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条会说话的狗(短篇小说)

2016-05-14 14:25梁艳波
滇池 2016年9期
关键词:米线豆豆丈夫

梁艳波

我要杀死一条狗,一条会说人话的狗。

那狗名叫“豆豆”,是条白色皮毛中夹杂着少许棕色的普通哈巴小公狗。豆豆不是我养的狗,我对养狗向来没什么兴趣,豆豆来自我的邻居家。我与邻居并不熟识,便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在楼梯上相遇时互相点头微笑,客客气气的问个好而已。我与豆豆也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我与它是好朋友。客观的说,如果豆豆不会说人话,它绝对是一条在我心目中完美无比的狗。我打心底厌恶那些依仗人势、对陌生人狂吠不止的恶犬。然而令我惊讶的是,自从与豆豆家为邻,直到与它正式交往之前,我并未听到隔壁有过狗叫声。因此,即便住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并不知道邻居家其实养有一条鲜活的狗。

起初在楼梯上看到无人打扫的狗类粪便时,我曾不止一次咒骂。我以为是其他单元那些缺少家教的恶犬从院子里跑上来干的缺德事。直到一天深夜,我在楼梯上把正在撒尿的豆豆抓个正着。对于随地大小便的恶犬我从来都是深恶痛绝,因此,我丝毫没有考虑后果便用力踩住豆豆的尾巴,阻止它逃离现场。我扭头寻找武器,从邻居家摆放在楼道上的废弃物中抡起一根拖把棍,打算狠狠教训这只行为粗野的小狗一顿。这时,我听到了邻居家传出喊豆豆回家的声音,这才知道我其实早就与一条真实的狗为邻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豆豆会说人话,当我狠狠踩住它的尾巴时,它只是扭动身体拼命挣扎,并未发出哀嚎声,也没有转头用它的犬齿狠狠反击我的意图。

就是说,从那晚以后,我始终以为邻居家养的是一条哑巴狗。后来,楼梯上的狗粪渐渐减少,直到完全消失。再后来,我与豆豆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某次我请豆豆喝了一点点啤酒后,它语气略带羞愧地告诉我,自从那次被我撞见后,它再也不去楼梯上大小便了。

“当然,这个自由是我经过努力抗争得到的。这过程可不简单,但是我做到了。”这么说的时候,豆豆扬了扬脑袋,做出了一个骄傲的表情。

豆豆是条表情丰富的狗,当它从我脚下逃脱时,我就觉察到了它狡黠的目光。

我要杀死豆豆的原因很复杂,虽然豆豆是一条无辜的生命,但我对它确实起了杀机,必须除之而后快。我也明白豆豆没有错,若真要说它有错,就错在它身为一条普通的哈巴狗,竟然模仿人类说话,并且说得异常标准;会说人话也就罢了,豆豆还错在不应该比我聪明;比我聪明也不算太要紧,只要不让我知道就行了。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豆豆丝毫没有在我面前掩饰它比我聪明的想法。

豆豆在我面前展示它的优越感,让我对自身的存在意义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每每想到潜在的被取而代之的危机,便有一股浓浓的恨意从我心底升起,升腾到头顶后令我头痛难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布满血丝,眼神像要杀人。当然,我没有杀过人,也从未产生过杀人的念头,豆豆它不过是条狗而已,即便它能说一口流利的人话,熟练模仿人类行为,它始终是条狗。但是显然,被一条狗取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远比被另外一个人类取代更令我沮丧、羞愧、愤怒。所以,现在我非得杀死这条会说人话的狗不可。我必须彻底把危机消灭在它萌芽的摇篮里。

杀死豆豆之前,我得说说我居住的环境。

我住在市中心老城区的一条巷子尽头,这条巷子长约 100米左右,入口处与街道的人行道形成丁字形状,宽度不足两米,巷内曲折,汽车无法驶进来。巷子尽头处有个院子,院子的形状犹如锥形,越走越窄,越走越暗。院子里面对面伫立着两幢五层高的老旧楼房,我住在其中一幢里。我住在五楼,因此每层楼梯上的污秽之物与邻居们堆放的废弃物,我必是看得最为清楚全面。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对使用同一把楼梯上下的邻居们点头微笑,但从不停步与他们交谈。邻居们以退休工人居多,偶有年轻租客进入,大都住不长久。年长的邻居厌恶浪费行为,他们喜欢下楼到大门口值班室处提水。据说那个供守门人专用的水龙头上没有安装独立水表。

有时夜里我出门扔垃圾或者买香烟,下楼时开了楼道的路灯,几分钟回来时,楼道又是一片漆黑。我微笑着上楼,一路按下路灯开关,然后“砰”的关上家门,不再出门。我听到过很多次邻居们在院子里谈论楼道上的灯泡导致电费偏高的情形。我经过他们身边时,装作没听见,依然对他们友好的微笑。后来,有个楼下的邻居敲响了我的家门,她说她观察了许久,这个单元就数我喜欢开路灯。再后来,我习惯了用手机照明。我可不愿意一脚踩在邻居们吐的痰上,更不愿撞在一块从杂物中凸出的破玻璃上。

对于与我仅有一墙之隔的中年夫妇,我不清楚他们的职业,也没兴趣去打听。我得强调一下,我住的这房子隔音效果极差,能够听到对面楼房里的电视声音,以及夜深后的让人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男女混杂的喊叫声。

通过豆豆的介绍,我才知道隔壁的夫妻是同事,妻子喜欢看电视剧,丈夫则喜欢看武侠小说。这对夫妇每天同时出门上班,去一个郊区的工厂工作,那个工厂生产价位与市场销售口碑都不怎么好的塑料制品。邻居和我一样,因为贪图便宜买了这狭窄老旧的住房。我的房子有 60平米,是从二手房交易市场淘来的。邻居有个儿子,上高中住校去了,周末也不太喜欢回家。

邻居在这里比我居住得早,我搬进来时,他们的儿子刚上小学,是个瘦弱的孩子,皮肤苍白,看起来不怎么健康。我见过多次孩子的母亲在夜里一边大声喝斥,一边把孩子拖到门外,随后扔出课本、作业本,再随后是地动山摇的摔门声。孩子的父亲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我从未见过他出门把孩子拉回家。

那孩子蹲在自家紧闭的门外,把作业本铺放在膝盖上写画,不声不响,直到经过一段时间后,家门打开了,他才起身回屋。

每当听到邻居打骂孩子,我便站在门后,透过猫眼观察那孩子的表情。让我失望的是,那孩子始终面色平静,不哭泣,也不抗争,只是静静等待家门再次打开。孩子的应对方式令我感到索然无味,我便对此事渐渐失去了观察的兴趣,直到一天夜里,突然听到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重新激发了我对那孩子的兴趣,那时他大概上小学三四年级了吧。我再次站在门后观望,那孩子被他母亲拖拽着往门外扯,身上一丝不挂,他通过没被母亲控制的一只手死死抓住门框,顽强的抗拒着母亲的力量。我第一次在那孩子脸上看到了倔强与反抗的表情,以为他会赢,没料到他母亲突然放声大哭,声音比孩子的还凄厉。母亲手上的力量转移到歇斯底里的痛哭上,我看出了孩子的绝对胜算。出乎意料的是,孩子突然挣脱之前被母亲牢牢控制的那只手,自己走到门外靠着墙壁蹲下,双手抱膝,默默把头搁在双臂上。

那是个夏夜,我要打电话报警,我丈夫拦住了我,他说那是人家的家务事,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后来我想出去给那孩子送点防蚊水什么的,我丈夫也阻止了我。再后来,我知道豆豆在那孩子上幼儿园时便已经在他家里生活时,便谴责豆豆的不仗义。我认为在那种情况下豆豆应该挺身而出,义无反顾的陪在小主人身边。豆豆向我解释说,它不敢与女主人对抗。我怀疑现在我对豆豆充满杀意的心理,与那个夜晚它的明哲保身态度多少应该也有点关系。

豆豆告诉我,女主人遇到不顺心的事情,要么大发雷霆,要么长久哭泣。医生开给女主人的药物她从来不按医嘱服用,而是把它们积攒下来,豆豆知道那是安眠药。

了解了我居住的环境,现在,我得让你们知道我是谁。

我今年 32岁,是个饭店服务员。豆豆询问我的职业时,我犹豫了一下后告诉它,我是个自由写作者。豆豆点点头,露出狡黠的笑容,随后它不动声色的表示,它闻得出人们身上的职业气味。豆豆那洞察世事的表情令我反感,在我对它动了杀机之后,这种反感情绪便越来越强烈。

没错,我身上确实一年四季都沾满油腻的职业味。即便每天上下班都必须更换衣物,即便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澡,我依然能闻出自己身上那股贴有职业标签的浓重气味。我怀疑那气味已经渗入我的血液、骨骼、肌肉、乃至神经里,它成为组成我身体的一部分,随时随地都可以从我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但我并不厌恶自己身上的气味,我与这种气味相依为命。我没钱,没学历,只能靠与这种气味打交道获得微薄的收入来养活自己。我不能嫌弃它,也舍不得抛弃它。

我在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饭店上班,饭店离我居住的地方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我走路上班。我的工作非常单一,终年卖米线。我从早上六点半去到饭店,在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烫米线,一碗一碗装好、配料。中午两点填饱肚子后,便可哼着小曲离开。

如前面所说,我有个丈夫。我丈夫是个谨慎的男人,知道我试图教训一条在楼道大小便的小狗时,他责备我多管闲事。我丈夫说,踩住狗的尾巴是非常危险的行为。我丈夫又说,楼道是公共场所。

我在 22岁时冲破一切阻力嫁给了我丈夫,亲属们从此不大愿意与我往来。我们结婚十年,没有孩子。婚后前几年,我尝试各种各样的努力,企图靠做各种各样的兼职发财,以证明给亲属们看,我可以过得很好。我花钱在职业培训机构,也被培训机构骗过。最终的结果是,我努力的向亲属们证明了我其实是个废物这一事实。

“废物”这话是一个远房表亲说的,表亲与亲戚们打赌我这辈子就是卖米线的命,他赢了。表亲是个有钱也有老婆的生意人,前些年对我表示过爱意,我不留余地的拒绝了他。表亲说了这话以后,依然喜欢在我上班时来找我。他喜欢吃我们饭店的米线。表亲对我每次多舀给他半勺杂酱感到高兴。他从不在我面前提及我丈夫。我给表亲好处,不为讨好他,而是要让他明白,他欠了我的人情。

我丈夫在一个化工厂上班,豆豆说它能从气味上辨别出上楼梯的人是我还是我丈夫。我也曾怀疑我丈夫身上可能有浓重的火药味,只不过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我的嗅觉在他面前仿佛失灵,再也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气味了。

杀死豆豆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每天可怕的折磨着我。豆豆傲慢狡诈的样子在我脑袋里乱窜,令我寝食难安,我因此失眠。每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令我第二天的精神状态萎靡不振,我不得不在起床后立即喝浓咖啡。我开始上班迟到,开始在卖米线时频频出错。我把顾客要吃的米线换成了卷粉,把杂酱倒进了装鳝鱼的盆里,给不会吃辣椒的顾客舀上满满一勺油辣子。一个顾客因为米线里有颗老鼠屎而不依不饶,吵闹着要找消费者协会投诉我。最后,我免费赠送她两碗米线让她带走,她这才罢休。

我接到的投诉越来越多,这事传到老板耳朵里,致使一个月不来饭店几次的老板因此专程来找我谈话。我不恨向老板告状的收银员,她是老板的情妇。我也不会因为耽误了老板一小时的钓鱼时间而感到愧疚。我只怕老板扣我的工资。

我没有向老板解释米线里出现老鼠屎并不完全是我的责任,那颗老鼠屎其实是在杂酱里发现的,而杂酱不是我炒的。我说过了,我的职业是卖米线,炒杂酱是厨师的工作。事发那天负责炒杂酱的厨师与我有过节,当顾客坚持维权时,我看那厨师幸灾乐祸的笑脸。这些我是无法向老板解释的,老板会认为我为了推卸责任而狡辩。我更无法让老板知道,我与那个厨师的过节起因是他摸了我的屁股。那厨师平时喜欢在女同事身上拍摸。一天早上那厨师抬着他的大碗来吃米线,我让他自己配料,他在我屁股上重重掐了一下。我转头看到他油光满面的脸上露出挑逗的笑脸,我沉着脸说:“滚。我的屁股不给你摸。”在场的同事哄然笑了起来,厨师黑着脸离开,我便知道与他结仇了。

关于米线里的老鼠屎,我承认自己有一定的错,我的错在于我没有看到它,如果我看到它,它就不会出现在顾客碗里了。

失眠的情形持续快半个月了,我得尽快除掉豆豆,如果豆豆不死,我必死无疑。每当豆豆趁它主人不在家跑到我家帮我写小说时,我的杀意更加浓烈更加强烈地折磨我的神经,而我却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它微笑,和它交谈,给它冲咖啡。豆豆说,喝咖啡可以令它的思维活跃,有利于开拓它对小说构思与走向的想象空间。事实证明,豆豆帮我写的章节,比之前我自己写的章节点击率高出了许多倍。

我无法找人分担这快把我折磨疯掉的念头,我在现实中没有可以交心而谈的朋友。我丈夫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也并不知道我与邻居家的小狗成为了好朋友。我丈夫去山里的工厂上班,有时要上夜班,因此得在厂里度过一些白天和黑夜。他晚上不用上班时,便出门打麻将,深夜才会回来。我丈夫即使在家里睡觉,我与他也是各自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辗转难眠并不会惊扰到他。豆豆不知道我失眠的事情,却知道我与丈夫分房睡的情形。

让一条会说人话的狗知道自己的隐私实在是件令人尴尬的事情,豆豆与我混熟后,问我为什么要与丈夫分开睡。我没有正面回答它,而是反问它会不会想念母狗?豆豆高傲的一笑,告诉我它自有办法解决生理困扰。我瞬间就明白了豆豆所谓的办法是什么了。我经常在公园里看到遛狗的人群,有的人甚至在立着“宠物禁止入内”的牌子下让爱狗大小便,任由爱狗们在牌子下交配。当然,这不能怪狗,这世上像豆豆这样有文化懂文明的狗,只怕少之又少。

为了帮助睡眠,我持续喝酒。我家里的酒五花八门,都是我从饭店带回来的。我从来不偷东西,这些酒是顾客喝剩没有带走,倒掉就浪费了。也就是说,我的酒都是拼装的,各种品牌,各种度数,各种口味都有。每个服务员都这么干,有时,我们也会把顾客完全没有动过筷子的菜食带回家。豆豆因此在我家里享受到了非常好的饮食待遇。

豆豆知道我丈夫不喜欢喝酒,知道我家里的酒都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豆豆偶尔也陪我喝酒,只是它的酒量差得令我绝望。我从不在外人面前喝酒,我喝了酒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眼泪。豆豆不一样,它不是人,我在它面前喝醉,抱着它说了很多永远不会在外人面前说的话。豆豆知道到了冬天,我的左腿关节会疼痛。我丈夫不知道。我相信狗不会出卖它的朋友,现在,我后悔了。

我在写作时也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写作过程中得罪朋友,泄露朋友隐私的事情我做过。我猜这也是我没有朋友的原因之一。我与饭店收银员原本也算谈得来的朋友,她什么话都对我说,包括她与老板那些不应为外人知道的情事,包括肌肤相亲时的细节体验。收银员是老板娘的闺蜜,也是老板的情妇,我在一篇小说中把这事给写了。写完后我把小说发在朋友圈里,收银员因此恨得咬牙切齿,与我反目成仇。

我丈夫知道我写作,也知道我写的故事都发在网络上,他从未表示过对我所写故事的兴趣。我丈夫不喜欢上网,对我成天守着电脑的情形,他既没有表示过反对,也没有表示过支持。我丈夫也没有询问过我,我每天敲打出来的文字,到底有没有换到过一毛钱?我家的电费、水费、宽带费皆由我负责缴付,因此即便我熬到三更半夜不睡觉,我丈夫也不会表示意见。我丈夫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他虽然不会给我钱花,也决不会开口向我要钱花。我猜只要我把业余时间都花在家里,对我,对我丈夫而言,都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婚姻因此而稳固。

我不能让我丈夫知道最近半年来,我发在网络的文字,大都是豆豆所写。让人代笔本就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让一条狗代笔,更是耻中之耻。豆豆会写小说的秘密只能我与它知道,等解决了它,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除了工作所需与人打交道外,我很少与人交往。我是个缺少耐性的人,这话是我丈夫说的。我与人交往,往往从最初的惊艳,到相识之后的恍然大悟:原来这人也不过如此啊,他与之前交往过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当初为何就会以为他与众不同呢?这样一来,内心便无端生出对自己眼拙的恨意来。我对豆豆的态度,亦是如此。从起初的惊奇、欣喜,变得厌烦起来,直至逐渐萌生了恨意。随着豆豆以见缝插针的行为对我生活的侵入,我对它的恨比对自己遇人不淑之后产生的恨意更加深刻。时至今日,我很是庆幸当初豆豆拒绝我要成为它的经纪人的坚决态度。若非豆豆严辞拒绝了我,今日我岂非要考虑去跳楼?

初次知道豆豆会说人话时,我确实动了做它经纪人的念头,我因为发现了这条狗身上巨大的经济价值而欣喜若狂。听到豆豆说了第一句人话后,整整一周我都睡不着觉。当然,那情形与现在的睡不着不一样,那时我是因为欣喜导致兴奋,由兴奋而导致的失眠。

豆豆的来访令我以为自己从此发达了,可以彻底摆脱身上那种油腻的气味。我努力克制情绪,避免被人看出我即将发财的兴奋心理。这个发财的机会不能与人分享,包换我丈夫在内。我制定过几个把豆豆拐走的方案,甚至考虑到如果豆豆不愿就范,便把它绑架强行带走。我要让豆豆成为大明星,让它以一条这世上唯一会说话的狗的荣耀身份登台表演,到时我只管数钱就是了。(事实上我并不能确定豆豆是否是这世上唯一会说人话的狗,但我能确定它是我此生遇到的唯一会说人话的狗。)

豆豆对我让它全世界巡回表演的策划方案表示坚决反对,它说我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它会说话的人,如果我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它便不得不做出它并不愿意做的事情。豆豆说这话时神情肃穆,还带有几许无奈的悲恸。起初我以为它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一条普通的哈巴狗它真能把我怎么样?这要是传出去让人知道该是多么大的笑话,我可不信这邪。后来随着与豆豆交往的深入,我越来越明白豆豆并没有仅仅以口头上的形式威胁我一下的意思,它真的是想让我明白一个事实:它有能力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虽然这非它本意。细思极恐,豆豆的能力超乎我的想象许多,我相信它能说到做到。

“人受到威胁时会做出可怕的事情。狗也不例外。狗比人更可怕。”豆豆说。

起初在一段时间里我还是不愿放弃与豆豆共同发财的伟大构想,我给豆豆观看各种娱乐新闻,向它灌输明星们光鲜亮丽、奢侈浮华的自由生活。我告诉豆豆,它其实可以不必看女主人的脸色存活,它完全可以过上明星般奢华时尚的生活。我真心不愿意豆豆的才能被埋没。我向豆豆许诺,等我们有钱了,我就给它建造豪华的别墅,给它买许多漂亮性感的母狗回来。豆豆瞪瞪我,并不为我所动。

我努力了许久,威逼利诱,费尽心机,豆豆始终未被诱惑所打动,有次它居然说,那些明星们奢华生活背后的真实内幕,它远比我懂得多。豆豆还说,它是条人格独立的狗,它的精神不属于任何人,包括它的主人,他们只能拥有它的身体,无权享用它的才能。我不明白豆豆为什么说的是“人格”而非“狗格”,但它的坚持让我深感沮丧,我想这大概是我命里没有此财运,从此便不再游说它。

我得找个人谈谈,在我彻底疯掉之前。我想起了一个要好的网友。

我向网友倾诉,我被一条狗折磨得快要崩溃,因为失眠而在工作中犯错,可能因此丢掉工作。除了卖米线,我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养活自己的手艺。我卖了十多年的米线,说对它没有感情那是虚伪的矫情话。卖米线的工作可以让我每天上班时吃得非常饱,饱到很多时候可以把下午饭钱省下来买香烟。

网友比我聪明,我一向敬仰她,除了她,我没有可以求助的朋友。听了我的诉说后,网友发来两个字:“扔掉。”

我告诉她这不是我的狗,网友说:“那喂它砒霜得了。”

“你确定吗?”我问网友。

“当然确定。”网友没有丝毫含糊的意思。

“砒霜似乎不太好弄到。”我被网友的思路牵着鼻子走。

“那就鼠药吧,这个容易弄到。”网友发来个大笑的表情。

我不大相信网友会这么给我支招,在我印象中,这位网友是个充满正义感且非常有爱心的人。当然,我与网友没有见过面,我与她相隔几千公里,我对她的评价仅仅以她在网上所发出的正义的声音为依据。我记得她曾经在我俩经常逛的论坛里发过一篇谴责遗弃小动物罪行的帖子,因她文笔不错,措辞既激烈又饱含感情,因此那个帖子一时间成了热贴,它引起的共鸣性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到网友们的热烈追捧与讨论。

我始终相信这位网友的爱心是真实的,她曾经以组织者之一的身份堵截过运输活狗的车辆,这事情加深了我对她充满爱心与勇气的敬仰之情。因此,基于网友对小动物的关爱之情来看,我向她求助,她这么给出建议,真是本着对我这个朋友负责的真诚态度给予的中肯建议。

既然网友这么肯定,那么她的建议就有可行性。我之前考虑过多个除掉豆豆的方案,这方法也在其中之一,只是我对事情的具体实施方式与时间,内心并不怎么确定。我要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除掉豆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知道,豆豆远比我聪明,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弄巧成拙。

对于鼠药使狗毙命一事,我小时候见过。我在农村长大,狗误食鼠药的事情并不新鲜。大人们说,狗吃的死老鼠是中过毒的,因此,狗间接中毒而死。那时,农村里几乎家家都备有鼠药。我知道一件大人们不知道的事情,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曾亲眼看见有个大人给他邻居家的狗喂过一个饼子,没过多久,那狗死了。那狗死后我很害怕,想到狗临死前在路上来回狂奔的惨痛模样,我恐惧得浑身发抖,以为自己也会以那狗的样子死去,因为那大人喂给狗饼子后看到我,笑着给了我一颗糖。

现在,我得说说我与豆豆正式相识相知的情形。

我与豆豆相识,始于五月初的一个下午。那天早晨六点半,我像平时一样被闹钟叫醒。我挣扎着、嘀咕着、鼓足勇气从床上爬起来,然后重复着在半梦半醒间穿衣、洗漱、出门上班的永无变化的过程。

路过丈夫的房间门口,我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他在说梦话,提到了一个女性名字。快步下楼梯的时候,我感到内心无限悲凉,仿佛这是第一次发现这个一线天的院子上空被孤独气息笼罩一样。

即便我时常以丰富的想象力自居,也万万不可能预料到下午我即将遭遇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确切地说,是认识到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狗。

我利用从家到饭店的短短十分钟时间,把昨晚临睡前在脑海里构思好的一个故事简要过滤了一遍,打算下午下班回家便着手拟提纲。

下午两点,我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这个城市一向缺风,因此夏热早开始。我没有空调用于驱暑,只有一台老旧的落地电扇。在电扇吱吱呀呀的转动声中,我着手构思好的故事提纲。

我要写的是上个星期去乡下做客听来的故事,我酝酿了几个夜晚,确定有必要把它写下来。趁着那个故事还在脑海里盘旋,趁着还没把它遗忘,我决定把它加工成一个内容丰富的穿越故事,写成一个长篇小说发到网络去。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星期,给我讲述故事的那个女人唏嘘的感叹声依然清晰在我脑海响起。其实它并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一件真实事件,只不过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真实事件,那么小小的一件事,听起来虽然令人感到凄惨,但那样的悲惨结局也不过是件小概率事件罢了,很快便会被知情人遗忘。

事件很平常,继母与继女的冲突在日常生活与童话故事中最为常见,我要写的也不是继母喂给继女毒苹果的故事。这个故事中的继母没童话故事中那个继母有心计,她不愿花钱买苹果给继女吃。这么一来,我得发挥我最大的想象力,把一个平常的故事写得不平常。结合我的网络写作经验,编写成穿越故事是最好的选择。继女自然是要回来复仇的,而复仇的前提是她得死而复生。死而复生的最好办法,就是穿越时空。我得让她去到冷兵器时代,最好是唐朝。我喜欢唐朝,那个朝代较为开放,她可以在官宦人家重生,也可以坠入青楼,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只要让她遇到一个来自皇宫的男人就行了。我要让她带着现代的记忆在古代历经磨难,从一个被现代亲人遗弃的弱小女孩,历练成一个有心计,有毅力的后宫奇女子。最后,她当然得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重回现代。

我没敲打出几个字,便听到了敲门声,门外并无人影,只有一条平常的哈巴狗,而我与这狗还曾结过仇。

豆豆说它冒昧拜访我,是希望我能借书给它看,它告诉我它很孤独,可怕的孤独感折磨它,令它感到绝望。豆豆告诉我,主人家的有字读物都被它读完了,有时,为了驱逐令它窒息的寂寞,它不得不把小主人从小学到中学的课本一遍又一遍的复读。豆豆说,它经常看到我带书回家,因此相信我不会拒绝一条爱学习、有上进心的狗的小小愿望。我不会拒绝,我当然无法拒绝。豆豆的话语内容令我震惊,比它会说人话的情形还令我震惊。如果说豆豆会说话算是一项技能,那么它的人类思想却是令我感到恐惧了。我从未如此真实的接近一条狗,更从未知道狗其实也会害怕寂寞。我对豆豆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感,我把它抱在怀里,喂它吃零食,用手指梳理它的长毛,尝试抚摸它的鼻子。我丈夫告诫过我,狗的鼻子是不能触摸的。

豆豆没有抗拒我的抚摸,它抬头看着我,眼神温顺。天气炎热,豆豆的鼻子却冰凉湿润,不过从它伸着舌头不断喘息中,能够看出它很热,我便请它吃了一根冰棒消暑。

此后,豆豆每天到我家里读书看报,偶尔它也在纸上写写画画。豆豆什么书报都读,包括我丈夫的体育类报纸,它都必定细细读完。豆豆不能把书带回它家看,它的主人对此一无所知。我对豆豆说,我学生时如果像它一样热爱学习,现在绝对不会以卖米线为生。豆豆认为我现在学习还来得及。我摇摇头。

豆豆的声音奇特,但尽管奇特,也始终讲的是人话。我听着这犹如捏着嗓子说话的声音,一度以为自己在看宫廷剧,剧中的资深老太监正自得意洋洋的对着小太监训话。

起初与豆豆交谈令我感到不习惯,当你以为在与一个人交谈,面前却只有一条狗,那情形实在过于诡异。开始的好几天,我不得不刻意把脸转向一边,尽量不看身边的狗,在内心给自己假想出一个人类作为谈话对象。

豆豆不是天才狗,它不是天生就会说人话,豆豆其实是条励志狗。豆豆说,从小主人上幼儿园起,它便陪着一起学习。豆豆说,当第一次听到自己说出一句清晰完整的人话时,它几乎因为欣喜而癫狂。

“我算是个陪读的书童,只不过当主人一家都休息了,我依然在温习白天所学的知识。”说起自己的学习经历,豆豆的语气得意洋洋。

我禁不住为邻居感慨,他们苦心培育孩子,却万没料到孩子的学习成绩不如他们所期盼,倒是无意中把自家的狗培养成了人才。不,是狗才。狗是他们家最贵重的宝物,可惜他们并不知情。

豆豆对我的作息时间非常清楚,它知道我早上起得早,知道我在黄昏时睡觉,知道我喜欢熬夜。

“你有没有男朋友?”相识一段时间后,豆豆问我。

我想了想,努力搜索记忆,然后摇头对它说:“很遗憾没有。”

豆豆笑了笑,两颗尖锐的犬牙完全暴露在口腔之外,舌尖的口水滴到了地板上,令我感到不舒服。后来我想,其实令我感到不舒服的真正原因,是豆豆那模仿人类的、甚至超越人类的、一副心知肚明的狡黠笑容。

为了打消豆豆的疑虑,我不得不补充说:“现在没有。”

我继续写小说,豆豆每天蹲在沙发上看书,它从不打盹,也不撕咬任何狗类喜欢撕咬的东西。豆豆看书的速度非常快,记忆也出奇的好,如果我是名老师,豆豆无疑是我最喜欢的学生。豆豆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对读书的厌倦情绪,就凭这一点,就应该颁给它三好学生奖状。除了形体是狗样,豆豆的很多生活习性,已经与它的同类背道而驰。我请豆豆喝咖啡、牛奶、饮料和酒。豆豆不愿意用碟子喝,它要求与我平等,用纸杯与吸管吸食。看着一条狗在我面前用吸管优雅的喝饮料,我脑海里显现出其他狗在碟子里用舌头舔食的样子。豆豆在背弃它的本性,它是刻意的,尽管饮料时常从它的豁嘴里流出来,它依然坚持这样的饮食方式。豆豆在主人家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它因此而感到孤独,它的孤独感比我更深更重。

邻居家没有电脑,据说不买电脑是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学习。豆豆告诉我,它知道小主人上初中后便开始去网吧玩游戏。豆豆不会上网,它从未用过电脑,但我知道它早晚会使用电脑,并且比大多数人类还要使用得好。

终于有一天,豆豆看完一套武侠系列小说,揉揉眼睛,请求我教它上网。

豆豆用了半天的时间,学会了我用半年时间学会的电脑知识。

我隐约看到一个机会,直觉告诉我,豆豆可以帮上我的大忙,于是我让它练习打字速度,并给它讲了我正在写的故事内容。

“故事中的女孩是个苦命的孩子,她 3岁时,母亲抛下她与别的男人远走高飞,半年后,父亲给她娶了个继母,后来,继母给她生了个妹妹。”我给豆豆讲我听来的故事。

女孩家在一个靠山而居的村子里,山脚有个水库,我去做客时,因为了听女孩的故事,刻意去了一趟水库。站在水库边,看着两只白鹭在碧波上盘旋,思索女孩的故事,不知为何,我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邻居家那面色苍白的男孩蹲在门前的样子。

女孩在水库里被人发现时,是在她 16岁的年纪,当然,那是她永远的年龄。女孩的生母从未回来看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也许是他们家没通知她吧。”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女子告诉我,直至埋葬女孩,村里的人也没有见到那个亲生母亲。

据村里的人猜测,女孩的死因疑点重重,但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并非真因溺水而亡。不过有一点大家都表示可以确定,就是女孩死时已经怀有身孕,她的肚子并非因为溺水而胀大。

村里经常会有流浪汉经过,有人见过有流浪汉与女孩搭讪。具体是流浪汉先招惹女孩,还是女孩主动招呼流浪汉,知情人也说不清楚。村里的人只知道,女孩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继母如何虐待继女的情节太多太普通,我不想详细讲给豆豆听,便一带而过。我给豆豆着重讲了女孩的病情,女孩在十岁时,精神出了状况,按我们平常从影视作品中看到的情节,此时即便亲生父亲与继母站在一条战线上,女孩的其他亲人诸如爷爷奶奶叔叔伯父也应该挺身而出维护这个没娘疼的可怜孩子。

“那么她有奶奶吗?”豆豆问我。

我点点头,女孩奶奶的表现会让豆豆失望。我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措辞,继续对豆豆讲下去,女孩断断续续的上学、休学,每当发病便会在村里乱跑动,嘴里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送去精神病院治疗过,却不能彻底根治,自此,每年都会发病一次。后来,家人不得不把女孩关进一间空置的土墙老屋里,隔壁住着几头猪。

村里的人看到过奶奶找女孩,找到后对她劈头盖脸打骂。女孩不反抗,只是边哭边躲闪。奶奶说,打上几次她就不敢发疯了。

女孩失踪那天是中秋节,据说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令欢庆节日的人们感到缺憾。毕竟是团圆的节日,大家都希望能全家坐在月下拉拉家常。

有人说女孩是继母故意放出去的,说这话的人看到继母微笑着目送女孩向着水库的方向狂奔而去。也有人说女孩是被继母下了药。不过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继母对女孩下过药,最后,这个事件以女孩自己投水溺亡而结案。

因为是听来的故事,没有亲眼所见具体情节,我讲的远不如给我讲此事的那个女人讲得生动,豆豆依然听得扼腕叹息。我从未见过狗流泪,看着豆豆抽纸巾擦拭眼睛,我想,以为豆豆流泪肯定是我的错觉。

作为一条普通的哈巴狗,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豆豆从未品尝过狗粮的味道。一天,豆豆对我说,它看上了一条母狗,那母狗因为它没吃过狗粮而认为它没有见识。豆豆说,那是一条漂亮的泰迪小母狗,纯净的棕色毛皮,举止优雅,豆豆非常喜欢它。豆豆和我谈起这个话题时神情沮丧,那天它帮我写的章节出现了许多错别字。

为了安抚豆豆,我咬咬牙,省下一周的香烟钱,网购了一包狗粮。豆豆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品尝了狗粮,随后它大失所望的告诉我,它不喜欢狗粮的口感。

豆豆继续帮我写故事,那女孩穿越到唐朝的生活被它写得精彩绝伦。有了豆豆的帮忙,我轻闲了一阵子。后来,我身上出现了无所事事的虚空感。再后来,我突然发现没有事情可做其实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豆豆对我提出的要求越来越多,它让我购买它喜欢的食物、书籍、饮料等东西,仿佛它是我的主人一样。豆豆学会人类的贪欲并不意外,它原本就是一直在模仿人类的习性。在我的耳濡目染之下,豆豆学会了抽烟,对食物的挑剔,对别人的评头论足等习惯。我看过一场电影,人类被自己发明的智能机器所取代,成为了机器的奴隶,我明白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在我身上发生,我得在豆豆把我替代之前把它处理掉。

我从未尝过鼠药,不知它是苦是甜,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它放在咖啡里,这样,无论苦与甜,都可以与咖啡的味道混合。为了不让豆豆起疑心,我给自己也冲了一杯咖啡。

看着豆豆喝完我特制的咖啡,我并没有出现预期的如释重负的好心情,相反,我感到情绪压抑,内心空荡无比。

我抬起自己的咖啡,看到一滴眼泪落在里面,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涟漪。豆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点点头,一口气喝完咖啡。

不能让豆豆倒毙在我的家里,这样无法向邻居交待,尽管邻居并不知道它家的狗总是趁他们不在家时跑到我家,我依然要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我告诉豆豆我头痛,想独自休息一会,今天的小说章节暂时不用更新了。

我真的头痛,大脑昏昏沉沉,神思恍惚。我努力抬起越来越无力的手臂揉弄眼睛,眼前的东西依然还是模糊有重影。我感到豆豆在我耳边吹气,它轻声说:“睡吧。睡着后就不会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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