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
狼锁口
大雪很快白了羊头山。
榆钱儿大的雪片乱忙忙飞起来的时候,外面像在悄悄沸腾。
雪把云芳堵在了三爷家,天早该黑透了,但屋子被雪映得发亮。云芳睡在炕沿上,能看清身边的大兰子把长辫子蛇一样盘在头顶。钻进被子不到一分钟,大兰子就开始老鼠一样咯吱吱磨牙,她的牙可能长得太长了,和她的个子一样。三爷在热炕那头又开始咳痰,咳咳咳,要把腔子里的东西咳出来,他咳着痰也在熟睡,嗓子里扯着风箱。三奶奶的呼噜吹着小哨子,尖尖的声音,风一样乱窜。
云芳睡不着,身子底下一半冷一半热,像炕上烙着的皮焦瓤生的饼,一会儿把自己翻一下。云芳后悔没听大奶奶的话,没赶早儿回去,可谁让大兰子笨手笨脚,一个下午也没帮她打出来半个袼褙呢。
啪嗒、啪嗒,云芳听见三奶奶家杏树上的雪疙瘩往地上落。
雪一定半夜就停了,这样才来得及让太阳新崭崭地挂在树杈上。云芳和大兰子穿得厚嘟嘟地出了屋子,眼睛一下子被雪刺了,她们尖叫着,咯咯咯地笑着跑进雪地里。两人一高一低,脚上穿着小船一样的鸡窝灶,支棱着胳膊,张开膀子的鸡一样。
这一年,大兰子和云芳都十岁。但大兰子不寻常得很,她的个子已经超过了大个子三爷,一双费布料的大脚板子让三奶奶好生惆怅啊,三奶奶一看见她的脚,立马就要仰头对老天说话:“天爷爷呀,不要再让她长了,再长就戳到云彩里头去了啊。”
雪让羊头山暄软了,天一样大的雪被子。大兰子被长腿和大脚搅着,一下一下让雪绊倒,大兰子绊倒一次,云芳也让自己绊倒一次。山崖上的积雪让风吹散,窸窸窣窣亮晶晶地四处飞。
咯,云芳觉得浑身疼了一下,又尖锐又短暂,说不清到底疼在哪里。但咯的一下,她身上渗出了很多汗。就在咯的一下时,一样东西出现在她前面。
那面,大兰子还在走,长辫子在屁股两边甩过去甩过来,好像雪严重挡了她的路。
隔着三四步远,一只狼满身披雪,定定看着云芳。
像一块埋伏在雪里的石头,等云芳走近时,狼才忽地一下从雪里长了出来。云芳也盯着狼。狼的小半截腿戳在雪里,灰突突的像几根枯树枝。云芳和狼,就这样互相盯着,谁都不眨一下眼睛。狼脊背上的雪开始融化,身上散出白丝丝的热气,狼毛洇成湿黑的一缕一缕,但还是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狼看起来大汗淋漓了,眼光凉得却像两把刀子。
雪水一滴滴从狼身上往下跌,地上露出一片枯黄的辣辣草根。
忽然,狼扭头奔下山洼。
云芳跑过去把冻在雪地里的大兰子拉上飞跑起来的时候,云芳觉得自己是烧的,棉袄里全是水。而大兰子像块冰,云芳拖着她,像拖着一个甩着两根大辫子的冰疙瘩。
一到大奶奶家,大兰子就睡过去了,浑身火烫,两天不醒,赶过来的三奶奶在碗里盛了清水,在门口念念有词,等一把筷子直直立在了水里,三奶奶一菜刀忿忿地把筷子砍出了门外,并大声朝外面喊,狼鬼神,你快快走,你想害谁了害谁去,我们没有惹过你,你撒展(放开腿脚)了跑!
三奶奶说,我可怜的娃,我再也不胡说了。
三奶奶胡说什么了?
三奶奶平日最爱这样骂大兰子,死女子,再不听话,撂到山洼里,给狼吃了。
那天,云芳到家后异常安静,她安安静静地讲和狼的相遇。大奶奶不断合掌,大呼谢天谢地。
大奶奶说,多谢你那个死鬼爹呀,他昨晚进到我梦里来了,脸上着急着,嘴忙乱着,但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些啥,早上浑身还乱针剁了一下一样,疼了一身汗。
狼那天到底怎么了,为何端端立着不动?
云芳说,那天,狼锁口了。
什么是狼锁口?
就说狼的嘴上像上了一把铁锁子,死是张不开个口。
你看,一些老故事,传着传着,就成了传奇。
云芳说,狼急得把身上的雪都烧开了,可是,连喊一声都不行。
是地底下的大爷给狼嘴上了锁子?
云芳说,之前,谁都没听说羊头山的狼锁过口。羊头山苦焦,靠天吃饭,狼都是饿狼,人家羊圈里的羊深更半夜间没有少被狼叼走过。有一年冬天,一个猎户上山打猎,身子后面老觉得有一股寒气,猎户回头看,没啥,再回头看,还是没啥。刚到山垭口,猎户再一回头,一股膻腥,一个狼已经张大嘴扑到他的脖颈跟前了,好在猎户早有防备,反手把钢砂枪伸进狼嘴,一把碎弹,打烂了狼头。猎户抱起狼时,轻轻的只皮包骨头。
后来,云芳和大兰子在羊头山一直很有名。关于云芳,见过她,没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小小的在狼嘴里逃过了一劫;关于大兰子,除了她的个子超过了羊头山所有男女,人们还知道,那次碰到过狼以后,她成了个结巴。
人们讲这些故事时会说,云芳,就是长生家的那个女子;大兰子,就是那个高高——高高——的结巴子女子,长福家的。说话的人说高高——高高的时候,声音拖得长长的长长的,仿佛大兰子高得真戳进了云彩。
名字不跟着人走呢
大雪过后,羊头山一直会白到开春以后。干干燥燥的雪,和羊头山上又细又白的土面子拌起来,像杂粮炒面。大奶奶说,羊头山上的土是糖土,不脏,还能粘掉衣服上的油点子。云芳问,为什么叫糖土?大奶奶答不上,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云芳继续缠她,在纸上写出一个字:糖。是白糖的糖字吗?大奶奶不识字,只管做手里的针线。云芳咽口涎水,望望窗外茫茫的雪。
羊头山的冬天着实太长了。树都精瘦精瘦、睡得死死的。满眼睛光秃秃、白晃晃的。
找一个长长的缓坡,从雪上滚下去,爬上来,再滚下去。本来白净的坡,很快灰塌塌的,像一块揉脏的大抹布。大兰子太长了,滚起来拖泥带水,总算不成样子地滚下去了,可头绳、手巾、鞋子散落一坡。大家笑,大兰子爬起来也笑,大兰子笑起来也结巴,抽抽嗒嗒的,她觉得可笑极了,又会抽抽嗒嗒出眼泪来。
嘎——嘎啦鸡(一种山鸡)发出受惊的声音,膀子一扑棱踩到大兰子的肩上,雪沫子疹疹地钻了大兰子一领窝子。大兰子像一棵高高的瘦树,顶着孔雀蓝翎子的嘎啦鸡直直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间就软软地倒在了雪里。嘎啦鸡噌地落到地上,嘎——嘎——踩着小碎步藏进了枯草丛。
狼吓过大兰子后,什么都能吓住大兰子,蜘蛛、蜜蜂、蛾子、稍微大一点儿的蚂蚁都能。就连三奶奶家的小土狗黄蛋子也欺负大兰子的胆小,成天追得大兰子满院子跑。杏树也没大兰子长得快,三奶奶家的围墙很快围不住大兰子了。土狗追得大兰子疯跑,从外面就见大兰子高出院墙的半截身子趔趄着在院子里绕圈子。三爷用拐棍狠劲地磕着地皮喊,我把你个死狗,我敲死你呢!土狗乖乖儿地缩回凌厉的样子。三爷朝这边骂时,狗早走另一边了,三爷麻眼儿,看不见,还朝着这边骂,狗已经从那边溜出去串门了。后来,大兰子和云芳做作业用“欺软怕硬”造句时,大兰子写到,我家的死狗黄蛋子欺软怕硬,欺负我,怕爹。
大雪覆盖的羊头山,向晚的时候,会奇异地变色,在那么个不长的时间里,羊头山包裹在淡淡的蓝色里。人声、狗声、鸡声都给染得蓝茵茵的。隐隐约约轻轻暖暖的羊头山,像开满了马莲花。
三奶奶烙了“破皮袄”(一种烫面饼子),胡麻油的香味散出了院子。炕桌上还摆了碟凉拌绿萝卜丝。三爷闻着香气起来了,筷子一搛,塞到嘴里是抹布,再搛,塞到嘴里还是抹布。三奶奶像没看见,嘴里的萝卜嘎吱嘎吱。一冬的吃食都是三奶奶和大兰子娘儿俩苦出来的,地窖里的洋芋萝卜、院墙边码得齐齐整整的烧炕的柴草、面柜里黄白麻灰的苞谷面白面豆面、一坛子清亮亮的胡麻油,窗台下立着的那一小排被雪冻着的葱,和三爷有啥关系?三爷肺疼,只是躺着、只是咯痰。三爷麻眼儿,看不清东西时,只会骂人。
三爷用筷子头踅摸着“破皮袄”。狗日下的们!三爷嚼着“破皮袄”,恨恨地骂。
大奶奶说,三奶奶和三爷没过上几天和气的日子,会不会是大爷给三爷三奶奶结婚时送的礼不吉利呢?墙上挂着一个镶框的镜子,镜面上画着两个大喜鹊,是大爷那年专门托人从城里买的。大奶奶说,喜鹊是尖嘴子,就算是喜鹊不是黑乌鸦,两个尖嘴子遇到一起,也永是吵不完的架。云芳想,麻雀、鸡也都是尖嘴子,在一起果真吵嚷不休,吵着嚷着,嘴便是越磨越尖,脾气越吵越躁,你看那尖嘴子麻雀,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何时清静过?在三奶奶家,云芳忍不住常看镜子上那两只长尾巴喜鹊,它俩站在盛开的红牡丹上,和羊头山上的喜鹊不一样,镜子上的两只喜鹊眼睛弯弯地都在笑。
再看成天蜷在热炕上的三爷,黝黑的脸上,眼睛烂桃一样终日水汪汪苦呛呛的。
三爷叫长福,长福吗?大爷叫长生,哪里就长生了呢?
云芳说,名字不跟着人走呢。
雪片子大得像牡丹花儿
羊头山的雪着实没那么乖巧过,雪飘飘扬扬的时候,天气并不显得特别冷。但给风一搅,雪就发起狂来,带着力气,专往细缝里钻。大爷在山上放羊,棉褂子上紧扎着大奶奶的一条褐布围巾。地上精精的,羊儿们用嘴翻着土块。风雪往羊毛缝缝里钻,羊儿们冷了,身子挨紧身子找吃的。风灌了大爷一领豁,实在冷了,就钻到崖洞里靠在草棵上抽上一会儿旱烟。
天上的云彩白着,
没我的羊儿白。
山里的野狐子好看着,
没我的羊儿心疼。
西北风心狠着。
把地皮子刮破了。
唉吆——
我的羊儿们是恓惶。
大爷是羊头山的漫歌高手,云芳说,大爷漫歌时,羊儿们都会抬起头扎着耳朵一动不动。大爷的一句“唉吆”声音最沉,意思最复杂。山这边“唉吆”一声,山那边回一声“唉吆”。人们听到这一声“唉吆”有时候眼睛就湿了。
羊是大爷的命。
大爷的羊圈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粪蛋蛋。一层金蛋蛋,看得大爷眼睛发光。大耳朵、尕蹄子、细眼儿、肥沟子……羊儿回圈,大爷不数数,一个一个点它们的名字。细眼儿最娇气,咩——咩——IIL{起来像月娃子。肥沟子脾气大,鞭梢子还没挨到身上,就把沟子扭来扭去大声叫上好一阵子。大爷暂时最疼尕蹄子,尕蹄子岁数最小。
咩——咩——是细眼儿的叫声,怎么直声捣怪的?咩咩咩咩,大耳朵、肥沟子、尕蹄子们叫唤得乱。
大爷跑出了崖洞。
土匪和早殁的太爷讲的一模一样,羊皮袄,羊皮帽,重重的大毡靴。也正是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太爷讲过,土匪们抢不上东西,就在地里偷偷埋了土地雷。有一天,几个人一起走,“轰”地一声,地炸了,魂魄都吓散了。再一看,少了大虎子的爸,急着寻不到,抬头见树枝上挂着一只胳膊,大虎子的爸呢?头朝下,木桩子一样,多半个身子栽在地的那一头。
大虎子的爸给炸得太惨了,尸首怎么都凑不齐整,到最后还是缺了一个耳朵一个脚趾头。大虎子殓了他爸,好多时日,睡梦里被疼醒,不是梦见一只耳朵烂掉了,就是梦见脚疼得动不了。大虎子心想可能是在替他爸受罪呢,但疼得实在受不住了,请了阴阳,开了棺木,给他爸照着另一只耳朵做了一个黄泥耳朵,照着另一只脚上的小脚趾做了个黄泥脚趾头,把泥耳朵和泥趾头给他爸安上,才算安生了。
是呀,时间一长,好多事就像传奇一样,云芳说。
大爷抖抖地站在崖洞口。装在土匪马车上的羊儿望着大爷咩咩咩地叫。放下我的羊!大爷喊。土匪们掉过头,踏着大毡靴,咚咚咚来到崖洞边。放下我的羊!大爷一边喊,一边往崖洞里退。几个黑影子堵住了洞口,大爷紧贴在了草棵上。噌——一个土匪抽出马刀,说,要羊还是要命?大爷只管扯着嗓子喊,放下我的羊!放下我的羊!雪花子钻过人缝缝冰冰地打到大爷的脸上。土匪把刀架到大爷的脖子上,来回蹭,抽出来,架上,抽出来,再架上。大爷倒在了草棵里,嘴里还是喊着放下我的羊!土匪朝大爷高高挥起刀,看看大爷的样子,又哈哈笑着放下。
土匪笑得崖都抖呢。
呔,给你留下一个。
一个土匪重重往地上扔下一只羊。是大耳朵,大耳朵绊疼了,咩——咩—哭破了嗓子。
人们把大爷抬回家时,大爷冻得不能动了,直瞪着眼睛,嘴里嗫嚅着羊的名字。
细眼儿、尕蹄子、肥沟子、大耳朵……大爷喊了一夜他的羊,天刚亮,人就没气了。
有人说,大爷的胆早给吓破了,魂灵子其实早走了。
大耳朵在大爷的丧事上招待了庄子上的人。羊圈空了,剩了一地羊粪蛋蛋。铲起来,像个大坟堆。大奶奶用这些粪蛋蛋足足烧了多半个冬天的炕。
怎么知道大爷是给吓死的呢?
云芳说,大虎子讲的,大虎子的爸让土匪炸死后,大虎子去找土匪算账,没想到转过身他也当了土匪。那天用马刀吓唬大爷的是一个叫“断指子”的土匪,这个土匪先前是个六指子,有一天,硬生生把那根六指子撅断了,所以人们叫他“断指子”。大虎子说,“断指子”把马刀架在大爷的脖子上时,大爷裤裆里的水流了半崖洞呢。
断指子,你个狗日的,你的后人、后人的后人还是六指子,沟子上撅尾巴,头顶上长犄角
怪不得一提到“断指子”,大奶奶就这样咬牙切齿地诅咒开了。
云芳说,大爷出殡那天,风搅雪呀。雪片子大得像牡丹花儿,大奶奶让风刮倒了,起来了,又刮倒了……
长生——大爷是不是枉叫了这个名字?名字不跟着人走呢。
三爷在坟头佰惶地给大爷烧纸,说,长生我的哥呀,有时候想想,这世上,其实路短些也好。
天爷爷早给安排下了
风把上房的布门帘一掀一掀。院子里寂悄悄的,麻雀们在光秃秃的杏树上飞上飞下。
三奶奶在厢房的热炕上一个劲儿往上房瞅。大白日的,三爷嗓子里扯着风箱在热炕头睡得香。土狗黄蛋子忙坏了,哼哼唧唧的上房厢房来回跑。风把门帘掀开时,三奶奶只能看见大兰子的大脚板子,许久的时间,大兰子的大脚板子一动不动。
这就好,这就好,三奶奶慰藉。
方桌两边高椅上的人,一高一矮。这边,大兰子的大脚稳稳放在地上,那边,尕驼背的腿悬在半空,脚尖子紧张地对扣着。三奶奶叮嘱过大兰子,坐着别动,只要不站起来,你的个子就不显眼,尽量不说话,少说话人家就听不来结巴。大兰子果真坐着不动,但也不敢转脸去瞅,尕驼背脊背上的大疙瘩会扎她的眼睛。这边的尕驼背,紧张得出汗了,脑子里老是想起他妈先前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他不喜欢,但听过一遍就死死记住了。说先前呀,有个后生去一家相亲,女儿家长得乖乖巧巧的,就是话少,一直坐着不动,可能是羞怯,后生出门时送都不送一下后生。两家订了婚,娶回姑娘时才发现是个驼背。那相亲时怎么没发现呢?原来女家在墙上挖了个洞,姑娘的驼背刚好藏在那个洞里。
尕驼背没处藏脊背上的疙瘩,他就那样亮晃晃地坐在高椅上,脚空空地悬着。
为什么那时的大方桌和两边的木椅那样高呢?除了大个子三爷和大兰子,坐在高椅上,谁的脚能挨到地上?
大奶奶说,先前有钱人家的桌椅,腿长身子高,那高椅是要人盘腿坐在上面的,如若腿要垂着,脚下得有个脚踏,是讲究个姿势的端正。
那大兰子家是有钱人家吗?云芳问过大奶奶。
大奶奶说,先前羊头山有家姓黑的地主,败了家,用这套桌椅抵了给大兰子爸的工钱。兰子她爸那时可是个仪表堂堂麻利利的男人,地主家的女儿看上了他,但家败了,那女儿又不会干活,兰子爸就没娶她。那套桌椅,兰子爸惜爱了一辈子,不过后头他肺疼,坐不住那高椅子了。
黑家的女儿后来呢?
大奶奶说,后来,哦哦,后来不就成了大虎子的媳妇,就是那个黑菊花。
呀,呀,羊头山上的一家一家,像马莲绳缠起来的疙瘩。
啦啦啦——啦啦啦,
蛋蛋沟子罗圈腿,
盘盘指头鸡儿嘴。
啦啦啦——啦啦啦,
大虎子的媳妇脸蛋黑,
大虎子的媳妇鼻子塌。
啦啦啦——啦啦啦,
大虎子走路狗瘸腿,
大虎子说话驴叫唤。
这是庄子上娃娃们的巴掌歌,一边互相对拍巴掌一边唱,越唱越快,越拍越快,最后笑成一团。
脸蛋儿黑黑的黑媳妇黑菊花当然能听到娃娃们唱的歌。山洼里的庄子,人声、鸡声、狗身、驴叫唤的声音能走很远很久。黑媳妇不生气,穿着粘了一身饭渣子的斜兜襟衣服,嗑着葵花籽儿,在场上晒太阳,好像娃娃们在唱别人。娃娃们也不用怕土匪大虎子,大虎子离家多少年了,用黑媳妇常说的话,狗日下的大虎子,早死得远远的了。
羊头山的大兰子高得像白杨树,尕驼背喜欢。尕驼背脊背上背了几十年疙瘩,就喜欢个直溜溜的腰身。都说大兰子的脸像马脸,长得吓人,尕驼背倒是喜欢大兰子的大脸盘子——宽展。都说大兰子结巴,一句话说不囫囵,这有啥,日子过长了,不说啥,谁也知道谁想啥。
日影子都上了房檐了,大兰子的大脚板子还是一动不动。三奶奶心里笑呢,两个寡娃子,都坐着不敢动。三奶奶到院子里,咳嗽两声,自言自语地说,时候不早了呢。尕驼背噌地跳下高椅,说,就是就是。大兰子还是一动不动。
说来也怪,死狗黄蛋子见了尕驼背,一声也不叫,围着他,把尾巴都快摇断了。
尕驼背面皮子又白又细,不亏家里是磨面的。尕驼背走起来一跳一跳,靛蓝的宽裤腿一甩一甩。尕驼背虽是个尕背驼,可人多活泛呀。三奶奶和黄蛋子一直望着尕驼背翻过了山梁。
云彩白棉花一样,一疙瘩一疙瘩堆在羊头山。羊头山的冬天马上就要过了,风就要软了,种子就要下地了,到时候,麦苗子包谷苗子绿茵茵的,洋芋花儿白生生的,杏花儿粉嫩嫩的,羊头山好看着。
三奶奶家太缺男人了,从三爷病着起不来炕时,家里就没男人了。人家地里的重活都是男人家干,三奶奶家地里忙乱地就是她们娘儿俩。
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尕驼背倒插门,成了三奶奶的半个儿子。
羊头山上此后又多了个新闻,长福家的那个高高——高高——的大兰子和山那边王家庄的尕驼背过到了一起。
下地时,尕驼背忙前忙后,不让大兰子干活。头上盘着麻花辫子的大兰子像个将军,稳稳地坐在田埂上。尕驼背忙上一会儿,看一眼他的女将军。
余下的年份,三奶奶家一直穿着尕驼背家送来的靛蓝布做的衣裤。布料是尕驼背家用拆开的面粉袋子染的。厚厚的一摞布,多少年穿不完呢。
大兰子费布料,尕驼背家的布料多。尕驼背个子短,脊背弯成疙瘩,大兰子高高直直,头快挨到了房檐上。那一年,三奶奶家的杏子结得特别繁,一树黄灿灿的大接杏,这当然是好兆头。树梢梢上的杏子最甜,大兰子伸手摘几个,在衣襟上擦净了,给尕驼背吃。大兰子对尕驼背丁点儿的好,尕驼背都感激。土狗黄蛋子再也不敢欺负大兰子了,成天价围着大兰子使劲摇尾巴,尕驼背给大兰子递过来一根热骨头,馋得黄蛋子的口水滴滴答答砸得地响。大兰子啐一口,滚,你——你个欺——欺软怕硬的死——死狗。黄蛋子果然蜷着身子滚远一些,再蜷着身子滚回来,大兰子啃着骨头,笑得抽抽搭搭。
三奶奶没走眼,尕驼背心善、活泛。
尕驼背一刻不消停,三爷炕头上的尿壶随时倒得干干净净,三爷痰盂里铺了一层压得展展的干麦草。三爷成天睡着,也穿着簇新的靛蓝衣裤。三爷的罐罐茶滚成了牡丹花儿,茶缸子里的冰糖疙瘩从来没有断过。
这个人世呀,就像三奶奶老说的,天爷爷早给安排下了。
再一个夏天的时候,大兰子一天到晚守着菜园子,一根一根从地里拔葱吃。树荫下的地埂上明晃晃伸着两个脚板子。三奶奶喊,我的兰娃子呀,少吃些,吃多了生下的娃鼻子多。
大虎子带回来一个尕仙女
大虎子回来了。
就像憋憋的气球突然撒了气,大虎子的脸瘪了,松松垮垮的一脸褶子坠下来两个眼角,脸上多了些哀愁相。人们好像看到了大虎子爸的生前。
大虎子搁下一身包包蛋蛋的行李,拿出带过滤嘴的纸烟给人们一根一根让。但是,人们顾不上这些,人们的眼睛都盯在炕沿上乖乖坐着的那个五六岁的尕仙女身上。
细眉细眼的尕仙女,脸儿白得像羊奶。
黑媳妇盘在头顶的细辫子散开了,她在热炕上盘腿的功夫这会儿也使上了。她盘腿坐在大门口,呼天抢地地开始了哭骂。起先,一句一个大虎子,谁也听不清她骂的啥,骂着骂着,她又一句一个黑菊花。她开始哭诉自己了,刚才还是干打雷不下雨,这一下眼泪珠子真的扑簌簌地下来了,一串接一串,哭声长长的,牺惶得气都上不来了。
黑菊花你的命怎这么苦呀!
黑菊花你的爸妈死得太早了呀!
黑菊花你男人的良心让狗嚼碎了呀!
黑菊花你多少年的光阴白熬了呀!
你把你爸的坟孤零零地放在山洼里,坟头的丧棒都长成桑树了,年年的清明我给你爸把坟上。土匪媳妇的日子不好过呀,你个不孝不疼人的坏怂,你没本事给我身上种下一个籽儿。你把身子都放到外头了。杏花儿开得粉扑扑的,我黑菊花菊花照人以前也是个人尖尖上的人,现在让你把我做孽障了。黑头发变成了灰头发,光光的面皮子成了洋芋皮。我黑菊花绣花的新衣服也半长柜呢,想耍个人呢。就是没个精神。长面花卷子黄发糕,我黑菊花哪一样比人做得差,一根面条捞一碗呀。哐当一声响,那个下雨的晚上我一夜没合眼,以为土匪跳墙进院子了,早上一看是葵花头大着睡下了,我黑菊花守着活寡命苦得赛苦瓜。麻皮子的洋芋我给你存了半地窖,新杏子我给你晒成了杏皮子,活在这个阳世上人要讲良心呢,大虎子你狼一样过着独日子,你吃香的喝辣的,你不亏心死吗?有一晚我梦见大河里划过来一只船,我想你要回来了,我穿得新崭崭地在崖上望到了天黑,人们都笑我,说我黑菊花一个人蹲寡了……
——若是细细听这黑媳妇的哭诉,还真叫人肝肠寸断呢。可没人顾得上她,就杨树上几个喜鹊唶——唶——唶——你呼我应地笑她呢。
人们真的顾不上哭成泪人儿的黑媳妇了,有的干脆跨过她的腿进到她家院子。院子里的娃娃大人实压压的,上房的木格窗也叫人推开了,人们挤着看炕沿上的那个尕仙女。
就单那个花儿一样的尕仙女也就罢了,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稀罕物——一个古怪的大匣子。几个和炕沿一般高的娃娃,乱手摸着那个东西。尕仙女腾出一只手,搡了这边的小手,那边的小手又上来了。
来,莲娃,给人们拉上一段。大虎子说。
哎,爹。尕仙女跳下炕,眼睛笑成了两牙月亮。
尕仙女的一声爹,让人们一阵惊叹,炕边挤着的娃娃们轰地往后退开一块儿空地。
爹——娃娃们学尕仙女的声音。
这些尕子子,我是莲娃的爹,又不是你们的爹。大虎子笑着说。大虎子一笑,脸上的褶子堆到了嘴两边,活脱脱就是他那个被土匪炸死的爸。
呜——变戏法似的,尕仙女拉开了那个匣子,匣子的一半风箱褶子拉开了,越拉越长,长到尕仙女的小胳膊再也拉不出去了。
琴。有人喊。
匣子这一边是一排好看的碎台子,黑黑白白的,尕仙女的一只手鸟儿一样在碎台子上跳起来了。呀,音乐响起来了。鸟儿在河面上走步,河水哗啦啦的,狗娃子满坡打滚,杨树叶在招手,五颜六色的花儿开了一河滩。
尕仙女的小头歪着,下巴紧挨着琴,脚尖在地上打着拍子。琴声风一样吹到每个人的脸上,再风一样穿过大虎子家的院子,蹿遍了整个庄子,蹿到了土苍苍的崖上,一直蹿到了山的那一边。人们的脸上显出了少有的神情。
琴声停了,琴匣子合上了。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们还在听呢。
来,莲娃,再拉个火车。大虎子说。
哎,爹。
莲娃,以后叫爸,不要再叫爹。
哎,爸。
羊头山上的人没见过这么惹人怜爱的娃。
爸——娃娃们又学着尕仙女的声调,大虎子又笑了。狼一样凶的大虎子变善了,爱吃独食的大虎子带来了一枝尕苗苗。
呜——哐赤——哐赤——风箱灌满风,长长地扯开,尕仙女用小手一点点把风往怀里压,琴声越来越轻,火车越走越远了。
人们的心也跟着火车走远了。
很多年后,羊头山的人们都还清楚记得那一天。干焦干焦的羊头山命里缺水呀,尕莲娃的琴声像雨,沙沙沙撒进羊头山的黄土里,像月光,柔柔地拉在山尖尖上,像向晚时裹住羊头山的那种淡淡的蓝。尕莲娃的琴一响,一羊头山的马莲花忽地一下全都蓝茵茵地开了。
我家娃叫莲娃,她老家到处开的都是莲花。莲花,莲花你们肯定没见过,是南方的一种开在水里的白生生的花儿。大虎子对大家说。
羊头山上的杏花、梨花、苹果花开在树上,羊头山上的洋芋花、胡麻花、大豆花、葱花、马莲花开在地里。羊头山上的人们确实没见过水里开的白生生的花儿。
后来呢?
后来,人们慢慢地知道了,这些年,大虎子金盆洗手不干土匪了,他坐着火车跑到南方,各处给人们干活,大虎子烧香念佛赎罪过,变成了一个善人。
大虎子领来的是个会拉手风琴的没爹没娘的娃。苦命的尕莲娃,早早死了妈,爸是个教音乐的老师,可怜他在兵荒马乱中也病死了。
黑媳妇黑菊花破涕为笑了。
尕莲娃的爸活着时拉一手好风琴,还作过好多曲子。尕莲娃那天拉的琴曲是他爸教她的,名字叫《黄丝蜜》,尕莲娃说,黄丝蜜是一种很甜很甜的圆圆的小点心。
娃娃们的嘴里淌涎水了。
后来,羊头山的娃娃最爱听尕莲娃拉的《黄丝蜜》,《黄丝蜜》一响,娃娃们一起舔嘴皮子。
那一年的三十晚上,尕莲娃给黑媳妇单独拉了个《黄丝蜜》,然后钻到黑媳妇的怀里,叫了一声和黄丝蜜一样甜的娘。黑媳妇说,我的乖娃,叫妈。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