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新和我在墙外的空路上遇见。马新说,围了一圈人。我说,看见了。马新就笑着说,你看见了,瞎吹。瞎子能看见什么?当时,我感觉太阳正从孤山顶上往上升,升得有一尺高的样子。我说,马新,我看见太阳升起来了。马新笑了。马新说,你还应当说你看见水湾子的水绿了,太阳出来了,鸡都知道太阳出来了,打鸣。你个马鹏,你只比鸡聪明。话不投机。我把竹竿收起来夹在腋下,指头粗的一根苦竹,就像打狗棍。我往前走,我说我去水湾子大堤做“十点十分”,昨天做了五分钟,今天做六分钟。
马新说,那样子像鸟要飞,你做得像鬼子投降哩,没看。你闲。
马新能知道多少,马新只跟我比,你不闲你到底干了啥。你只会跟人堵枪眼。跟黄继光一样。我说的是打牌。我常在镇上的麻将馆里给人做按摩。椅子上一坐,我就动手,麻将馆里患颈椎病的人多,头疼头昏,腿疼直不起腰,啥样的情况都有。所以,我就歇不下来,按七八个人,就是一天时间。男的女的都有,男人按腰的多,女人按颈椎。钟小莲每天都要按一次,她坐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是她。马新说,钟小莲是个好女人,细皮嫩肉,脸盘子像朵花,腰肢软得能赛过熊猫。又说我有福,能每天摸一会钟小莲,他说,想摸钟小莲的人多了去了,打牌的,不打牌的,包括村主任都想。他说,啥时候你把这手艺交给我,让我也给揉一揉。我说,交给你行,你是真心想学按摩?你睡不着觉我给你教的神门穴你还记得不?你说在哪里?马新说,我早忘了,我说,你想学,你想学个鬼!你只会跟麻将按摩!马新笑了,问我说,给小莲按是啥感觉你?浑身热不热,想不想摸她?说得我就有些注意钟小莲了。我说,马新,你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我这是工作,我在治病。马新说眼瞎的人心都瞎了。前世做了恶,惩罚。我说,滚。马新就真滚开了。钟小莲脖子上的肌肤像油脂更像缎子,这缎子上一股气味,反正是我没闻过的,香,一闻就想打喷嚏。钟小莲指挥着我的手说,马鹏,你往左边,再往左一点。马鹏你往下一点,只一点点。马鹏你今天洗手了么?你每天先第一个现给我按摩。我就按她说的做。说话从不扭捏,朴朴实实端端正正的,让你听了根本想不到别处去,就是按摩,就是将她的颈椎揉软,产生曲度,舒服。有时候她刚按了一会,便就给我一个雪糕,说,算了,就付了钱就走,我不收,我说还没按哩,她说,你拿着,我有事了,必须走。就十块钱,她就放在我手心里,她用柔软的指头在我手心里敲一下,敲得我将手攥住了。她说话很急,好像有什么事情,又好像不耐烦。她能有什么事情呢?这个……
那时候马新正在打牌,声音很高。可能又是别人和牌了,他正在掏钱骂牌,妈的,他说。他又扣了一张牌。打牌的都说马新厉害,但马新总是输钱,老输钱。别人说他厉害,是马新爱扣牌,他感觉谁要和,死也不打。扣死,他在心里说。有时是一张风,就扣到底,整付的拆牌往出退。他说,不和了!这样一说,马新就是真不和牌了。所以人说马新厉害,是黄继光。黄继光用胸口堵枪眼,最后死了,马新最后输了。我私下说过马新,马新说,你懂个屁,又说,坐到那里就不由自己了。马新大我几岁,马新的嘴松垮垮的长着几根胡子,马新窝囊得连媳妇都养不住,跟人跑了,跑了,马新就天天打牌。马新说,这种日子叫混。
在水湾子,说混日子的人,就是没指望的人。不想什么的人,没用的人,两个字,等死。马新说,他混。马新说想摸钟小莲,我就知道他心口不一,他还有指望,想别的事情,这个狗日的马新。谁不是在混呢?谁让你混的?我说,你总比我强吧,马新说,你是开始,我是结束。马新怕吃苦,马新那两年也帮人干活,马新懒,活干了一半就从地里跑了,常害得主家满地收拾农具,最厉害的一次,他把人家主家的籽种背到集上卖了。一晌地荒了一季子。马新说,他也没办法,被人逼的。这两年马新家的地买了,马新就天天打牌。打牌的钱有,马新说,地卖得好。这样,我就碰见马新的机会很多,马新跟我说话总有些盛气凌人的意思,因为他是正常人我是瞎子。他给我说话时候,我不太接他话茬,我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把注意力就放在手上,然后就把什么也忘了,忘得只剩了我的工作,捏、压、推、敲、顶、拧、拿、拉。一会汗就出来了,钟小莲说,马鹏你稍歇一下嘛,你把力气用完了,你吃的啥,吃了几碗?嘿嘿。我说,不累,我得把过程做完。马新就笑我,那声音不怀好意,我能听出来,马新的意思,我就只会干这个。
是的,我就只会干这个。我对马新说。我也对钟小莲说。钟小莲跟马新不一样,钟小莲很开朗的笑,我听出是欣赏的笑,无邪的笑,笑完就给我一根雪糕,她的手指很柔软,在我手心里点一下,我就知道了。这雪糕有一股奶味。还有钟小莲身体和呼吸的气味,这气味就落在我的心中,像磷火一样,一不小心就在我的心里亮了起来一样漫开,一闪一闪。我就想像太阳从沾满露水的叶子上走过,黑暗的世界只有一个太阳,但太阳总能照亮一切,温暖一切,即使你趴在地上,躺在土里,一个生命一粒种子。太阳也会记着你抚摸你,亲你的肌肤和身体。我说这些,马新说,你快成诗人了,诗人就是疯子,在水湾子,诗人连村主任的一根小拇指头都不如。他手一摇,你的低保有了,他手一摇,你的低保又没有了。其实村主任也没有那样神,村主任棒棒,在我小时候是一个可亲的人,干瘦,他坐在我家堂屋里吃过饭,并且感激地喊我爹叫叔。我爹说,棒棒,你是个有出息的。那时候棒棒是个孤儿,孤儿没有退路,就只能往高处走。棒棒就被我爹说中了,果然就做了村主任。我那次发高烧,就是棒棒背着往医院跑的,我爹是个胖子,跟在后边,把一只鞋也跑丢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水湾子的太阳,那太阳就在孤山顶上,碗口大,棒棒在奔跑,一上一下的颠簸,我的眼睛慢慢就看见一片红光,漫无边际,像一些粘稠的液体,不停地稀释,不停地暗淡暗淡,直到变成了一片黑暗。
爹说,报应。
爹又说,为什么不是我呢!说完,荷荷荷地哭了起来。我只听见爹的声音,看不着爹的样子,那声音肯定将眼泪弄出来了。爹是一个红脸汉子,爹很胖很魁伟。
我给自己说,为什么要是爹呢?爹要养一家人,爹的眼睛瞎了,一家真饿死。所以,即便是报应,这个黑暗应该是我的。我说,爹,我不怕。我会好好活着,我就从那天起拿起了这根苦竹。爹说,这根苦竹是棒棒从山上砍的。有时候,棒棒一手拉着苦竹一手拉着我,在村子里转,偶尔也去水湾子的大堤。棒棒说,迟早有一天水湾子会是我的。这话被我听见的不止一回,钟武生家的狗咬过我,也咬过棒棒,棒棒从来不喊疼,棒棒说,人不如狗的时候,狗才咬你,你得活出个人样,你就会杀了狗吃火锅,狗是贱种。所以棒棒当了村长的时候,钟武生就将自家的狗杀了。然后更多的时间,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坐在这个只能听见的世界里。我有我自己在,有一颗心在,心会给自己温暖。
那天马新领着我出去了,就在水湾子的大堤上。马新说,你等着我。我不知等了多长时间马新还是没来,一个女孩将我送回了家,走时在我手心里放了一个雪糕,她说,我叫钟小莲。
后来钟小莲嫁了人,后来钟小莲又回到这个叫水湾子的地方。
我爹也因贩卖烟土坐了牢,最后死在牢里。那些烟土是我爷爷留的,我爹就将草帽顶子做个夹层将烟土放在夹层里,大摇大摆地走州过县。我爹说,自家的私货。我爷爷是大地主,刚长工冬天吃咸菜的腌菜缸,一溜三排,每排八个。这是我爹说的。报应,我爹总受爱说这句话。我后来想我爹这句话的时候,总觉我爹在表达着对我爷爷的不满,或者他感觉生错了时候,总之他说,报应。
二
有段日子马新总是骂人,马新有时也骂棒棒。我就只是一句话,畅快。我意思我心里畅快,马新说,你知道什么?我说我什么都知道。棒棒当选了,棒棒当选了也很低调,那次棒棒有意拉着我从钟武生家门前过,这是过去被一街的狗追着咬的两个人,今天又从大街上往过走,一街的狗都鸦雀无声,我听见钟武生在门里跟棒棒打招呼,马新好像也在,马新说,村主任当主任了还拉着马鹏。而钟武生叱咤他家的狗,你吼,你吼就宰了你。钟武生前身是个屠夫,摆赌赚了钱就盖了大门楼子,养了狼狗,这些狗眼都是红的,钟武生天天买猪肺和骨头养他,这狗的活性和野性就一直保持着。
棒棒只是拉着我走,只是瞥一眼钟武生家的狗。钟武生夜里就将那只狗杀了。棒棒说,那只狗是贱种,挨刀的命。这是棒棒最后一次拉我,也是我听见棒棒从心底里说的最后一次话。
我对马新说,谁没有自己的事情?马新正在抽烟,马新说棒棒走过去了,说钟小莲也走过去了,说逢大集的日子人多,说钟小莲让水湾子的男人快要疯了。我说马新你不得好死,你咋老说钟小莲呢?钟小莲把你咋了?马新说,钟小莲长得好。
这应该是水湾子最为明媚的一个日子,我拄着苦竹站在莉莉诊所前边,人流是横着从我面前过去的,马新的样子不用说,一张脸像铁皮颜色,灰土拉基的,头发在头顶黏成一片,即使早晨洗了,中午也就成这个样子。这样子还开口闭口的说钟小莲,你说这是癞蛤蟆不是。他有过婆娘,有过婆娘的人,还有这些花花肠子,而且这心思一天一天的从他心里蹦出来。他凭什么这样想?我说马新,你去死吧。马新正在点一支烟,点燃后说。瞎子,你去死,我才不想死,我想看这花花世事哩,就说,她像一朵花,她像一个画,她的腰,她的脸,她的胸脯,她的眼睛,要说多美有多美,你咋看不见呢?还有那些别的女人,各有各的妙处,你实在憋得不行,你就揣着钱去找她,碰一回壁,碰十回壁,就有愿意跟你上床的。咋?被人摸过,被人睡过,我连想一下都不行?你瞎子的心实在太狠了,你多亏瞎了眼,你眼睛不瞎,你还不是跟我一样。
马新骂完我,自顾自地走了。这样的天气被马新骂几句,照样不影响我的心情,天气实在是太好了。桃花已经开过,水湾子的草色开始泛绿,这孤山总有鹰在松柏林上空盘旋了,我觉着心里翻涌着一股潮意,我听见了马旺手机修理铺的歌声传过来,是那首《一壶老酒》。马新骂我是在发泄,说明马新心态不好,心里不平静,还能说明什么呢?马新除过敢骂我,他还敢骂谁?棒棒?钟武生?就是那些留着锅盖头的小青年,他马新敢当面骂哪一个?说话不留神都找抽哩。他就当面敢骂我,骂吧,你骂我高兴。我心里说。所以我一点不往心里去,我常想,马新活得比我可怜。
我就一下想起前两天大顶子山里来揉胳膊的那个婆娘,胳膊疼得直不起来还是咯咯咯地笑。我说她是颈椎引起的。她说男人到常熟打工去了,她就天天照看娃娃,娃娃睡了她就干活,种荞麦,种豌豆,上山拾橡子,采蘑菇。那林子深得只有鸟儿知道多深,林子绿得只是一种颜色,空气里满是水雾和水珠,你走在林子里,你穿越过林海,衣服就湿漉漉的。晚上却睡不着,看电视熬夜,不知道看多长时间,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她说她失眠,失眠了就想男人,想男人把自己压碎,就熬夜看电视,就失眠,反反复复,失眠让他熬夜,熬夜让他失眠,失眠就让她的胳膊直不起来了。我说你不是本地人吧?她说她是四川的,她又说,有男人半夜敲过她的门,她一应声,那男人却像山贼一样溜了。还有男人将她压在林子里,她说她要报警,男人就住了手,就惊慌得跟兔子一样溜了。这山太大了,比四川的山都大。存在山里的女人都是苦命的女人。别人笑话我长了一张疯嘴,想自己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该干啥。
她说,你有老婆么?我说,没有。她说我给你找一个,就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摸她疼的地方,她说你摸,这地方疼咋会是脖子上的事情,我说你信我就行。她说,信你就行,你能天天也给我按摩么,晚上也得给我按摩。说得我的脸都红了。我说,这是颈椎引起的,真是这样子,真不是别的事情。
她说你这人不错,我就给你说一个老婆,会疼你的。
我说谁会跟我!她说瞎子咋啦?瞎子也是人,要不我就把我说给你,你敢要不?
真开朗的一个人。
她说存在山里的女人都是苦命的女人。这话让我想起钟小莲,钟小莲也在山里,却那样的快活,钟小莲会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么?
钟小莲找我的时候是一个早晨,我正站在院子里做“十点十分”钟小莲进院子了,进院子就喊马鹏,他说马鹏你在养生啊,马鹏你真消闲,你这样子真有意思呢!我说,还有意思,你又要按颈椎啊。我吃了饭就去那里,还让你跑路!她说不是我,是我爷爷,他下不了床了,我把他接下来,你给按摩一下,行不?
我说那有啥不行的。结果我还是被接上去了。因为钟小莲的爷爷九十二岁了,疼得下不了床。我是被一辆小车接上去的,是棒棒的车,开车的是马旺。马新站在车边,说,马鹏都坐上村主任的小车了,我听见了他咳了一声,嘿嘿嘿地笑着,车子就发动了。我摸了这个九十二岁老人的腰椎,我心里就有底了,第八第九根腰椎偏位了,我闻见了一股难闻的臭味,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只是躺在床上哼哼,却下不了床。我说,我动手了,你得忍着,他说,你动手吧,这样不如死了。
第一次按完,他就能坐起来了。第二天按完,他已经不疼了。第三天按完,他就能拄着拐棍下地了。第四次去的时候,他已坐在院子里喝着早茶。他像一片枯叶,说话很低,他说,马鹏,你用茶水洗洗眼睛,说不定眼睛会好起来的。我说,时间长了不管用了。
钟小莲说,马鹏,你真救了钟小莲啊。要不有多少日子得围在床前,躺在床上的要受多少罪啊。我说,好了就好,你咋客气起来了?你咋说这样重的话呢?谁让咱是熟人,这本来就是小病嘛。这时,我听见了棒棒的声音。棒棒说,还没看出来马鹏有这手艺,了不起。接着,我就听见他数钱的声音,他说,这是小莲给你的钱,五百块,小莲说他爷爷要是住大医院,还不知道要花几千几万哩。
我说我不要。我想棒棒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钟小莲的钱为什么要让棒棒给我呢?这个钟小莲,真有意思。
棒棒说,马鹏你拿着,这也是哥的一点意思,以后小莲爷爷的腰疼就全靠你了。我说,这没说的,只要有问题,你就找我嘛。棒棒说,你不拿着,你是嫌少么。我听出棒棒有些生气的意思,应该说,棒棒的话已经说完了。棒棒就是这样的个性。我说,要给就给四十元,多一分不要。
棒棒说,世事咋变,马鹏还真是马鹏。没零钱你就拿着这五十元,说完装在我的口袋里。他喊马旺过来,吩咐开车送我回去。
路上我想问马旺,又张不开口,马旺也没说什么,只是空山里汽车穿刺空气的声音,丝啦啦地响。
我能看见这个世界该多好啊!
三
大约有一年时间,我都在做着相同的一件事情。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眼睛上。我先做“十点十分”做完喝一杯凉水,然后用一小杯水将我的眼睛浸在里面。这水是钟小莲拿大桶子送来的,水源地在广西巴马一个神秘的山洞里。她分两次带回了四桶,她说够我用的。她说她是去那里旅游,随便捎的,她说她看见那里有人洗眼睛,就捎了些给我。就像给我买个雪糕一样。我说,那要乘火车,几千里路太不容易了。钟小莲说,是开车去的,是钟武生开的车。我就不说话了,钟武生在我心里是一个恶人,怎么会是钟武生的车呢?我心里就不想用了。钟小莲说,你不想试试治好眼睛?我心里咋不想治好?我就按她说的做了。我当然想看见世界,我用这双被黑暗浸透的眼睛看见太阳,看见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在我的黑暗里她们不停地变着,只是始终像一点灯光,不灭不息,这盏灯光也在变吗?我只能感觉到钟小莲柔软的指头,闻见她身体的气味,她真的像马新说那样会是一朵花吗?我过去看见的只是苦菜花紫花地丁,还有别的什么花呢?
我是不小心沉进这黑暗中的,就像天上掉下来一块帷幕,覆盖了我的世界。就像一口深井,我在攀缘着井壁。如今我能用这十个指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我能养活自己,我能让有的人去除痛楚,我能在心里点一盏灯,放一只给我的雪糕,这些都是日子这股暖流让我感觉到的。我说,马新,有这些就够了。这时候,又是一个早晨,马新还站在我对面抽烟,马新没有说话,马新想什么我不知道。
平时,马新没有说话的地方,马新就找我,马新找我有时候就跟我吵架。这个马新,把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弄得没意思了。
隔了一会,马新说,昨晚又没有和牌。没有和牌就是又将钱输了。这是马新最为苦恼的。马新就说小时候的事情,说那时候的人心是单纯的,人和人不为什么地交往,现在人心深了,暗藏玄机,人老了是不是人心就真的深了。经得多,想得多,小小心心的总会害怕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呢?不知道。不知道就觉着不安全。比如马新的媳妇跟人跑了,马新是想不到的。马新就想追回来,但马新太弱小了,那女人是钟武生的远方亲戚。那女人说跟马新过够了,真正不如死了,谁挡她就跳井,上吊,跳河,所以马新能有什么法子?咋样解决这事情,人都不会站在马新一边。再说钟武生根本不用出面,钟武生在水湾子收拾马新那是高看马新了,钟武生的名字也让马新胆战心惊。所以那女人的弟弟只是往马新面前一站,马新就绝望了,腿杆子软得像两根葱。那小子裤腰带以下,裤腰带以上,全是做了纹身,特别是胸膛上碗口大的两个字,仇。就是这个字,钉子一样钉进了马新的眼睛里,从眼睛里钉进了马新的心里。马新早在骨子里打了退堂鼓。认了,忍了。马新说。当然,马新现在不说了。
这些日子,我给棒棒揉过颈椎,也给钟武生按摩过腰椎。
棒棒的新家我是第一次去,棒棒正在客厅里喝茶,马旺拉着我进了门,马旺好像棒棒的管家。但没有揉成,棒棒就有事出去了。我的手指透过白布,搭在棒棒的肩上。棒棒的骨头还是不太粗壮,但是长着结实的肌肉,谁说人不会变?棒棒不就变了么,客厅里很静,棒棒一般不说话,他不说话,透出一种威严,所以,这个地方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来的。特别像马新这样的人。棒棒就站起来,棒棒站起来一边接电话一边无声地走了。第二次大致也是这个情形,不同的是碰见了钟小莲在棒棒家,我是先到的,钟小莲来了。棒棒就和钟小莲开车出去了。走得很匆忙。棒棒始终没说一句话,钟小莲的声音里有些哭腔。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马旺就用苦竹拉着我往回走。我说,我咋听见钟小莲哭哩。马旺就发了火,马旺说,你就只管按摩,天下哪有你管的事情?棒棒的事情你也管呀?你说话得有个边边,得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知道什么。你是谁呢?你是马鹏,你就只会给人按摩,说穿了你就是个有些手艺的瞎子。我说这话虽丑但理是正的。
那马旺说得对。我怎么敢对村主任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那脸就红了。我就听出现在的棒棒不是过去的棒棒了。
真正给棒棒按摩成是第三次,但不是在棒棒的家里,是在钟武生家的那个按摩床上。也是马旺开车接我过去的,我知道钟武生家的大铁门终年关着,以前门口总是拴着狼狗,但现在那只狗已被钟武生杀了。下车,我想习惯地用苦竹点着地走,马旺又拾起了我的苦竹,牵着我进门。女主人江玲,给我泡了杯茶,就让我在客厅里等着,这茶很烫,后来慢慢能喝了,后来就成了一杯凉茶,我喝完,我面前放了一只空杯子,空杯子里是喝剩的茶梗,我就坐着等。
我听见一间小屋里,有人在低低地说话,在商量什么,门吱呀一声,低低的笑声就传出来了。有人进了侧室。
钟武生走过来对我说,你可以进去了,就一只手抓了我的大臂,引着我走。钟武生当过屠夫,习过武,钟武生的手臂能捏碎我的骨头,很有力的样子。但现在钟武生是不会捏碎我的骨头的,我只是这样的感觉。我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进了门才才落在地上。棒棒说,头疼,右腿有些麻木感。我就搭手先摸他的颈椎,又摸了他的腰椎。
按摩完我就出来了。
江铃又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听见自己的汗珠子吱吱吱地从毛孔里浸出来,结成一个个汗珠,吧嗒吧嗒,一声连一声地滴在我的大腿上,渗进裤缝里,渗进大腿的皮肤上痒酥酥地。我已有几天没洗澡了,每次洗澡都得跟马新一块,马新这些天一直不和牌,马新就没心洗澡。这时候,棒棒出来了,棒棒说,你这手劲行,你给武生也按摩按摩吧。
我就被棒棒抓住大臂,搀着往前走,我又觉得自己飘起来了,进了门,才落到地上。我想起的很多年前我和棒棒被狗追咬的情景,就有些感叹。我把手搭在钟武生的身上,这是一块铁塔一样的身板,满身的肌肉很有起伏,但这个钟武生的身体好像有一股排斥力,让我有些不太自然,不太顺手,心里生出一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但很快就过去了,这真是一块好身板。我搭上手,就顺着脊椎摸下去,又摸了他的颈椎。钟武生怎么和棒棒得的是一模一样的病啊!这年月的事情,怪得不可思议。
按摩完我就出来了。江玲又给我倒了一杯水。临出门,江玲给了我一百元,我不要,江玲说,今天你一定得拿着,你不拿或收得少,都是我家怠慢了村主任,你知道不?这是武生的意思,我说,我不要那样多。江玲说,今天翻了脸也得拿上,就硬塞进我口袋里了。
我回到住处倒头就睡。马新喊我的时候,我才爬起来。马新说,他又没有和牌。他问我,你那脸色像虚脱了,你弄啥了?睡那么实?我说,我能弄啥,做按摩。他说这么早给谁按摩?他说,你是给钟小莲做按摩么?我说不是。他说,我早就看见了,我看见马旺拉着你进了钟武生的家门,说我走得有些猥琐,有些没底气,那门槛你咋就踏进去了!那只狗虽然死了,但那门槛里的人,才是祸根,比狗都恶,都让人讨厌。
我就和马新出门站在院子里说话。马新讽刺说,真没看出来,你马鹏还是个能伸能屈的人物,多亏眼睛瞎了,不瞎的话水湾子的村主任轮不到棒棒。太阳暖洋洋的,马新在抽烟。马新点燃一支,递给我,我觉得这根烟有一种非让我抽了它的意思,我就接过来叼在嘴上。马新说,钟武生托人说了要我后山根的那块地,他说他出钱,他说他想养松树苗。这个说话的人是棒棒。棒棒说不定也参了股。要不棒棒咋会出面?我快要从这水湾子的地上滚蛋了,我不想给,棒棒说,你想好了回个话。下午马旺就来了,马旺说,他给你钱,再说有棒棒在你怕什么。我说棒棒也参了股么?马旺说,这话还用说,你咋好糊涂马新。
马新说,钟武生要摆赌场,都快忙死了,他咋啥钱都想赚啊!他就不怕挣死了。马新自己就苦笑了一声,又点燃了一支烟。
马新今天又说钟小莲了,好些天了,我也没有见过钟小莲。
四
钟小莲给我的四桶水,我已经洗眼睛洗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觉呢?有几个晚上,我梦见我的眼睛睁开了,先从一杯水里睁开,接着,看见了水湾子河道一弯的清水,满地的苦菜花和地丁花,绿湛湛的平阔,接着是钟小莲不知从哪里出来了,像个仙子,从半空落在地上,一根独辫子,鹅蛋脸。马新说过,钟小莲是香瓜脸,怎么成了鹅蛋脸呢?但那就是钟小莲,她从那些花中间走过去,向远方走去,我都不敢看她,她也像是没看见我,我心里想,我不配看她。梦,真让人充满幻想。
那次钟小莲问我的时候,我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啊,该好的时候自然就会好的,好不了这样也能过一辈子。她说,你用,你用完了我再给你灌。但是现在,这桶水只剩半桶了。如果他跟钟武生一块再去巴马,我还让不让她捎呢?那她跟谁去,钟小莲是个离婚的女人,离婚的女人想跟谁去就跟谁去。我想只要钟小莲高兴,只要她高兴就行。
乡下女人是一朵瓜花,花期太短了,沿地垄子长,是土地上朴实的奇葩。
马新说,后山的地里已经栽上了树苗。他说,钟武生做了水湾子五组的村民组长。
这些消息,一次又一次地挑着我的神经。我觉着我的眼睛瞎了,但我的脑子比我爹的好使,比我爷的转速都要快。这水湾子可真是一块不平凡的地方!但我觉着有些别扭,有些不适应。我不管那些,我得满怀希望活着。
现在的日子,比我坐在屋子里愁眉苦脸强好多倍,放在过去,我还能用上巴马那神奇的水来治疗眼睛?而且这水是钟小莲从几千里之外带给我的,她希望我看见这个平凡的世界。
所以,我每天按时去做“十点十分”,我不这样用心对得起谁?
马新爱说闲话,马新吃过多少亏了。马新又在麻将馆斗胆说要摸钟小莲的脸蛋。人看他喝醉了,就起哄说,摸屁股,摸胸,而且是当着大家的面摸。大家嘻嘻哈哈看热闹,大家怂恿着要他去摸。甚至有人给他出钱让他开一把荤游戏。马新刚喝了酒,头就有点大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到钟小莲身边,刚伸出手,钟小莲却哇地一声哭了,而且,捂住脸,弯着腰哭着出门走了。
大家都很意外,都很尴尬,马新更是不知道怎样收场。
怎么会这样呢?
更大的事情还在后头呢,这个消息让整个水湾子都感觉吃惊。
我又在墙外的空路上碰见马新,马新已经知道钟小莲死了。他没有给我说,但最后还是给我说了。钟小莲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马新说围了一圈人,那就是现场。在新村大转盘的不锈钢栏杆旁,别人都不知道钟小莲怎么了,她伏在栏杆上,好像歪着头看着这个水湾子新村,看着新村的远处,看着孤山和孤山上的云。
我回到住处,那半桶巴马的神水就倒在地上,咕咕咕地流出去了。
马新坐在我的对面,我说,你和牌了。马新说,和牌了,高兴,高兴就喝了点酒。喝了点酒就出了这样的事。
马五马政协在院子里喊我,我说人没在,马五就笑嘻嘻地进来了。他说脖子要断了,再不按摩就成一根硬邦邦的棒槌了,我说,人死了才会那样子,马新就出去了。马新出去,马政协就把脖子伸出来,说,你摸你摸,你看成啥样子了。我说钟小莲死了。
马五说,人都是要死的,但太可惜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死的呢?我说你说,马五说,传言很多,跟钟武生和棒棒有关,他们打了钟小莲的的恋人,就在那个大转盘上。
棒棒说,是打过人,打的是调戏妇女的流氓,听说还报了警。
马五说,现在的事情谁说得清!
马五走后,我就知道要出事情了。我四处找马新,这个蔫下来的马新,天知道他会做什么。最后就到后山的那片栽着小松树的地边,大致是天刚暗下来的时候,我喊着马新,我说,你个该死的马新,你咋不吭声呢?我觉着我的眼睛竟然能看见一丝亮光了,怎么这个时候会看见亮光?瞎子真的睁开了眼啊!
那亮光是马新点燃的,一地的松树苗,成了一把火把,一片火海,马新站在火海中间。
我一弯腰,苦竹折成了两截。
□喻永军,陕西商洛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小说集《土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