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克
傍黑时分,他下了火车。
车站距离小镇不到两公里,他既疲惫又恐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他漫无目的地独自在街道上溜达,就这样,他来到了这个小镇。
他前行几百米以后,幽暗的灯光下,他在寻觅栖身之地。
他入住的这家客栈冷冷清清,没几个房客。他入住登记的名字叫欧阳明。办完手续后,他提着随身携带的手提袋,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房间。他把门锁关严实后,一头栽倒在还算宽敞的床铺上,把头埋进被子里。他想就这样好好睡上一觉。
才一小会儿,欧阳明感觉憋得慌,他探出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看上去,他一副酣睡的样子,谁知,他又猛然睁开眼来,他的视线从天花板慢慢移开。
这时,欧阳明像看到了什么,他蹙起眉头,两眼紧紧瞅住不放。不知哪来的力气,他迅疾跳下床来,三两步蹦到距离窗口不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仰着脸,一幅油画吸引了他的视线:《挂在墙上的男孩》。
挂在墙上的男孩,白白胖胖的,稚嫩的小手里抓着一束鲜花,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名叫欧阳明的青年。挂在墙上的男孩,就像强烈的光束,刺得欧阳明几乎睁不开眼。他用两只胳膊挡住自己的视线,半跪着,两行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
那个男孩和挂在墙上的男孩,年龄差不了多少,他们都是那样的活泼可爱,然而,一念之间,一切就已变得不可挽回。
也许男孩没什么大碍,也许在他离开之后男孩就醒了过来,这样一来,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窗外夜市的吆喝声,吵醒了欧阳明。他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一路奔波,他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最后,他下决心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关门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竟然发现挂在墙上的男孩正死死地盯着他。男孩犀利的眼神,仿佛就要扼住欧阳明的喉咙。
欧阳明不寒而栗,霎时一身冷汗。他摇晃着身子走出客栈。门口悬着的两盏灯笼,欧阳明看成了两团大火球。他奇怪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救火。恍恍惚惚,欧阳明走进一家面馆,坐在靠近橱窗的条桌上。鼓风机轰隆隆的噪音,使他原本五味杂陈的心绪,更加烦乱不堪。他匆忙吃完卤面,正准备起身离开,一个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又蹦又跳地走了进来。女孩唱着歌,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等着即将做好的面食。也许是因为妈妈满足了她的心愿,女孩笑嘻嘻的,看起来很高兴。
女孩的表情,让欧阳明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了手握彩笔正往白纸上涂抹着什么的男孩。现在,男孩是否也和他的妈妈坐在餐馆里,一同快乐地享受美食呢?一股揪心的痛楚,涌上欧阳明的心头,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隔桌传来女孩的笑声,欧阳明不敢直视。一碗卤面总共八元五角,欧阳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纸币。没等面馆老板找回零钱,他用右手捂住半边脸,推开门匆匆离去。
回到客栈,欧阳明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手抱头,目光呆滞。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透过窗外幽暗的灯光,欧阳明瞥见垂柳婆娑的枝条和凋落的枯叶。此时的客栈格外静寂,偶尔传来夜鸟的啼鸣。欧阳明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趴在床铺的一角,睡着了。
这一夜,欧阳明梦魇不断。他先是梦见挂在墙上的男孩向他走了过来。奇怪的是,墙上的男孩并没有仇视他,反而向他表示了极其友好的姿态。他牵着欧阳明的手,来到广阔的田野里,遍地的小草青翠欲滴,洁白的栀子花散发出沁人的清香。挂在墙上的男孩捧着一簇葱郁的小草,刚想放在他的怀里,却见迎面跑来了手持短枪的警察。警察让男孩躲开后,朝着欧阳明连开数枪。
欧阳明被吓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回想刚才悚然的梦境。可是,他身上的疲惫和劳累,并没有减轻多少。不一会儿,他又躺下,在床角翻了个身后,就睡熟了。这一次,欧阳明在梦中见到了手握彩笔的小男孩。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小男孩的家里,特意准备了丰盛的酒菜。玫瑰色的葡萄酒,在透明的高脚杯里荡漾。小男孩看到他,喜笑颜开,他的小手举着酒杯,拽着他的衣角,非要他喝下这杯透明的干红。葡萄酒在小男孩的酒杯里,急速旋转,欧阳明感觉有些眩晕。男孩抓住他的衣角,执意让他喝下去。欧阳明真想迅速逃离,无奈那只小手抓住他紧紧不放。就在欧阳明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竟醒过来了。
天已大亮。欧阳明揉了揉疼痛的眼睛,愣怔片刻,蓦地想起了什么,他跳下床,跑到临街的窗口,侧着身子朝街道两边眺望。然后,欧阳明折回身来,猫腰走到门口,使劲往外推了推门,确定房门已经关好,他又随手把门上的锁链挂上,重新躲到窗口一侧,仔细观察街上过往的行人。站了大约十多分钟,欧阳明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但是,眼下的情况不允许他离开房门半步。他又蜷缩到床上,拽过随身带来的手提袋,希望能从里面找到吃食。
欧阳明在手提袋里翻来翻去,除去两件汗臭味极浓的外套,什么吃食也没有。欧阳明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干脆把袋子倒过来,蓬乱的外套也随即滑出。他这才发现,外套里还夹杂着两块黑色巧克力饼干。欧阳明如获至宝,一把抓在手里,边吃边走进洗手间,顾不上是凉水还是热水,拧开脸盆上的水龙头,两手捧水喝了好几口。饥饿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欧阳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打开电视,看看有什么节目可以打发时间。刚把电视打开,突然响起高亢的男高音。欧阳明的心怦怦乱跳,赶紧把电视关了。
整个白天,欧阳明都在房间里度过。在十多平米的空间里,欧阳明觉得自己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难以忍受的孤寂,需要填饱的肠胃,担心引起别人注意,不能外出自由活动的束缚,使得他趴在床上,看着木质的床头发呆。感觉有点累,欧阳明又把后背斜倚到床帮上,并在后脑勺下塞了绵软的枕头,这才觉得舒适了些。
欧阳明半闭着眼睛,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睁开眼,蓦然发现挂在墙上的男孩正撇着嘴用嘲笑的眼神看着他。
欧阳明“哇”地一声大叫,两手抱住头,从床上滚落到光滑的地板上。
终于挨到天黑,欧阳明没有打开房间里的灯。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摸黑把悬挂在门锁上的菱形铁链悄悄移开。经过旅社吧台时,欧阳明两手插在裤兜里,故意挺了挺胸脯,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出门后,欧阳明靠右沿街西行一百多米,他选择顾客稀少的超市,在那里随便买了些香肠和包装美观的苏打饼干。结账时,欧阳明返回摆放食品的货架,顺手又拎了四瓶青岛啤酒。
回到房间里,欧阳明首先上好门锁,两腿盘坐在地板上,用牙齿使劲把啤酒瓶上的盖子咬开,随着“哧”的一声响,啤酒冒出的气泡,溅到他的脸上,他扯过扔在床上的外套,把啤酒泡沫擦拭干净。欧阳明就着香肠和苏打饼干,一瓶接一瓶喝起了啤酒。等到四瓶啤酒喝光,他已抵抗不住倦意,爬上床来,蜷缩在床的一角,睡着了。这一夜,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太困的缘故,欧阳明一觉睡到了天明。
醒来后,欧阳明胡乱洗了把脸,脑海里突然全是那个男孩的身影。
也许男孩没有什么事情。
也许男孩没有什么事情。
也许男孩没有什么事情。
……
欧阳明强迫自己相信,那么短的时间,男孩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男孩可能累了,当时男孩趴在他的肩头上,想念爸爸妈妈,想着想着就睡熟了。他把男孩放在沙发上,慌慌张张离去时,是否回头看了一眼男孩,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离开男孩的家,男孩自己醒过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欧阳明很想看那个男孩一眼。如果男孩平安无事,该有多好啊!欧阳明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男孩。他也笑眯眯地望着欧阳明。
清晨,街上行人稀少。
欧阳明乘坐高铁回到了这座城市。
有记忆做引导,欧阳明很快找到了那个小区。小区大门前有华丽的喷泉和飘香的玫瑰花池。喷泉的水柱飘落后,经过煦风吹刮,如绵绵的细雨,泼洒在欧阳明脸上,他感到少有的惬意。
欧阳明记得,当时进入小区后,他根本顾不上欣赏这些美好的风景,望着一栋栋耸入云端的楼层,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顺路往小区深处走。从十三号楼梯口,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男子点上烟猛吸了几口,随后驾车往喷泉方向驶去。欧阳明就在那栋楼下,停住了脚步。
时隔数天,欧阳明又来到了这个楼梯口。一对夫妇牵着一个小女孩正要出电梯。他们看到欧阳明要乘坐电梯,刻意为他扶了扶电梯门。欧阳明尴尬地向对方笑了笑。
欧阳明走进电梯,熟练地按下了十九楼。在电梯启动的时候,他的心里恐慌莫名。那次来到电梯口时,一位中年人抱着一摞书正准备出电梯,见欧阳明要进来,他用肩肘顶住电梯门,让欧阳明先走进电梯……
电梯已经到达十九楼。欧阳明用衣袖擦擦眼角,出了电梯,他望着走廊尽头靠近窗子的地方,望着那道熟悉的房门,和那把格外耀眼的门锁。
整个走廊寂静而又沉闷。房门还是那个房门,门锁也看不出什么变化,一切和原来没有什么区别。
那天也是这个时间段,欧阳明忐忑不安地走出电梯,他在走廊里逡巡了十多分钟,这把耀眼的门锁吸引了他。欧阳明选准目标后,快步跑到走廊尽头,朝楼下看了看,又快步走到选好的目标处,熟练地从兜里掏出工具,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很快,门被打开了。
小男孩正坐在方凳上,右手握着彩笔,在白纸上涂抹着什么。他的突然闯入,吓得小男孩哇哇大哭。
突然的哭声让他措手不及。他急匆匆地跑向窗口,踮起脚,慌乱地向楼下张望,又迅速折回来,小男孩惊恐地望着他,哭得更厉害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抱起小男孩,他想劝小男孩别哭,可是小男孩不仅越哭越大声,还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手握彩笔朝他脸上乱刺。为了制止这愈演愈烈的哭声,他用手使劲捂住了小男孩的嘴 。
只是很短的时间,小男孩的面部青紫,举在空中的小手耷了下来 ,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刚刚睡熟的样子……
此时此刻,欧阳明多么盼望小男孩能从家里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走出来,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欧阳明心里也知足了。他悄悄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凝神静听,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或许小男孩和他的家人正在休息。
想到这里,欧阳明如释重负。
在返回客栈的列车上,欧阳明心里豁然了许多,几天来承受的压力也得到缓解。他望着窗外,觉得和列车赛跑的田野也舒展开来。
欧阳明走在街上,天已经黑下来。他隐隐约约看到,距离入住客栈不远的地方,有个标有警民告示的治安亭。亭子里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影。欧阳明趴在亭子窗口,把头探进去,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旁边摆摊的商贩莫名其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岗亭无人看守的情况下,究竟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欧阳明缩回头,他向投来异样眼光的人们摇头笑了笑。
走在路上,欧阳明一直在想,只要小男孩安然无恙,就等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即便这样,欧阳明仍然放心不下。他觉得周围到处都是搜捕他的眼睛。他原本恐慌不安的心里,又蒙上一层阴影。他想去打探警察的动静。如果警察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说明自己就是安全的。
他通过询问路人,一步一步朝着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在街心花园的右侧,左侧是一家商业银行。看着银行高高悬挂的霓虹灯招牌,欧阳明心想派出所的人也傍富,他们知道银行里钱多,喜欢和银行做邻居。
欧阳明穿过街心花园,在距派出所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他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左手扶着电线杆,右手把吸了一半的香烟顺手弹了出去。他往派出所观望的时候,看到几个警察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还不时神秘地私语着什么。
欧阳明心里猛地掠过一个寒战,两手被冰凉手铐箍住的情景,出现在他眼前。他浑身冷汗,手也有些颤抖。欧阳明抬头望着派出所,奇怪,那几个警察停止私语走到窗前,他们的视线齐齐聚在一起,像几道光束,朝欧阳明扫了过来。欧阳明毫无防备,险些瘫倒在地。
回到客栈,欧阳明有些垂头丧气。经过吧台时,他战战兢兢偷偷望了下,瞅到忙碌的服务员,正有条不紊接待入住的陌生人。
他用钥匙打开房门,立刻锁上门,整个后背靠在门上,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欧阳明将自己扔到床上,一头钻进被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明饿醒了,他翻开皱成一团的袋子,抖抖索索地在袋子里寻找,终于用右手的两指,从里面夹出仅有的半根香肠和几块苏打饼干,狼吞虎咽后,重新爬到床上。欧阳明觉得腿部有些冷,便扯过铺散在床脚的被子盖在腿上,仍然感到冷。他又仔细把被子抻平,使劲往上拽了拽,把头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欧阳明刚闭上眼睛,就突然打了个寒战。莫名的寒战,令欧阳明预感不祥。他走下床来,苏打饼干夹杂香肠的碎屑,塞在牙缝里,他觉得有些口渴。欧阳明走到门前,把锁链挂在门把手上,使劲推了推门,走进洗手间,拧开脸盆上的水龙头,俯下身子,用力喝了几口。然后,欧阳明又来到窗口,他仰起脸使劲拉了好几次,才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欧阳明重新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感觉客栈是个不宜久留的地方。
让欧阳明下定决心尽快离开客栈的是,派出所的警察深夜还在窃窃私语。欧阳明现在仍弄不清楚,在派出所来回走动的那几个警察,他们不约而同突然走到窗口,目光一致地对准欧阳明时的眼光。那些犀利的眼神,就像一把把利刃,刺得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吧台服务员不同以往的眼光,也让欧阳明感觉不能掉以轻心。往常,欧阳明路过吧台,值日的服务员都向他点头示意。甚至,服务员还会向他说一些温暖人心的话语。刚才路过吧台时,服务员却神情诡异,那三个刚来入住的神秘陌生人,他们不动声色和服务员交谈的情景,被欧阳明猛然回头窥望时捕捉到了。陌生人望着欧阳明离去的背影,在相互指点着什么。
想到这些,欧阳明觉得旅社有些阴森可怕了。
天亮就出发,欧阳明想,尽快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欧阳明扯起被子,尝试着半坐起来,最后还是保持平躺的姿势,那样稍微感到舒服些。过了一会儿,欧阳明干脆把枕头竖立在床上,斜躺着,可这样一来,他又和挂在墙上的男孩大眼瞪小眼了。欧阳明不愿看到挂在墙上的男孩,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挂在墙上的男孩。折腾了半天,他终于睡着了。
在梦中,欧阳明和挂在墙上的男孩又相见了。
欧阳明背对着挂在墙上的男孩,不理也不睬。
是挂在墙上的男孩先开的口。
为什么要杀死小男孩?挂在墙上的男孩问。
我没想杀死他。他哭,我只是想劝说他不要哭。他不住声地哭,引来邻居怎么办?欧阳明解释说,我抱起他,谁知他的哭声更大了。
面对突然闯进家里的陌生人,谁都会感到害怕。小男孩哭几声也是情理之中。挂在墙上的男孩对欧阳明说。
你没有身处那样的环境,所以你也不会理解。欧阳明辩解说。
你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情,还要让别人理解吗?挂在墙上的男孩非常生气,你年纪轻轻,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欧阳明不屑一顾地说。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你尽管说说看。
欧阳明极不情愿,他背对挂在墙上的男孩说,不怕你笑话,我全告诉你吧……
说着说着,欧阳明哭了。
挂在墙上的男孩看着欧阳明说,你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欧阳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既感到恐怖,又万分焦急,欧阳明刚想追问下去,却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这个清晨白雾迷蒙。欧阳明还在睡眼惺忪中,就听到门外“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声。欧阳明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口,把两只耳朵紧紧贴到门上,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冲到窗口,抱紧外面的排水管,顺势滑到地面。
欧阳明很快消失在迷蒙的晨曦中。
逃亡的路上,欧阳明一直在想,自己的客栈到底在哪里呢?
挂在墙上的男孩的影子,也总是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