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首届“浙江省十大校园新锐写手”参赛选手。东南大学硕士毕业,现就职于浙江省农信联社。曾获新纪元第五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一等奖,2013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当、当、当……”
高考前,学校组织最后一场模考,忽然听到这铃声。
这是考试结束的铃声,清脆却又安稳平和。
当记忆中夏天的热度慢慢袭来,再次听到这声音,我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2006年,我高一,下课铃声响起,人群便从操场口鱼贯而出。我看到同班的晓珊兴冲冲走在前头,突然跑了几步,走到高三教学楼前的那棵大树底下,身子往前一探,够着了一根垂下来的细绳,用力拉几下,“当当当”的铃音就从稀疏的树叶间荡漾开来。
半开的教室门里,不少正在上课的学长学姐循着声音往外瞄了几眼。
真是一个惊喜的发现。
晓珊把绳子往回一扔,窃笑着跑走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立马跟进,伸手抓过那根绳子,不由分说地拉扯起来。“当、当、当……”我循声抬头,看到了那盏颜色黯淡的铜铃,普通的钟罩式样,孤独地悬在并不茂密的树叶中间,随着绳子的扯动,一晃一晃,发出清脆到近乎平庸的声响。
这个发现令我失望。我还以为悬着的该是一串曾经毕业的学生用作留念的风铃或别的什么,一拉,该有错落交织的铃音像蝴蝶扇翅一样从高处抖落下来。仅仅是一个古旧的铃铛,声线单薄微弱,实在算不上新鲜。我有些失望地又拉了几下,顺手将绳子抛了回去。心里猜测,如此老旧的铜铃大概是学校早些时候用的吧,现在的课间铃都是电子喇叭,这老古董早该解甲归田了……
这么想着,突然感到手腕被一只大手攥住,我一下被重新拉回到大树底下。
“这个铃,在学校里,一直被用来……”
这个长着一圈胡子、头发微卷的男老师絮叨着,声音低沉。我反应过来:完了!
脑子一胀,他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这也不妨碍我对他的理解:这铃也是你能随便碰的?!
我被迫站在树下,看身边络绎不绝的同学投来不解与异样的目光——那还是刚军训的日子呢,一切才开始,我就用这种方式“成名”了。夹带着对晓珊的恼怒,对这个半路杀出的老师的恐惧,还有想尽快脱身的焦灼,我小心翼翼说了句:“老师,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跟你讲明白,这个铃的用途。”
我心里更难受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用跟我道歉,这跟我没关系。行了,你去吧。”
真是直白到冷酷的老师啊,转身离去的一刻我愤愤地想,既然跟你无关,那你抓我干什么?
后来,我很少从那棵树底下路过。不是刻意回避,而是高一的教学楼离这里很远——就像那时的我常常觉得,“高三”离自己也非常遥远。
我被分在实验班,天天在高手群里苟延残喘。有时往后传作业,一回头看到后面黑板上贴着的月考排名,心里不禁凉飕飕的:初中时,后面可还有花花绿绿的粉笔画呢!我苦笑一下,把写了一半的动能定理继续写完。
繁忙的学业让我渐渐淡忘了这个插曲,直到有一天,语文课的讲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代课老师。别人满怀新鲜,我却在位子上愣住了:一圈薄薄的胡子,自然微卷的头发……只听他在讲台上声音洪亮:“我姓郑,是语文教研办主任,今天给金老师代一节课……”
看着他不苟言笑的脸,我心里发怵。整节课都假装认真地听讲,心思却飘忽不定,担心他看到我,想起我,识破我,进而刁难我……直到下课铃响,什么都没发生,我才长舒一口气:原来他是语文教研办主任啊,难怪那么慑人……也是在这个当口,我又想起那天他严厉的口吻,还有半句我没听清的话:那个古旧的铃铛,能用来干嘛?
没想到,这个问题竟一直伴随我,直到临近毕业。
高一结束,学校在期末考前通过闭路电视给我们讲解了文理分班的情况,要我们在暑假里做好选择。班级要重组,于是在一个多云的下午,高一年级所有班级依次来到高三教学楼前的大树下拍集体照。
没人觉得这次合影蕴含着多少离情别绪,只有我感慨颇深:居然特意来这棵树下拍啊……排队的间隙,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树,还有隐在叶间的铜铃,用手肘捅捅旁边的同学:“哎,看到没,那里挂着个铃铛呢,不知干什么用的?”
“应该是以前留下来的文物,寓意‘警钟长鸣‘不可懈怠吧。”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
“不然为什么要挂在高三这边?”
同学的分析颇有道理,因为一旦升入高三,我们将统一迁入这栋教学楼。曾以为是由于这楼离宿舍和食堂都最近,能帮我们节省时间,现在看来,可能还跟这棵树——甚至这盏铃铛有关。不用想,高三毕业照,一定也会来这儿拍吧。
自此,时间充裕的饭后,我就会绕道去看看这棵树,也看看这盏铃铛。好像它原本就跟这棵树是一体的——一棵树在学校待久了,天天沐浴着琅琅书声,长出一个铃铛又有什么稀奇?我站在树下,被自己傻乎乎的念头逗笑了。偶尔有风吹过,好像树叶也忍俊不禁,我便跟着升腾起一股感动。只有心中的疑惑像那美丽的花苞,终年生长,却始终不开。
高二那年,管广播台的老师非常体恤地在上午二三两节课间,通过喇叭给全校播放流行音乐——这是“大课间”,有25分钟的休息,花15分钟做完课间操后,还可以欣赏两首歌。这绝对是一天里最解脱的10分钟了,一起听着动感的旋律,从深海般的课堂里冒出头来换口气,犹如重生。老师还用心良苦地每周换一批曲子,因此我们总能听到各式各样的新歌老歌。记得有一回,课间音乐实在好听,问来问去,却没同学说得出名字。偏执的我最终趁着那仅剩的几分钟,飞奔到逸夫楼的广播间,找到老师问了那首歌的名字——The Weepies的Gotta Have You(不能没有你),那梦呓般的吟唱,像森严的围墙上凿出的一道明亮的豁口,让人念念不忘。老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还专门来问这个啊?”
我气喘吁吁地点头:“是啊,是啊!”
跑下楼,路过树,我又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个铃铛——你啊你,现在科技发达,喇叭里什么都能放,时间都精确到秒,你这手动的家伙,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我这么略带嘲讽地想着,心里却又为它感到惋惜。
高二的课程越来越难,案头的书也越堆越高,频繁的考试与排名让我无暇再去关注那被遗忘在枝叶深处的时代旧音。为了不浪费时间,我饭后不再特地往那棵树走。三点一线的生活适应起来也很快,人像一种被设定好了的生物,按部就班地行动就行了。
喇叭里的歌换了好几批,高二这一年也恍恍惚惚走到了头。我们像被推着挤着,不由自主地升入了高三。
那个提前返校的暑假,我们搬宿舍,换教室。校园里稀稀拉拉的人影像不甚茂密的树叶,在风中来回移动。我捧着沉重的课本,路过那棵树的时候,抬头对铃铛轻轻说了句:“以后就做邻居了哦。”
9月,新生入学,我们站在走廊上就可以看到鲜红的操场和墨绿的方阵。像两年前的我们,也声嘶力竭地喊着“为人民服务”,唱着《团结就是力量》……我所处的教室比楼前的树高,那盏铃铛被掩在了片片绿叶之下。我看不到它,却知道它在,好像老朋友般心知肚明。
我已经不再去想它的用处,也以为它会永远这样静默地在此守护,像一颗苍老而温和的恒星。
“高考那两天都是外校老师来监考,但我们也会人工敲铃,就是敲这个铃。”班主任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所以你们记得,自己的老师就在外面陪着你们,不用怕。”
我一下愣住了——这就是每一届高三都来这里的原因吗?
我想起被郑老师拦下的那个傍晚,他说“这个铃,一直被用来……”我该庆幸自己没有听清那后半句吧:
原来这个铃,是用来为青春送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