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青花瓷碗

2016-05-14 05:15杜华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瓷碗青花瓷青花

杜华

田埂上的女人穿着件浅灰色卡其布的列宁装,大辫子一甩一甩,头也不回地往村东头的老桑树方向走去,枝繁叶茂的树后面是我外婆家。年轻的父亲很失落地站在田埂的这头,他又一次被母亲拒绝了。

那时父亲是大队里的会计,他看上了供销合作社里卖副食品的母亲。计划经济年代,紧缺的副食品都得凭票购买,我们公社就这一个小小的供销合作社,管着几万人的日常供应。供销合作社里的营业员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包裹在油腻的蓝布长褂工作服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有段时间,父亲每天都会借故去梧桐树掩映的合作社里,买一点点小花片、红糖,或者称点麻圆坨。供销社里的女营业员每次见到父亲过来,都嗤嗤捂着嘴笑:“哈巴,恩屋里的红糖够对付几个月婆子吃一个月了吧!”父亲有些羞涩,眼睛却偷偷地瞄着母亲。母亲标准的鹅蛋脸盘,扎着长长的麻花辫,是公社里最水灵的姑娘。多次遭冷遇后,执着的父亲终于彻底失去了信心。他想起有一次去衡东石湾窑走亲戚,曾看到许多好看的青花瓷碗,而母亲又特别爱煎姜盐茶喝,便省吃俭用攒下路费,奔赴几百里给母亲买下一个留做纪念,父亲特意挑了一个缠枝连理青花碗。那天傍晚,当父亲一路风尘赶回来,把用红绸布包着的青花瓷碗交给柜台里忙碌的母亲,红着眼转身离去时,母亲竟被父亲那深情而又黯然的神色打动了,眉眼间泛起了柔柔的水色,自此芳心暗许。这个朴素的青花瓷碗成全这段美满姻缘,母亲嫁给了比她小三岁的父亲。再后来,便有了我。

那时候,大队干部是很少参加生产队劳动的。父亲每天一大早要去大队部拨拉算盘珠,天黑才回家。幼小的我常常由母亲带着,在合作社院子里玩耍,有时候,我从后门钻进母亲工作的柜台里,在里面东摸摸西动动。营业部的木质柜台半人多高,油了桐油的台面与柜门被岁月打磨得油光锃亮。柜台里弥漫着各种副食品混合着的清香。我爬上冰凉的白铁桶盖,咬着手指头盯着货架上大大小小装满食品的亮瓶吸溜鼻子,想选择我喜欢的某一种气味吸进肚子里去。玻璃柜台里整齐地摆着用细麻绳系着的黄草纸包,这些称好的一斤装的食品包,外表都一个样子,母亲能迅速根据每个顾客的要求准确地挑选他们所需要的纸包。我很好奇,母亲是怎么分辨出哪一包里装着点心哪一包里装着红糖白糖的,这个疑问我到现在也没有向母亲探寻过。散装的红糖白糖分别装在一米多高的大瓦瓮里,瓮口用包着红绸子的瓦盖盖着。酒用大玻璃瓶装着,墙壁上分别挂着大小不一的长臂铝勺子,打酒的人来了,想打一斤就拿大铝勺舀,打半斤就用小铝勺舀。为了防潮,小花片麻圆坨胡椒饼等副食品都装在大瓦缸或白铁皮桶里面。一个大婶把手伸进硕大的瓦缸,捧出一捧花瓣一样的小花片偷偷塞进我的兜兜口袋,母亲看见了,娇嗔一声:“婶子使不得呀,公家的东西有账的。”连忙从我口袋里掏出来放回瓦缸里,牵着我的手急急地拉我出后门,轻声呵斥我:“出去玩,莫讨嫌!”我不甘心就此被母亲拉出那个充满诱惑的门槛,伸手往口袋里一掏,惊喜地发现,口袋并没有被掏尽,留下许多被捏碎了的小花片渣子,急忙掏在掌心,把这些喷香的碎片儿和口袋里洗涤得像小沙子一样的纸屑渣一股脑塞进了嘴里。“噗噗噗”,母亲拍拍蓝布褂上的灰尘,整理一下我一边高一边低的羊角辫,就走进我们住的房子里,不一会儿,她就魔术般的一手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豆青老花罐,一手抱着几只瓷碗出来了,那只青花碗稳妥地抱在母亲的掌心,几只白瓷碗叠放在它的上方。母亲弯腰将这叠碗递给我,叮嘱我小心看路,不要摔跤把它们打破了。我如获得重大使命,欣喜地猫腰抱住碗,小心翼翼地跟在母亲身后再一次进入那个诱惑着我的后门。漂亮的青花碗和白瓷碗一起,在柜台上摆成一溜,盛着香喷喷的姜盐黄豆芝麻茶。柜台里的婶婶叔叔们或坐或站,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嚼着豆子茶叶相互打趣谈笑风生。我一直紧紧地盯着青花碗,看着母亲娴熟地晃动手中的老花罐,把足够多的豆子芝麻和着茶水一起倾倒进碗口,流泻在温婉如玉的碗壁上,直到茶水从碗底升起来,焦香的豆子芝麻浮在碗沿,我的心花也随着茶汤翻滚,兴奋起来。老茶叶汤冲上姜盐,放几颗黄豆洒上芝麻,是儿时记忆中人们逢场消闲的上等饮品。那个物资和精神都匮乏的年代,母亲常常捧着瓦罐和那只青花瓷碗围在我的身边,用姜盐豆子茶把我孤单的童年装点得温暖而又滋润。就是到了成年,我也常为自己的顽皮与惬意笑着从梦里醒来。

细看青花瓷碗,并不十分新奇,比普通的茶碗大一点点,厚厚的碗沿,浅色瓷底,深青色缠枝连理花纹,看上去古朴别致而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被酽酽茶汤浸润得温婉如玉的青花碗更加庄重大方,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我留意到母亲在日常生活中特别珍爱这只碗。岁月的磕磕碰碰瓷碗难免留下豁口与裂痕,母亲每次在井边洗濯时总会对着伤痕累累的瓷碗端详抚摸好一阵子。今天我回想起母亲当初的神情,依然能浓浓地感受到一个女性的柔情,能理会到中国式女性对爱情的真挚与坚守的方式是多么的朴实美好。但是自然规律是无情的,无论是人与人的交集或者人与物的交集最终的结局无非分离或者破碎,无一能逃脱这一悲剧色彩。我父母的这只青花瓷碗也没有外乎这一宿命。那个日子我有点依稀仿佛,但那个场景到今天我依然记得很清晰。大概是文革中期的某一个冬日,在突如其来的“哐当”声中,青花瓷碗掉落在地面的石头上碎了一地,如盛开的朵朵白莲。母亲摔掉盘子惊叫着冲向那些瓷片,被闻声而来的父亲抱住,性格刚直的父亲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他心疼着母亲,与这一地碎裂的青花。事情的缘起,是因我那被打成右派的舅爹负责看管的一条十一岁高龄的水牛,这条牛刚入冬就开始不吃不喝了,舅爹又是请医又是灌药,还是无力回天。破坏生产资料的帽子扣在这位老右派的头上,可怜的老人脖子上挂着几十斤重的牛头站在供销社操坪前的冰天雪地里。望着舅爹羸弱的身体和一脸绝望无依的神情,母亲的心如针扎一样痛,她决心给老人煎一碗热姜茶暖和身子,也暖一暖心。当她用茶盘托着温暖的青花瓷碗,盛满滚烫的热茶走上前去,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全副武装的民兵连碗带茶拂到地上。守旧如母亲,她坚持认为这只象征着她坚贞爱情的瓷碗是一定要陪伴她人生的全部岁月的,瓷碗的破碎对母亲而言是她人生中的一大缺憾。从那次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起过这只青花瓷碗,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仿佛只要不提及,青花瓷碗就仍如当初一样完满。我也没有再看到母亲拿类似的青花瓷碗来筛茶待过客,那只茶碗的碎片被母亲一片一片收捡起来,用红绸布包好,藏在她陪嫁的红漆箱子里,这枚别具意义的瓷碗和母亲的虔诚一起,默然尘封。

我上学前班的那一年,全家随父亲工作变动搬进县城。走的时候除了简单的衣物与父亲的书籍算盘外,母亲还特别把红绸布包着的青花瓷碗碎片小心翼翼地塞在木箱软软的衣物中间,在拖拉机的颠簸中带进了城。那个年代县城的孩子比农村孩子的生活还单调。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县城里没有公园,没有游乐场,连一片绿色的草坪都难得见到,孩子们除了在机关院子里看大人打篮球就是扎堆疯闹。我是一个性格沉静的女孩,刚进城也没有熟悉的玩伴,就偷偷在母亲的箱子里翻出那些破碎的青花瓷片,挑碗底厚实一点的瓷块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慢慢磨成五颗大小不一的“跳子”,打发起时光来。“跳子”是我在农村老家和小伙伴们常玩的游戏,玩的时候只能使用一只手,把其中一颗抛向空中,手掌迅速抓起摆在地上的其他跳子,再反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子,第一次抓一颗,第二次抓两颗,依次类推,直到抓齐五颗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那时,农村孩子的跳子都是从野外破屋场里捡来的灰瓦片磨成的,县城里很少有废弃的瓦片,也很少有人玩“跳子”。我磨出的瓷“跳子”要小一些,滑一些,无意中给游戏增添了一些难度,也增添了无穷的欢乐。“跳子”刚刚磨好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玩,渐渐吸引了几乎全院的孩子们过来,七八个男孩女孩,全都忽闪着好奇的眼睛,加入了游戏的行列。那个时候我为自己有一副带着青花而又光洁的跳子,兴奋得几夜睡不着觉,感觉自己变成了丑小鸭中的白天鹅,竟有一丝骄傲的感觉了。当时我也全然没有觉察到母亲的痛惜,她没有责备我,只是每次都叮嘱我不要把跳子弄丢,每次在我不经意把跳子落在一旁,她都会收拾好放在很安全的地方。“跳子”在小伙伴们的笑闹声中陪伴着我,一直到我离开家去外地上学,母亲才重又用红绸布包好藏在红漆木箱里。

岁月是一条温润的长河,舟舸载着往事渐渐远去,母亲把青花瓷片藏起来的时光过得飞快,一转眼,我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了,恋爱了,成家了,而父母亲依旧住在供销合作社的老院子里,相濡以沫。改革开放后,供销合作社失去原有的垄断地位,在滚滚经济大潮中慢慢衰退,取而代之的是各类超市专卖店。原来合作社的商店早已经废弃破败,早年紧实的商店后门苍老而斑驳,从灰色的板面中间朽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透过裂缝望见暗沉沉的柜台与货架横七竖八堆在狭小的商店中间,蒙着厚厚的灰尘。小时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的场景就像一场舞台戏,人去楼空后只剩下萧瑟破落的舞台。

皱纹是何时爬上母亲的额头,父亲挺直的脊背何时佝偻弯曲了,我从没留意,仿佛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无需在意。前年冬至那天,特别寒冷,母亲生病住院了,父亲为了便于母亲很好地康复,把病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头柜上还特意插上了一束温馨的百合花。母亲这回不同于以往的小毛病,病得凶险,在手术单上签字时父亲的手抖得握不笔杆,掉落了几次后,我扶住父亲的手臂一起签上父亲的名字。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父亲有了白发,母亲瘦弱的身子被厚棉衣包裹着显得那样的单薄。父亲抹掉眼泪,挤出笑容走进母亲的病房,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失声痛哭,心痛得五脏六腑扭结在一起。母亲在轻声唤我的乳名,父亲见我久久没进去就过来寻我,看我泪流满面的样子竟然挺了挺佝偻的脊背,抱住我的头安慰我:“不怕,你妈没事的。”在病灾来临的时刻,我惶恐而又无力,我不知道我能为母亲做什么?!我想起母亲珍藏了大半辈子的青花瓷片!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打开母亲陪嫁的红漆木箱,青花瓷片被红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打开包裹,我小时候玩过的那几颗跳子也赫然藏在其中。我小心翼翼地捧住这包意义非凡的瓷片,守在手术室门前,虔诚地祈祷母亲安然度过此劫。或许是青花瓷碗的保佑,母亲手术异常顺利。几个月过去,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母亲苍白的脸色又泛起了红润的光泽。我和父亲笑谈这次危机的化解获益于母亲的爱情信物缠枝连理青花碗,母亲红了眼,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回想起了当年自己从大桑树下被父亲迎娶过门的情景,继而又嗔笑着对我们父女说:“真是愚父出蠢女哩,你们舍得我走,我还舍不得你们呢……”

春节的时候,我特意去三井头老街扯布的地方扯下一尺红绸,和母亲一起为青花瓷添了一身新衣裳。

责任编辑:赵燕飞

猜你喜欢
瓷碗青花瓷青花
青花瓷的前世今生
青花志展览
小瓷碗,碰碰车
不翼而飞的青花瓷
粗瓷碗,细瓷碗
追寻青花的东方之美
青花瓷里觅南山——江西
小瓷碗
蒋宇涛??《青花瓷》
青花·木 产品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