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1894-1941年),籍贯广东揭阳,生于台湾。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先驱者之一。
月儿的步履已踏过嵇家的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的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吧。”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的心负了无量的愁闷。外面的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但是他对于月亮的情绪大不如去年了。
当孩子进来叫他的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的热闹。”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点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的。”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停地叹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叫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个年长的丫头。主人的心思、性格,她都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的灯,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的,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的百日吗?”
“什么是妈妈的百日?”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层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吧。”
素云和孩子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爷,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的吧。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这个七岁的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的一张小床上。外头的鼓乐声和树梢的月影,把孩子弄得不能睡觉。在睡眠的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的杂响中,最刺激孩子的,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的啜泣声。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說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的事。不许起来。”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次哭的时候,爹爹说我的声音像河里水声‘潲潲地响,现在爹爹的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叫宝璜怎能睡觉呢?”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的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吧。”
孩子只复说了一句:“爹爹要哭,叫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亲的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赏析:
本篇选文写父亲对亡妻的深沉朴素的怀念和哀悼。通过父子间的对话来表现,使人在平淡质朴的叙述中感受到震撼人心的力量。细细品读,作者描写父亲面对圆月的“叹息”,到就寝时的“啜泣”和“抽噎”,结尾的“哀音”,读完给人以无尽的回味。这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对话,落到纸上,读来竟如此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