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在雾月中洞穿世界的傻孩子

2016-05-14 15:39潘淑阳
书屋 2016年8期
关键词:赎罪牛栏继父

潘淑阳

亚历山大·勃洛克说:绘画教人怎么去看和怎么才能看见。迟子建《雾月牛栏》的凄美源自在雾霭中看见,看见之后,故事就来了。所以,这是眼睛的悲剧。当然,看见之后,不说,憋在心里,就有了压抑,可这还不至于悲剧。再者,眼睛可以选择不看,双目一闭,就把故事绕开了,回避了。看见了别人视而不见的,道出了羞于启齿的,只一句,就天真如实地出卖了自己,故事就这样被招惹来了。可是,前提还得是看见。

《雾月牛栏》讲述了一个关于“看见”的故事:一个雾月的夜里,年幼的宝坠窥见了继父和母亲的云雨之事。孩子并无心掩饰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堂而皇之”地在继父面前道出了他的所见。 继父的窘迫、盛怒、怨恨与无助最终垒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暴力入口,从这个入口进去,便轻易越过了庄稼人单薄的理智。他终于失手打了宝坠,却不曾料到宝坠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撞向牛栏,成了傻子。从那以后,傻子宝坠再不愿意住在有人的屋子,而日夜与牛为伴。随后的故事,写着“救赎”。

无疑,“救赎”是一个正确的主题词。于是,我用这把钥匙开启了一扇门,却发现很多人已经在里面了。我感到自己像是拿着旅游指南的观光客,看着指南上写着什么地方该去,却忘记了旅行的意义是去寻找最美的地方;指南把大伙赶到一个地方去,美就被破坏了。于是,我看到的不是美景,不是意义,而是人头攒动,是被恶意分享的美的肢解,是意义的简化。当我手持旅游指南的时候,我在看,忘却了如何看见。于是,我开始尝试逃离这个安全的解读范围。

如果一部作品的作者没有对我敞开心扉,我读到的永远是我自己;我用我的经验建造了别人的作品。《雾月牛栏》讨论“赎罪”无疑,可是,当有恃无恐地使用这个主题词时,却很容易形成一种思想上的懒惰,而将作品中复杂的意义化约。在我看来,“赎罪”更像是一种文本策略,旨在呈现“赎罪不得”的内心困境。继父最终赎罪了吗?答案是绝望的否定。宝坠并未原谅他,而他亦未原谅自己。傻孩子宝坠一句“你死了,还有一个新叔来”把这绝望说透了;他临终未能如愿为宝坠建造一间新屋,把这否定坐实了。继父奋力地救赎着自己,在外人看来,他对宝坠的爱早已超过自己的亲女儿。然而,爱对道德的罪感无能为力,男人从没敢将打坏宝坠的事与妻子坦白。因为这个秘密,他选择站成异常孤独的姿态,死守住心内的死角,他走不出,别人也进不去。这个姿态是他全部的尊严与生命:分享秘密,无异于在道德上自杀;守持秘密则更像慢性自杀,一种不能承受的沉重感绵绵不绝地啮噬着他的筋骨。不说,他仍是外人眼中的“好人”,他却永远不肯原谅自己内心的卑微和懦弱。从忏悔的一开始,他就把自己锁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说还是不说?都是痛苦,都是绝望。不说,于是,活得更卑微,更懦弱,更绝望。赎罪,从一开始,就是赎而不得。只要宝坠还活着,他就是这个日渐萎靡的男人永远的罪与罚。

迟子建是写“傻子”的老手,她笔下的傻子们有着无限丰富的内心;与其说他们呆傻,不如说他们体现了庄子意义上的“混沌”境界,也即那种未经人工开凿的赤子状态。《采浆果的人》中的大鲁和二鲁、《青草如歌的正午》中的陈生、《伪满洲国》中的阿勇莫不如此。傻瓜也有心灵吗?迟子建善于引导她的读者走进傻瓜的心灵,并与他们的灵魂产生共振。继父一拳将宝坠狠狠定格在七岁,七岁的孩子将世界和他人都收纳进内心的一隅,其他地方则盛着天马行空奇思怪想。这世界弯路太多,宝坠不走,他以最直接的方式简朴有力地活着。他每天与牛聊天,并坚信这是一群比人更值得信任的伙伴。他总爱无穷无尽地追问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系梅花扣是谁教会的?叔叔走了,会来新叔,生命的直觉问“我是从哪来的”?这一问便问到根本上。当同母异父的妹妹雪儿告诉他,系梅花扣其实是亲爸教他的,宝坠便收获了一份完整健全的记忆。对于“生父”的意识,就像一个倒影,当特意伸手触摸时,便消失不见了;静候水平,那倒影又现。朦胧,又若即若离,割舍不去;一问一答,宝坠直觉地寻找着一种与自己和平相处的方式。宝坠的生活是内心的,继父永远想用一间屋子作为补偿,这当然是答非所问,是永恒的误解。继父的赎罪也成了永恒的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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