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砖

我好像一直很相信你。你让我滑坡，我就滑。你让我等你回来，我就等。你让我爬树，我就爬树。你喊我回头，我就回头。我总觉得你不会骗我。

一

熊猫从小就被他叫熊猫。

也不能怪他，这都拜她从小就有的圆滚滚的身体所赐。

也不能怪她。要不是当初他给了她第一块炸鸡，她的生命也不会往往复复，只围着鸡打转。

她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五岁，他随父母搬过来，他刚来的时候带着一脸小牛犊一般蛮横又抵触的表情，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不敢去和他玩，他倒是三番两次跑来找她。她心里一直觉得他像危险品，却总无法狠下心不理他。

他带她去滑坡，她怕，双手紧紧抱住栏杆。他说，没事的，我保证，骗你我是宋宋。

她呆头呆脑地问，宋宋是谁？

是我家的小狗。

她半信半疑地放开汗津津的小手，凉鞋往前颤抖着一蹭，结果一个趔趄，摔得人仰“熊”翻。

他在一旁哈哈大笑，她竟也不顾疼，随他一块傻笑起来。

他笑完说，你在这等我啊，我等一下回来和你玩。

她点点头。

可他没有回来。

她一直傻傻地坐在那棵树下等，等到天色渐暗。

妈妈焦急地跑出来找她，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数蚂蚁时气了个半死。她过去拉她走，她挣扎着站起来时才觉得腿酥酥麻麻有点疼，原来她的大腿被蹭掉了两块皮，很丑。

她也不哭，瘸着腿一小步一小步跟着妈妈跳回家。

等到晚上上药的时候她才疼得叫出来。妈妈很生气，她只好和盘托出。

妈妈脱口而出，他让你滑你就滑，他让你跳楼，你是不是也要跳楼？

她惊得抬头：他……他没让我跳啊。

妈妈叹了口气，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冲动的妈妈硬是要讨个说法，她没劝住。隔天，她在床上看见他虎头虎脑地探头进来。

他垂着头不好意思地来向她道歉，手里还提着一袋炸鸡。

妈妈从来不让她吃炸鸡，怕她胖。她第一次闻到那个扑鼻的香味，就什么也不管，拿起一块就吃起来。

他说，熊，对不起。

……没事，你也吃。

我叫宋宋。

啊？

宋宋就是我。

哦。

你原谅我么。

原谅啊。她想，炸鸡这么好吃，不原谅才怪。

真的吗？他双眼放光。

她低头想了很久。

真的，骗你我是宋宋。

他的眼睛笑成了一座桥。

她有点笨，从小就拿不好笔。等到她第一次会歪歪扭扭地写字，写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宋，宋宋。

上学以后她才知道，他叫宋颂，不是她常常在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宋宋。可她愿意这么写，宋宋，宋宋，多可爱呀。

二

小学的时候，他们是同班同学。

那时候，熊猫是班上最胖的女生，敦实听话，学习成绩不上不下，因为她总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没什么朋友。而他在男生里的号召力却很强，倒不是因为别的，恰恰因为他功课烂，爱耍嘴皮子又爱打架。

那时要众人敬仰很容易，只要他敢顶撞老师；要众人排斥也很容易，只要他讨老师喜欢。

熊猫就属于后者。

当班主任第N次偷偷站在班级后面，眼观沸腾的全班时，只有她一如既往待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看书，老老实实地坐着。等班主任一踏进班级，所有人都惶恐地逃窜回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又一次发脾气，又一次重点表扬了熊猫。他提到熊猫名字的时候，并没有发觉教室里缓缓凝聚的诡异的气氛，以熊猫为中心。

老师们永远不知道，他们的赞赏和肯定，足以给某个人带来祸端。

所以，当他两只脚踏出教室，阴阳怪气的人便出现了。

“‘像只猴子一样坐不住，老师是刚刚在说你吧，哈哈哈。”

“猴子就猴子，好过那只死肥猪，还‘文静听话呢，不说话不动弹，坐在那像泡屎一样。”

这个男生的怪腔怪调立刻在他们那个小男生堆里引发带有共鸣的嗤笑。

这话马上就被耳灵的女生听到，她们本来站在熊猫旁边的，一听这话，自动自觉地挪开了几米，连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嫌弃。

“宋颂，你说是不是？”

“……”愣了一会儿，他踌躇不安地从牙缝中吐出了一句话，“是啊，像……一泡屎一样。”后面几个字说得那么小心翼翼，蚊子都听不到。上了小学以后，他压根不敢和熊猫走太近，他也怕被人笑。

“她那么重，椅子会不会被她坐塌呀，哈哈哈。”

他一边听一边偷偷观察熊猫的动静，她依然坐在那里，浑圆的背影一动不动，在发呆。

他记起很小的时候，她也会这样，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放空。

那个时候他啥都不懂。现在也是。不过放空就好，他怕她听见那样的字眼。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熊猫会莫名其妙被其他男生盯上，或许因为她胖……可他觉得圆滚滚的倒很可爱。或许因为她听话……可听话算什么缺点啊。他始终不知道熊猫和他们以往所针对的那些同学有什么共同点。他只知道他必须要附和这种玩笑，还要带头，才能继续当老大。

所以男生们准备集体恶作剧的时候，他没有反对。

当熊猫站在一张高高的塑料椅上，认真地往黑板上抄写老师布置的作业的时候，男生们在下面喊她，她没有理会。

他被推了出来。

他有犹豫过的，只是这个念头被他一下子掐灭了。

于是他在门口喊她，在她回头那一刹那，一个男生瞄准了机会，跑过去用力地踢掉了她的椅子。她重心不稳，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发出了很厚实、震天动地的声音。

众人屏息。

他的心脏也突然在这一瞬间停止跳动。

他想去扶她，可他已经能想象到那样做的后果：起哄声，嘘声……他把迈出的脚缩了回来。

许久，她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想要爬起来，笨拙地撑着地板，用足了劲，涨得满脸通红，胡乱挣扎几下后，她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班里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每个人都指着她，笑弯了腰。

她以前从不理会这些人，可这一天，她第一次，第一次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每个人一眼。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和难堪，只有疑惑。

众人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哄笑越发夸张。

这个群体期待的恶作剧，让众人等到了最想要看到的画面。谁叫你不合群，活该。

想出这个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就站在宋颂后面，他夸张地笑道：“我就说是一泡屎嘛，爬都爬不起来……”

他突然被发狂一样的宋颂扑倒了。

放学后，熊猫背着大书包，一声不响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回家。

宋颂就跟在她的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后头有人。她慢慢回过头，看见了鼻青脸肿，一脸愧疚的宋颂。

宋颂快步跑到她身边，在矮他一个头的熊猫面前，低下了头，难为情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熊。

……缓慢的十秒钟过去后。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我肉厚。

宋颂大喜过望，真的吗？

其实哪有真的啊，回去的路上，她疼得呲牙咧嘴的。胖子也不容易啊。

可她没说话，她低下了头，望着宋颂手里提的鼓鼓囊囊的袋子，袋子里是香喷喷的炸鸡翅。

没错，她是闻到味道才回头的。

宋颂开心地把袋子哗啦凑到她面前，香气腾腾，扑了她一脸。

夕阳橘黄色的光芒暖融融地缀满整条街，他们就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吃炸鸡。

真幸福啊。她说。

他在氤氲的热气中看到了她十分享受的表情，突然很认真地说，熊，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们当一辈子好朋友。

十秒钟后，她在奋斗不止的吃鸡工程中抽出空来，含含糊糊地吐出了三个字：还有鸡。

虽然已经打架警告过男生们，但一段时间后，流言仍四起，他第一次觉得这些他曾经乐在其中的骂人话语那么刺耳。他能做的就是每天放学后，把校服甩在肩上，和她一起走回家。

他并不知道，小学时候的他们，像一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孩，他们最危险，因为他们最没有分寸，他们欺软怕硬瞎逞强，他们根本不懂得尊重女生。但他好像懂得了点什么，所以他默默退出了小圈子，开始努力读书。

他想和熊猫考同一个初中。

因为在那个黄昏的长街上，他突然好想保护她。

三

宋颂拔节生长的过程，熊猫见证得最明显。

在宋颂回家的每一个周五，他都会先敲开熊猫家的门，偷偷给她送鸡块。熊猫每次开门，都会觉得他比上个星期高了一点，又高了一点，后来都要努力地扬起头才能说话了。

她听见未卜先知的妈妈在厨房里大声地说，宋宋啊，不要再给她买鸡吃了，油炸食品吃了胖，你看她都胖成啥样了……

宋颂笑着高声说，好嘞！

然后等妈妈洗完手准备出来接待一下宋颂，她看见熊猫已经把食物消灭完了……

她又黑着脸回去做饭了……

熊猫觉得真幸福呀，等鸡吃真是星期五一大念想。

他们没有考上同一个初中，熊猫发挥失常，宋颂又因为在小升初前三个月发奋图强加上狗屎运，考上了一个很不错但离家很远的初中，他正好借此机会远离父母监控，跑去住宿。

他第一个星期回来后兴奋地告诉熊猫住宿的生活，还带来一个惊天好消息：学校旁边的小吃店，有非常好吃的炸鸡块。外表金黄澄亮，鸡肉鲜嫩可口。这个消息瞬间擦亮了熊猫的眼睛，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宋颂向她普及的他们宿舍银光闪闪的水龙头了。

从此以后，他习惯性地在搭公车回来前去一趟小吃店捎一些鸡块，鸡块在回来的路途中很快失去热度，但熊猫还是吃得很满足，好像这是世上顶好吃的食物。她听他分享学校发生的事，边吃边笑，圆嘟嘟的脸盛满阳光，连嘴角沾的鸡肉沫子都是十足的可爱。

他觉得真幸福呀，看她吃鸡也成了星期五的一大念想。

有一天，宋颂还捎回来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高高瘦瘦，脸上挂着笑。

她在门外好奇地探头进来，熊猫在门里呆呆地探头出去。

宋颂夹在中间，大大咧咧地介绍：这是和我同一个学习小组兼才女的小开，这是我顶好顶好的好朋友熊猫。

在听到顶好顶好四个字的时候，小开的表情僵了一下。原来她就是熊猫，就是他心心念念每周买东西回来的人。

可是长得……也不咋地啊，小开竟偷偷出了口气。

她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小心思，一边对熊猫展开羞涩礼貌的笑容，像等待她的检阅。

熊猫瞪大眼睛看着她，数秒之后，她傻乎乎地咧开嘴。

四

小开是来做研究性活动的，她和宋颂负责调查邻近这边的名胜古迹。

于是周五晚上，她，宋颂和熊猫，一起到了古城最著名的长街。

宋颂和熊猫对一切熟悉得不得了，这正是他们小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于是他们买小吃，玩木偶，看古老的水井，在一座一座带着神秘青灰色的古牌坊中穿梭奔跑。

小开羡慕地看着他们，脖子上的相机轻易地捕捉到了他们的背影。然后她叹了口气。

“给你，小开。”熊猫跑到她面前，肉肉的掌心里，躺着一条精巧的吊坠。

靠着明亮的灯光，小开惊喜地发现那小小的吊坠里竟雕刻了这条街上几十座牌坊。

他买吃的去了。熊猫补充道。

还买？你们不是已经吃了一晚上了么。小开惊愕地吐吐舌，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笔记本。

我很喜欢这条街，你可以问问我。

小开一开始只是试着问问看，没想到每一处风景的典故，都能被熊猫娓娓道来。

熊猫的声音很醇厚，说话很缓慢，像用悠远的画笔，为她勾勒了一幅唐宋到明清的历史画卷。

她才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女生对被人们所忽视的事物都有着一种难得的热忱。她听得入了迷，那份枯燥无味的作业，竟因为熊猫，让她觉得脑子里灵光闪闪，迫不及待地想写出一篇好文章。

原来这条街并不止网上查的那么多，原来有那么多细碎却值得人们用心守护的存在。

她看熊猫的眼神，渐渐充满了钦佩。

等到宋颂买了东西跑回来，发现两个女生已经坐在长椅上交谈甚欢，而且居然是熊猫说得更多。

他诧异地望了两人一眼，问，你们在聊什么？

小开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在聊你什么时候还在尿床。

宋颂瞬间炸毛，涨红了脸。

这一直是他不能说的秘密，除了熊猫。他告诉过她，他最讨厌人们在拜年的时候总会问他，还尿不尿床啦？问到十岁。

没想到竟然被一只默默无闻的熊猫出卖！

他给熊猫抛去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熊猫仰着头笑嘻嘻地说，我要吃鸡。

一句话，就让他的气莫名其妙地消了。袋子里，炸鸡飘香。

在冬夜里吃炸鸡，多幸福啊。

熊猫仰头看远处的天空，你们看，星星。

小开循着她的眼光望上去，细小的星子，像在空中静静流动。

她的余光，却瞥见坐在熊猫另一边的宋颂，他靠在椅背上，眼睛却淡淡地望向熊猫。

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关心的眼神。

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谁也不用问了吧。

她又一次抬头望向夜空。

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我让他看星星。他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知道，在你眼里。

我会非常幸福。她想。

五

宋颂和熊猫，终于在千辛万苦后，上了同一所高中。

宋颂已经一跃长到1米83，青涩瘦削的他，不用说话已经引起很多女生的注意。

更加让人惊讶的，是他身边总是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

他对她说话时有时会手舞足蹈，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旁边的女孩戴上了圆圆的黑框眼镜，规规矩矩的短发，呆愣呆愣的样子，像一只熊猫。

他们一起去食堂，他会先把他炒饭里的鸡肉全挑出来给她，她吃得兴高采烈，他在对面看得笑意满满。

真好。她说。

为什么？

在学校吃饭，妈妈不会管我吃多少鸡。

宋颂还记得她离家住宿前，她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她托付给他，最后的一句话是，千万不能让她吃太多鸡。

他“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你嘴角有一颗饭粒。他憋着笑说。

熊猫瞪圆了眼睛，舌头悄悄吐了出来。

没有啊。她又疑惑地用手擦了擦。

宋颂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我说什么你就真信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哈……

熊猫久久不答话，她又放空了。

宋颂几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说，又在想什么，饭都凉了。

过了好久以后，她才慢慢地说，我突然想起，我好像一直很相信你。

啊？

你让我滑坡，我就滑。你让我等你回来，我就等。你让我爬树，我就爬树。你喊我回头，我就回头。我总觉得你不会骗我。妈妈说我要聪明一点，我想了好久，可我就是觉得应该相信你。

宋颂的眼神停留在她认真的脸上，说不清怎么回事，他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六

小开的突然出现，让熊猫很惊喜。

熊猫是喜欢她的，否则那个冬夜，她不会在她面前变得那么健谈。

小开已经去了省会城市的高中读书，她来送他们调查报告的获奖通知书。她说，这份奖熊猫功劳最大。

宋颂在旁边愤愤不平地说，我功劳也很大好不好！我买了一堆鸡！

你一边去。小开白了他一眼。

小开把熊猫拉到一边，说，谢谢你的吊坠，非常好看。

熊猫笑得眯起了眼。

小开说，我还有一份礼物要给你喔。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张照片我很喜欢。

宋颂眼尖地望了一眼，故意哼哼道，你是不是偷拍本公子的帅照！然后把手偷偷伸向信封。

不料一向反应迟钝的熊猫这次一下子把信封抽到身后，仰头，笑颜灿烂。

这是他的熊猫吗？这是吗？他气得七窍生烟，灵机一动，看，鸡！

她果然上当。

他急急忙忙打开信封，看到照片后，他朝小开会意地一笑。

熊猫环顾四周发现没有鸡后，才反应过来恨恨地说，你又耍我！

他说，怎么办呢，我突然很感动。

给我看看？熊猫见他突然正经起来，有些疑惑。

不给！

他们一个跑一个追，照片高高地被宋颂扬在手上。

照片里是那晚灯火通明的长街，他们在高大古朴的牌坊下面，追逐奔跑的画面。

就像现在他衣衫飞扬，而她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他一样。

就像小时候他们在长堤上追风筝一样。

他突然觉得场景在他的眼前转换，每一幕都那么相似。他总是在跑，她总是在追。她跑得那么慢，他只好边跑边等。

她始终还是那个小姑娘，说话慢条斯理，走路慢吞吞，反应慢好多拍，慢热得很。对心爱的东西慢慢喜欢，对难过的事情慢慢忘记。所以他从没见过她哭，她只会专心致志地默默吃鸡。

小开对他说过，她就像一个守望者，用小小的心来凝望这个世界。所以很容易宽容他人，很容易付出善意，所以到最后，没有人愿意让她失望。

他还记得她最后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可是，要赶快长大呀。

赶快长大呀。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费力地跑向自己，笑了出来。

很小的时候，他们在河边玩泥沙。

他用树枝搅动潮湿的泥土，找蚯蚓。而她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筑起一座小城。

他玩腻蚯蚓后，用树枝指着那简陋的小城，漫不经心地问：捏这个干什么？

长大了住。

里面有我吗？

安静了十秒钟后。

有。

他满意地点点头。

他突然好想跑回到那个时候啊，想使劲揉揉她的头发，对她说，嗯，赶快长大呀。

我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