契合。任何一个强大时代的开启,都有一个时间的节点。
这篇小说的视点在局外,却从未脱离故事的现场,作者以第三人的姿态和角度带读者走入情境,一直坚持在场的表达,故事的叙述充满对家乡奇人其事的崇敬,冷静的叙事包含了作者的赤诚之心。唐朝映着费孝通先生的疑问出场,每一程道路都带着对家乡、对土地和人民细腻的热爱,甚至每一个疯癫之举,与后来的精神恢复正常都是反映着不同时代背景下,小民骨子里的硬气。在小民唐朝的身上彰显的,有动荡时的错乱惊恐,有平静时的淡然,不论什么时代,都保有自己的操守。这是骨子里的文化基因。因为他们的心中面对这个纷扰的现世,是坦然的,是不欠的,种下的都是善因。人间正道是沧桑,总之这篇小说想表达的就是这个社会所缺失的。这是这个时代最缺少的,我们已经不善于直接的表达。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我未曾有幸与作者谋面,但仍然愿意用这样的主观之情,在阅读故事的同时去阅读作者的本心。
纸上的数字有限,灵魂的空间无界。作者用家乡过往的故事,给我们讲述了资水岸边的唐朝小镇今天悠长回转的街巷里,人们坚定的操守和深情。唐朝的故事或许在唐朝小镇的时光隧道里、在我们的阅读里都是沧海一粟,但我们每个人可以在此事外,却不能在此世外,所以总会在不同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的引领下,用自己的片段和情怀去读、去懂。近和远,只是相对的距离,但接受、坚持、改变这样的词汇,应该是生存的轨迹下时隐时现的诗情。唐朝小镇是大唐遗风一个记忆,也许在中华版图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更没有唐朝斯人,只是作者对那个时代精神追怀。对照现今的社会,我们割裂的是文化的传承和延续。
在任何一个纷扰多变的时代,每一片土地,都有坚定自己操守的人们会成为那时那处的精神符号。唐风汉韵从未在人们心里抹去,这是我目前对这篇小说、这个故事的理解,却不仅仅是对故事里唐朝这个人这个地域的这个时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