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
每个重大历史现象背后,都隐藏着金融秘密。
6月,美国财长杰克·卢就企业环境发表观点,称有企业抱怨中国国内公司较外企占据优势。
“我们继续对美国企业在中国的经商环境表示担忧。为了吸引美国的投资和商业活动,中国应该想要解决这种担忧。”他在6月16日的美国企业协会演讲中说,“在当前全球经济增长疲软的背景下,任何外汇政策,和过去出口导向型增长模式的倒退,都将触发中美两国新一轮紧张的关系。”
杰克·卢的讲话,与1983年里根政府财务部长里甘写给日本大藏省的信函如出一辙。
“我对日本资本市场自由化和日元国际化的进展步伐感到失望。……日元贬值、美元升值,日本的贸易盈余日益扩大,美国国内对此予以强烈批判,同时我们也面临着保护主义的压力。”里甘在信函中如是说。
拿“保护主义的压力”来就贸易问题向其他国家施压,是美国的惯用手段;拿货币优势把美国自身的经济麻烦转嫁给其他国家,让全世界来分担他们的经济难题,更是美国维系自身全球经济地位的杀手锏。
没有谁,比日本更懂得尼克松政府财长康纳利这句话的意义:
“美元是我们的货币,你们的麻烦!”
“日本的第四十一个县”
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城,坐落着高260米、共70层的洛克菲勒中心。这栋横跨东西48街至51街、南北第五大道到第七大道的全世界最大的私人建筑群,于1987年被列为美国“国家历史地标”。
两年后,这座地标建筑被日本三菱公司以将近14亿美元的价格,买下了其中14栋办公楼。
也正是1989年,索尼公司也以34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美国娱乐业巨头、美国文化的象征之一——哥伦比亚影业公司。当年9月出版的美国新闻周刊的封面上,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的自由女神,被套上了和服。
在洛杉矶,日本人掌握了闹市区几乎一半的房地产;在夏威夷,96%以上的外国投资来自日本……从1985年到1990年,日本企业总共进行了21起500亿日元以上的巨型海外并购案,其中18起的并购对象是美国公司。
到1980年代末,全美10%的不动产已成日本人的囊中之物——美国正在成为“日本的第四十一个县”。
盛景之下的日本,并没有察觉这是泡沫破灭前最后的狂欢,但资本的嗅觉总是最灵敏的。
日元被低估了!
那是日本人刚开始疯狂购买世界的1985年。
9月22日,纽约中央公园对面的广场饭店前围满了记者,闪光灯此起彼伏。
从上午11点开始到下午4点半,一楼的白金会议厅内聚集着西装革履的美国、日本、联邦德国、法国和英国五国的财政部长,以及中央银行行长们。一天的商谈后,他们达成了9页A4纸的协议——《法国、联邦德国、英国、日本以及美国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总裁的声明》——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广场协议。
协议要求5国的中央银行从自己的外汇储备中拿出180亿美元卖掉,主要兑换成德国马克和日元,在六个星期内对美元进行“电击治疗”。其最终的目的,是通过政府对外汇市场的直接干预,促使美元贬值10%至12%。
与1971年8月15日开始的尼克松“休克疗法”一样,他们为修正高位美元而推行的大规模经济干预政策,成为了二战以后货币历史的分水岭。
协议签订后,五国按照协议内容,向外汇市场大量抛售美元,买入“被低估的”日元和德国马克(当时日本和联邦德国均有贸易顺差)。两个月后,日本卖出30亿美元,其他国家(包括协议内的其他G5国家以及之外的G10国家)共同卖出72亿美元,美元完成了10%至12%的修正目标。
然而,日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
1985年,当时主管日本财政、金融、税收的大藏省的掌舵人是竹下登。
在签订广场协议时,竹下登得意地对当时的美国财长詹姆斯·贝克说:“六年前,我在大平正芳内阁里也当过大藏大臣,上任的时候日元兑美元的比率是242,卸任的时候是219,所以我在日本被称为‘升值大臣。”竹下登的“登”在日语中也有升的意思。
没多久,竹下登便笑不出来了。因为在签订协议后短短3个月内,日元兑美元汇率从240飙升至200。此后,日元一路上扬,1986年的春天以后,整个日本都被卷进了高位日元所造成的不景气漩涡。
日元升值、汇率上升、价格上涨,日本企业的竞争力直线下降。纵然日本企业通过“再拧一把干毛巾”的精神,不断缩减企业成本来抵御日元升值的冲击,最后,大批制造企业不得不通过向中国、东南亚国家迁移来降低成本——日本产业空洞化就此拉开序幕。
1986年4月,G5在华盛顿开会,竹下登愁眉苦脸地对贝克说,“我的名字叫‘登,但是我的人气却在‘降。”
贝克笑了笑:“那你想办法搞好结构改革,人气还是会升的。”
但是,日本藏相换人了,宫泽喜一接任大藏大臣。
贝克口中的“结构性改革”的步伐却没有变。
货币外交还是货币战争
宫泽与竹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待日元升值的态度。
上任以后,宫泽就力阻日元升值,从允许外汇信托交易,到允许人寿保险公司及财产保险公司对外贷款,宫泽希望通过鼓励日本投资者对外投资,来达到调整日元市场汇率的目的。
等待宫泽的,并不是汇率市场的理性回归,而是美国的货币外交。
1986年9月,贝克和宫泽在旧金山举行了一场270分钟、不带翻译的直接会谈。虽然会谈内容不得而知,但随后双方发表的联合声明却代表了一切,声明中明确指出了日本需要采取的经济策略:
实施下调个人所得税和法人税的边际税率,深入税制改革;
为实施9月提出的3兆6000亿日元的综合经济对策,向国会提出追加预算;
作为扩大内需的政策,日本银行下调法定利率;
作为交换,美国承认“日元美元的汇率调整已经和现在的经济基础条件大致符合”。
可让宫泽没有想到的是,发出声明之后,欧洲货币体系(EMS)内汇率市场进行了再次调整,美元再次贬值,市场目标转向日元。
一直保持着1美元兑换150至160“小康水平”的日元,在1987年年初再次急剧升高。虽然宫泽在2月达成的 “卢浮宫协议”中坚守日元汇率的最后防线,但 “几乎只有日本参与”的外汇干预,让日本的汇率稍作停顿,然后便继续上扬。
宫泽后来回忆说,“今天是2日元,明天是3日元,永远在升值,所有人在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都是‘你这个藏相在干嘛啊的表情,进行市场干预,一投就是20亿美元,换算成日元就是3000亿,那么多钱就像投进了黑洞一样,市场没一点反应。”
已经是广场协议时期3倍的东京外汇市场,加上鱼龙混杂的外汇代理市场,“卢浮宫协议”在市场的铁壁面前彻底崩溃了。
让宫泽崩溃的,不仅仅是外汇市场。同年5月,日本政府推出了提高5兆日元公共投资预算和减税1兆日元的经济政策,加上2月下调法定利率至历史最低点2.5%,市场的游资开始蠢蠢欲动。
日元飙升,购买力上涨,人们手中的钱越来越多,实体经济越来越疲软——这种时候,让“钱生钱”的资本玩法大行其道,大量的资本涌入日本的股市、楼市……日本经济的泡沫开始显现。
有时候,运气决定了一切
虽然为了应对货币升值带来的经济萧条,日本采取了相应的刺激措施,但日本从来没有放弃稳定日元的汇率。
但 “黑色星期一”的出现,让日本彻底没有了退路。
1987年10月19日,纽约道琼斯30种工业股票平均下跌508美元,创历史最大跌幅,全球股票市场都经历了一场大股灾。基于1929年以金融紧缩政策错误地应对股灾造成经济大萧条的教训,“股价下落时,必须给市场提供流动性”,成为了世界应对此次股灾的共识。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日本。
虽然各国央行提供的流动性资金发挥了效果,让世界经济避免了衰退,但日本却失去了金融政策转型的最后时机。市场上充斥着的大量流动性,让日本的经济泡沫呈几何倍数地增大。
此时,已是1988年的春天。
如同坐在“火山口”的日本大藏省,一直在寻求控制泡沫的有效措施。直到1989年,日本开始大幅度收紧金融政策,用宫泽的话来说,“缓和的金融政策已经无法改变当时的日本金融市场”。
那一年,日本银行开始紧急提高利率。紧接着,大藏省又颁布遏制相关产业融资的法令。这让所有的银行和企业都措手不及,而消费者的恐慌也由此开始。
1989年底,日经指数在达到史上最高点38915点后开始急转直下。而不动产价格,也在1990年3月达到最高点后开始走下坡路。
日本经济从此进入了“失落的二十年”,无数的房地产公司、建设公司、金融机构相继倒闭,银行的不良债权猛增,整个社会的信用体系完全崩溃,日本经济状况陷入空前恶化。
反观此时的美国,“黑色星期一”造成的恐慌,让美元再次作为避险货币走向坚挺,广场协议后的一系列汇率政策,为冷战后的美国企业争取了发展时间——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美国的IT、计算机软件、金融、服务等领域都取得了长足发展,并确立了压倒性的竞争地位。
一切正如美国哈佛大学学者尼尔·弗格森在《货币崛起》中所说:“每个重大历史现象背后,都隐藏着金融秘密。”
美国的货币赤字,是不流眼泪的赤字
其实,以广场协议为开端的一系列美国对日本的货币外交政策,并非偶然。
早在1968年,美国与日本之间关于汇率的争论就变得愈发激烈,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曾经明确表态说,现在是货币战。
后来,经历了1978年第二次石油危机的美国,经济受到重创,从1980年起,美国对外贸易赤字逐年扩大,到1984年高达1600亿美元,占当年GNP的3.6%。与此同时,政府财政预算也开始出现赤字。
当时,美国国内出现了高达两位数的通货膨胀——一个美国人把钱存到银行里,到年末的实际收益率是-12.4%。
与萧条中的美国经济相比,日本经济的腾飞则让世人炫目。日本制造的产品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世界各地,GDP年均增长率高达9%,日资金融机构纷纷跨入全球十强的行列。
1985年底,日本经济规模跃居世界第二位,仅次于美国。同一年,日本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当时的美国市场上,充斥着日本生产的半导体、汽车,还有琳琅满目的消费类电子产品。
当时,美国卡特彼勒公司董事长李·摩根在游说美国国会时说:“我们当然不能一下子就降低15%到20%的造价……我们没有办法和小松制作所竞争。”
很多人做出了乐观的预测,日本会在不久之后,一举超越美国,成为世界头号经济强国。这种景象自然是一手提携二战战败国日本恢复经济发展的美国所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日元必须升值!
日本当然从来没有想过,美国会拿自己的“兄弟”开刀。所以,当1983年里根政府财长R·T麦克纳马尔突然向日本驻美公使内海孚说“(美国)财政部陷入了完全孤立无援的状态”这句话时,内海也并不能立即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们的经济出现问题了,你看起来挺有钱的,这个单,要不你看着买了吧。
日本学者吉川元忠在《金融战败》中说,美国玩弄汇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减少自己的债务负担,同时,还能取得扼杀日本国力之益。
事实上,美国也从来没有在汇率问题上对任何一个国家客气过。就像法国将军戴高乐所说:“美国的货币赤字,是不流眼泪的赤字。”
矛头指向中国
2010年,中国正式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同年,前美国财长盖特纳就在美国国会上表示,“人民币的价值被低估了”,奥巴马也在电视采访中表示,人民币的价格让美国的企业丧失了竞争力。这种言论,和1985年美国对日本的言论如出一辙。
今年2月,美银美林首席投资策略师迈克尔在研报中建议,“目前全球经济遭遇的威胁与1985年相似,近乎疯狂的货币政策无法带来广泛而持续的经济复苏,全球货币政策制定者必须携起手来,开展像‘广场协议那样的合作来刺激全球经济。”
不过,时移世易,如今的中国却并不是当年依赖“美国安全保障”的日本,也并没有急于借助迎合美国而提升国内政治地位的“大藏省”。
但必须注意的是,无论是作为经济政策还是外交政策,政府直接干预汇率市场促使本国货币升值,以达到削弱美元的行为,都不是十分明智的选择——虽然美元持续强势不是什么好事儿,但别忘了,借助布雷顿森林体系成为国际货币中心的美国,总能通过印钞票来将自己的麻烦变成别人的麻烦,我们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