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鱼(短篇小说)

2016-05-14 01:42羌人六
滇池 2016年9期
关键词:娃娃鱼堂哥阿姨

羌人六

在这个被称作是唯一的世界里,

收起你的冷嘲热讽是明智之举。

——J.M.库切《耶稣的童年》

一九九五年夏日的一个黄昏。

匍匐在燥热之中的断裂带,鸟儿似树咳出的痰,一只只从浓密的树冠喷出来,翅膀闪闪,射向半空。它们昏昏沉沉,在辽阔的虚空里飞来飞去,飞去飞来,好像要把久违的夜晚与清凉完完全全收拢。鸟儿飞过的地方,有一根看不见的黑色口袋,会把它们永远地装进去。如同我们的呼吸,会把我们永远地装进去,所以,有人说,我们正在经历的每时每刻,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最最年轻的时候,当我们活着。

这个向夜晚慢慢靠拢的黄昏,万物苍生恰恰是在它们生命最最年轻时候的黄昏,夜晚是父亲手掌上粗粝的死茧和血泡,在比它自己更隐蔽的地方沉睡。

雄伟苍郁的众山之上,骄蛮的太阳仿佛被胶水粘住了,迟迟没有落到山那边去。它孤单而又任性地沉浸在半空,像自命不凡的神。没有落山的太阳染红了断裂带的角角落落,山,河,房子,花草树木,还有人,都红得像被血水洗过。

天还是之前那么燥热。燥热,像狗一样猛舔着断裂带。断裂带,像巨大的蒸笼,将地下的蚯蚓也给蒸了出来,地上随时能看到死去的蚯蚓,和热得满地打滚儿的豆老虎:一种肉乎乎的青虫。

薄薄的树叶被烘成了夹心饼干,卷曲着,掉在地上,能踩出一串串尖叫和脆响。

早先大朵大朵的云,也被太阳晒成一根根白花花的肋骨,不安地漂浮在蔚蓝的幻觉中,好像随时可能落下来,落在低矮的屋檐上,落在寂静的草丛里,落在女娲河,或是砸中人们热乎乎的脑袋。

一片连着一片的知了倒是在炎热的皮肤下安静了,这些狂躁而又不知疲倦的家伙,早就把自己的嗓子吼哑了。耳根子清净多了。

在女娲河潺潺的流淌声里,柱状的白色炊烟袅袅升起,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像夜里的虫鸣,弹奏着岁月的皮肤;像浩瀚的星群,整夜整夜守望着这片美丽、古老的土地。

即将过去的一天里,断裂带有很多人因为害怕热过头,害怕被毒辣辣的阳光晒成干尸,已经在女娲河泡了整整一天,浑身上下晒得闪闪发亮,脸上像抹了面粉那样刷白,嘴皮子像吃多了桑葚那样橘乌。真是太可悲——太不幸了。

老话说得好:乌鸦说猪黑,自己不觉得。

同情别人的时候,不要忘了同情自己。没吃到的葡萄都是酸的。其实,比那些人更不幸的是我和弟弟。因为今天,我们没能下河洗澡。想去也去不了。父亲一个眼神就把我们钉住了,活动范围仅限于他的视线之内。他希望我们留在家里帮他搬砖。把那些他从河边捡来的旧砖,从院里挪到臭烘烘的猪圈旁边。父亲说,他准备在猪圈旁边再修一个猪圈。猪圈旁边长了一大片我们本地人叫做“臭老婆子”的植物,花开得凶猛灿烂,以至于苍蝇成群。“家里猪养多了!”父亲擦着他额头上的汗跟我们说。我觉得他的话里面还有别的意思。他没有明说而已。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恨不得马上完工的父亲干得风生水起,汗水打湿了他的灰色背心,短裤后面也湿了一大片,像尿屙在裤子里了。他丝毫不在意,沉浸于忙碌和喜悦中,丝毫不关注他外面的世界,比如,我和弟弟脸上深深的不悦,以及无意间表现出来的愤怒。

如此燥热的天不让人下河洗澡,简直恼火死了。

我和弟弟心里比猫爪子抓了还要难受,却不敢偷懒,我们不想让父亲生气。更何况,他的一个眼神就能吓得死一头牛。父亲在家中的地位无可撼动,他要我们往东我们往东,他要我们朝西我们朝西,连母亲跟他说话,嗓门也是清风细雨的。实话实说,我们有点怕他,那种发自内心却又无可奈何的怕。所以,整个上午,我和弟弟埋头搬砖,我们相互监督,绝不让对方偷奸耍滑,决不让自己吃亏。我们心里,上午的每一寸时间都很漫长,上午的每一寸光阴都有一块砖头那么重。

中午吃过饭,父亲也许累了,他和母亲,都在卧室里午睡。

午睡之前,他们还把门撇上了。尽管动作很轻,我和弟弟仍然听到了,插销像老鼠那样“吱吱”叫唤了几声。门撇上了,意味着,如果有事麻烦他们,我们得先敲门,不能像往常那样随便。我和弟弟,不过是门上多余的插销。隔着门,母亲冲我们吆喝,让我和弟弟到地里给猪扯点猪草回来。这么热的天,他们让我们去地里扯猪草,存心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呢!

父母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把儿女们冲得远远的。不过,我和弟弟打心眼里高兴,高兴得恨不得手舞足蹈,因为,我们终于自由了。虽然,自由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扯猪草对我们来说,仅仅是小菜一碟。

“午睡不过是个障眼法,说不定他们在卧室里干别的事情。”

弟弟鬼头鬼脑地跟我说,说话的同时,还朝我挤了挤眼睛。

刘家院子空荡荡的,燥热把一切都收拢了,夹在它的腋下。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做爱”,这个既恶心又下流的词语,是不久前从弟弟那儿听来的,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人长大了,结了婚,这件事就跟吃饭没什么区别了。我不确信弟弟说的是不是真的。有时候,我觉得,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弟弟,确实渊博,确实比我懂的多。虽说茫然,我却并不为此惭愧,无知不会缩短有限的生命,它毕竟是永恒的,也许,正是因为无知,正是因为无知每天都会澄清一点,这个世界才变得如此丰富,如此神奇。

“闲事管得宽,莫得裤子穿!”我不知跟弟弟说点说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敷衍了一句。说实话,我更愿意我们在沉默中相处,说话只能让我们变得尴尬。虽然,我和弟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如同我们家,是刘家院子的一部分。

刘家院子不算大,但在盛行单家独院的断裂带,也不见得小。

说是院子,其实是一排低矮的青瓦房,中间的隔墙,为相邻两家人共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院子前后果树环绕,苹果树,李子树,杏子树,樱桃树,还有一棵无花果。用石灰粉刷白了的外墙,被我们从学校里拿回来的粉笔或者蜡笔画得面目全非,张牙舞爪的恐龙,肥得就像水桶的蟒蛇,屹立在沙漠深处的金字塔。此外,我们还画了几窝抽象无比的向日葵,只是跟梵高差得太远太远。

如果以面向女娲河为基准,刘家院子,从右至左,依次是大伯家,幺爸家,我们家,大娘家。刘家院子与女娲河挨得很近。大人们到河里洗澡,走拢大概只要一分钟,我们这些后生,最多只要半分钟,那遥遥领先的半分钟,是基于我们迫切的心情。

母亲常常说:“你们真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水里啊!”

这句话几乎是我们的真实写照,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我们就是一群鱼:我,弟弟,还有堂哥。堂哥,大伯的儿子,我们年龄差不多。不管是下河游泳,去地里扯猪草,还是去偷别人家的果园,我和弟弟往往要叫上他,朝夕相伴已经让我们难舍难分。任何人的缺席,都会影响我们这个小圈子。

断裂带的人,就算没见过我们,也听说过我们:刘家院子几个娃儿都是清一色的“守嘴子”。我们也不在乎什么名声,我们在别人眼睛里长什么样子,一点也不重要。我们只对吃感兴趣。只要是吃的,我们都会想方设法满足自己。奇怪的是,家人对我们的这些不良表现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宽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打骂。伯娘甚至善意地将这些表现归纳为我们这个年纪的天性,她说:“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嘛,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只要不伤天害理。”我觉得,伯娘要是把前面的那个“人”字去掉,改成“我们”,就更好了!

扯猪草,不过是障眼法。我,弟弟,还有堂哥,去了汪德远家的桃园。

桃园在一道生机勃勃的缓坡上。弟弟庄严地把这个果园命名为“花果山”。

到果园,走大路能很快就到,但我们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做贼心虚,做贼,心就得虚,胆子太大,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我们从一块比长篇小说还长的玉米林里绕路到的果园。为防止被发现,我们模仿打仗的军人,用棉葛藤和树叶做了头盔,打扮得像群野人,不用说,这种鲜为人知的感觉美妙至极,我们很兴奋。汪德远对我们恨之入骨,他在桃园中间修了座简易的凉棚,就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今天,他不在,我们偷了很多桃子。水蜜桃。不是本地桃子。临走之前,堂哥跑到汪德远的凉棚里拉了一泡屎。“权当还他个人情”,堂哥得意洋洋地说,他的酒窝上刚好有颗痣,笑起来的时候,那颗痣就刚好躲进酒窝里面去了。堂哥确实比我们懂事,今天,我和弟弟还未拢屋,背篓里的桃子已经一个不剩,统统阵亡,钻进了我们的胃。而堂哥呢,背篓里还剩了许多桃子,堂哥说他要和家里人有福同享。堂哥的举动让我和弟弟不由得自惭形秽。不过,已经毫无意义,正如同《挪威古诗集》里所描述过的那般:多说无益,木已成舟。但是,我好想在心里痛痛快快哭一会儿!

我们扯猪草回家不久,麻烦事就来了,大概是桃子吃多了,我的肚子,说疼就疼起来了,而且,越来越疼,疼得要命,疼得我整个人缩成一团,恨不得从这种折磨里偷偷滚出去。过了很久很久,母亲见我疼得如此撕心裂肺,才跟我说:“看来是打得蛔虫了,你去买点宝塔糖回来吃了吧!”

母亲的这几句贴心话,犹如春风吹散了阴霾,让我黯淡的心情瞬间亮堂了。

我毫不犹豫点点头,生怕母亲立马反悔似的。

弟弟也在场,但他的存在并没有缓解我的痛苦。血浓于水,全是屁话。看我受苦,他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母亲的话,却实实在在让弟弟的态度瞬间拐了个大弯。说时迟那时快,弟弟迅速撤掉脸上那种刚才还很幸灾乐祸的表情,朝着母亲大声吆喝起来:“哎哟!不得了了,妈,我的肚子好像也疼起来了!”

我注意到,他用了“好像”这个词。随即,弟弟就真的弯下腰,两只手死死插在肚皮上,满脸痛苦,装模作样,让人感觉,不是他的脸在扭曲,而是空气在扭曲,好像有人用刀子在他的肚子上划了条缝似的。

真是恶心透了。我瞪了弟弟一眼,没见过如此脸长的人!

我以为母亲会戳破弟弟的阴谋,然而,她却慷慨地说:“你们两个一起去!”

弟弟听过母亲的吩咐,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不乏得意,好像自己的演技真的骗过了母亲的火眼金睛,其实,他不过是她肚里的蛔虫。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弟弟深知自己不能太过得意忘形,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只好继续往下装,于是,他又接连无比凄凉地“哎哟”了好几声。直到母亲给我们拿了钱,弟弟才飞机着陆般小心翼翼地平静下来。他平静下来,空气就平坦了。

现在,太阳终于落山。断裂带上,暮色越来越稠,一些灯,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和弟弟,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过的地方有一根看不见的黑色口袋,会把我们永远地装进去。

路过的农家小院飘来邓丽君柔美的歌声: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我们的脚步在歌声中慢了下来。虽然已经走了很远,我们的耳朵好像仍然贴在那个农家小院。

空气中弥漫着动物干巴巴的粪便味道,我想可能还有人的屎尿味,不怎么刺鼻,算不上恶臭,却很浓烈。夜晚是一间大大的厕所,为那些急于行方便的人提供了天然的庇护,他们随随便便的,就把体内的垃圾倒了出来。我想,一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人不是小猫小狗,没人好意思在白天随地方便。

我嗓子干得冒烟,喉咙深处,好像有片腾格里沙漠。暂时喝不到水,我只好一遍遍咽着口水解渴。沿路都能遇见长得异常茂盛的芭茅,一丛挨着一丛,让人感觉到那里面随时可能跳出几个脸上涂着油彩的印第安人。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为了让我们尽快学会数数和加减法,父亲专门砍了许多芭茅回来,用菜刀整整齐齐切短,不用的时候,我们就用小红绳把它们绑起来。父亲也许还帮过我们别的什么忙,但我真的记不住了,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件事。

宝塔糖已经买了。我们买了四块钱的宝塔糖。走路的时候,我们把手死死插在各自装着宝塔糖的荷包里,生怕到家后才能吞到肚里的宝塔糖长翅膀飞走了。出门前,母亲特地提醒我和弟弟宝塔糖买回去等她看了我们才能吃。她担心我们把钱花到别的地方。宝塔糖不是糖,参考说明书就能够知道,宝塔糖是驱肠虫类非处方药药品,用于蛔虫病,具有麻痹蛔虫的作用,使蛔虫不能附着在宿主肠壁,随肠蠕动而排出。宝塔糖不是糖。虽然是药,但在我和弟弟眼中,宝塔糖就是糖,因为它是甜的,不像一般的药,除了苦还是苦。

我和弟弟走得很慢,我们气喘吁吁,身上的汗流得像一只猪似的。

到青梅街的小药房买宝塔糖的时候,我们也是如此,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既不是太远,又不是很近。这一点,像我们的年龄,我和弟弟,相差不到一岁。我们不是双胞胎。我明白每次说到这个话题人们总是发笑的原因,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有些真相,只有时间能够揭开它的盖子。

公路两边的灰尘很厚,每每踩下去,地上就会多出一个脚板印印。平时,倒真的无所谓,关键在于,我和弟弟的泡沫凉鞋是昨天新买的,我们舍不得把它们弄脏。每年夏天我们都要穿坏好几双这样的泡沫凉鞋,但母亲已经表过态,她说:“今年只买这一双。哪个砍脑壳的把鞋穿坏了,就打光脚板。”母亲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和弟弟若无其事地走在公路中间。偶尔来车了,我们才骂着娘,不情不愿、慢吞吞地闪到路边。在路边,我们会手忙脚乱地紧紧捂着鼻子,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其实,谁都知道,只要憋气,灰尘就不会落在我们的呼吸里,不会把它们的头伸进我们的喉咙。等车走远了,斯文够了,我和弟弟迅速摆脱我们各自的妥协与矜持,回到公路中间,继续移动,继续赶路。

来往车辆划出的土烟久久不散,我们没有再捂鼻子。

路过灵官庙,家就不远了。这时,我和弟弟却停了下来。我们抬头看了一会儿风筝,看那只挂在老核桃树上的风筝。每次途经这儿,我和弟弟都要停下来,为了这只风筝,呆上一会儿。风筝的外形是一条金鱼。春天的时候它就挂在那里了,那时候,风筝还完好无损,有好几次,我和弟弟想爬上去把风筝取下来,但没有成功,树太高了,也太粗了,根本抱不住,而且,中间可以停下休息的枝杈很少,除非用梯子,我和弟弟都觉得为了一只风筝搞得这么麻烦,根本划不来。几个月过去了,历经风吹日晒的风筝只剩下一副摇摇晃晃的骨架。弟弟说,风筝早晚会从树上落下来。看得出来,他想把它带回家,弄些浆糊和报纸,重新糊一个风筝。我也有这个想法。

但是,我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任何想法拿出来跟弟弟分享,他也一样,我们把各自的想法绷得紧紧的。我们总是把自己缠在自己的各种想法上面,殊不知,缠得久了,容易累。

灵官庙到家门口之间,会经过一个石板和石头搭建的涵洞。石板不是现成的石板,而是古人的墓碑,不知道那些修涵洞的人从哪儿弄来的,上面的字迹就像女娲河河底的那些石头、沙子和水苔一样清晰,用手拍掉上面的灰尘,能读到古人们的丰功伟绩,几乎全是丰功伟绩。外公曾经告诉我:“断裂带以前有本事有钱的人死了,才会立碑,才立得起碑,大多数人就像地里的野草,死就死了,总之,能留下儿女来的已经很不错了。”我听完,想到我们家很穷,就问他,“那我们是不是那‘大多数人的后代?”外公没有理我,他把我当外星人那样,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我猜测他的这种态度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根本说不清楚,要么是他认为我脑袋出了毛病。不管怎么说,涵洞里的这些墓碑只会让人感到,死变得虚无了,虚无得让人感到悲哀。我想,如果自己的墓碑被后人用来修涵洞的事让古人们知道了,他们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被气得重新活过来?从这中间得到的教训或者说启示当然毋庸置疑:风光也好,凄凉也罢,人死后,都最好不立碑。当然,这有点自私。

涵洞就在灰尘扑扑的公路下面,如同人的某些想法,相当隐蔽。周围,会咬人的荨麻已经长疯了,挨挨挤挤的一大片,看着都会不寒而栗。涵洞不远处有块菜地,我们家的。菜地一角有棵梅子树,母亲把我们家那些死猫死狗埋在树下面,已经不是秘密。

我和弟弟经过涵洞上面的时候,弟弟忽然在后面喊了我一声“哥”,我转过身体,表示已经听到他的召唤。天快要黑了,弟弟的脸有些模糊了,他胖乎乎的身体微微晃动,好像有些不得不即刻摆脱的沉重,正在折磨着他。

弟弟看着我,说:“我想拉屎!”

弟弟的意思是要我等他一会儿,想得美,不过,我没明说,只是不耐烦地告诉他:“你要拉就拉吧!”

“我想到涵洞里解决。”弟弟瓮声瓮气地说。“你想在公路上解决,也是你的事。”我漠不关心地回答。“哥,你陪我嘛!”弟弟捂着肚子,痛苦地望着我,加了一句:“求你!”事情就这么奇怪,话刚说完,我就发现自己

也想方便了。心有灵犀啊!其实,我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我想了想,说:“那就一起解决吧!”

就这样,我和弟弟袋鼠一样跳过路边灰最厚最多的地方,下了公路,匆匆朝涵洞走去。快走拢的时候,弟弟大概想到了什么,走在前面的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跟我指了指那些触手可及的水麻叶。我瞬间心领神会。弟弟考虑周全,我们身上根本没有擦屁股的纸。于是,我们迅速挒了几把水麻叶,小心又小心地捏在手上,生怕它们掉了飞了似的。

挒水麻叶擦屁股其实算不上稀罕事。农村嘛!

只有顺从自然,才能征服自然。培根说!据我所知,外公就常年坚持用宽大柔和的树叶擦屁股,既方便,又实惠。外公为人俭朴,赶集从来舍不得在街上吃碗米粉或者面条,无论多远,他都坚持回家吃。用卫生纸擦屁股,在他看来完全等同于纸醉金迷,他拒绝一切奢侈、浪费。“我们不是继承了父辈的地球,而是借用了儿孙的地球”,外公喜欢用《联合国环境方案》里的话教育我们。除了宽大柔和的树叶,外公也用削薄了的竹片擦屁股,竹片的边缘是很锋利的,稍不注意,屁股很容易划伤。以前,在外婆家,外公经常给我们弄吃的,他做的水擀面,远近闻名,吃过的人,都会赞不绝口。自从我知道外公擦屁股方面的特殊习惯以后,就决定再也不吃他做的任何东西了。打死都不吃。

走到洞口,弟弟再次停下来,他扭头望着我,希望从我这汲取勇气。说到勇气,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想起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想起那个与一条巨大的马林鱼在离岸很远的大海上搏斗的老年古巴渔夫,他筋疲力尽拖着一副鱼骨头的场景令人震撼,难以忘怀。

涵洞里面黑乎乎的。因为是夏天,水也干了。父亲告诉过我,他小时候,这条涵洞里能捉到好几种鱼。眼下,水都没了。

“喂!”弟弟忽然朝涵洞喊了一声。

“喂!”涵洞涌出回声。

弟弟吓得差点拔腿就跑。他知道那是回声。

“哥,你说涵洞里有鬼不?”弟弟问我。

“有,装神弄鬼。”我回答他。然后,我弓着腰杆进了黑麻黢黢的涵洞。走到一半,我转身望着洞口,发现外面还很明亮,光线如同一位仁慈的老奶奶,抚平了我的忐忑。女娲河离涵洞不到二十米,所以能清楚地听到它缓缓的、永恒的流水声。我脱下短裤,从容不迫地蹲了下去,蹲下去的时候,我感到,手上的水麻叶子柔软极了,仿佛捏着一叠厚厚的钞票。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感觉。

我和弟弟终于回来了。

空荡荡的河风吹过院子,周围的树便哗啦啦拍着巴掌,在欢迎我们凯旋似的。

幺爸家的灯是亮着的。一个大大的光挖出来的窟窿,静静蹲在刘家院子里,和四周暗涌的夜色默默地僵持着。天还没怎么黑,横过屋顶的一排电线,能点得清数。几只蝙蝠在屋檐下飞来飞去,白天,这些哺乳动物只能静静倒挂在阴暗的角落。人类的白天,就是它们的黑夜;人类的黑夜,才是它们的白天。

整个院子,只有幺爸家的灯是亮着的。

这个伟大的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幺爸是只铁公鸡,平日里又抠又省,一毛不拔就不说了,还省得不得了。父亲有时背地里说他弟弟,屁都舍不得放!其实幺爸家的日子是刘家院子最好过的。婆婆爷爷挨着他过日子,子女不是嫁人就是分家了,剩下的好房子好地,自然都成了幺爸的“独食”。正如同母亲总结的那样,越是富人越是抠门。幺爸就是典型的例子。为了节约电费,幺爸家通常是刘家院子睡得最早的。平日里也难得见他们屋头开灯。

然而,更奇怪的是,幺爸家门前里里外外站着很多人,不光刘家院子里的,还有许多外人,都是熟面孔,不是沾亲,就是带故的。我和弟弟的好奇心刹那间膨胀起来。人群中,堂哥也在,他瘦得像根牙签,扎在人堆里,听别人聊天。

堂哥看到我和弟弟突然冒出来,就朝我们挥了挥手,走到我们跟前,问我和弟弟:“你们干啥去了?”

也不是不能说,但是,我和弟弟,似乎都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他把桃子拿回家的事,我们还有点耿耿于怀。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好像吃了摇头丸似的。

“幺爸家有啥事?”我反过来问堂哥。

“幺爸,幺爸发达了!”堂哥忽然兴奋起来,怕我们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亲爱的幺爸发达了!”

我和弟弟一头雾水。

不过,我体味到堂哥言语中的谄媚和肉麻,就像空气那样紧贴着他的呼吸。

“幺爸今天下午在河里捡了两条娃娃鱼,两条,刚才有人已经买了一条走了,光是那一条,就卖了一千,人,民,币!”堂哥没卖关子,就像一架火力凶猛的机关枪,在我们面前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打消了我们的疑惑。

原来如此。听到“娃娃鱼”三个字,我和弟弟都激动起来,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捡到娃娃鱼的人。娃娃鱼,闻名已久,却从未见过。这年头,断裂带的飞禽走兽,一旦遇到人,都能变成钱,已经不算新鲜事。

“在哪里捡到的哦?”弟弟问堂哥。

“我们经常洗澡的地方。”堂哥回答。

我和弟弟绕过人群进幺爸的家门。虽然就在隔壁,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母亲因为父亲在原来分家时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无能和懦弱耿耿于怀。这种耿耿于怀很快就转化成对幺爸、婆婆和爷爷的憎恶,她把她心头的那些苦恼和委屈种在了我们身上,她不许我们到幺爸家串门。冒如此大的风险,我和弟弟不过是想看看幺爸从女娲河里捡回来的娃娃鱼。

幺爸真的捡到娃娃鱼了。在幺爸家那弥漫着柴禾气息的厨房,一条足有十来斤的娃娃鱼,正一动不动呆在墙角用水泥打造的水缸里,仿佛已经睡着了。水缸,就像一根黑色口袋。

撞了大运的幺爸满脸春风得意地站在水缸旁边,如同一位富有耐心的讲解员,耐心向前来看热闹的人讲述着他是如何发现娃娃鱼,并如何机智地将它们一网打尽的经过。虽然,之前我并未见过娃娃鱼,但通过读书我已经掌握了不少关于娃娃鱼的知识,此刻,我感到,它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要从我的嘴上爬出来了。在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背景中,我当然愿意卖弄卖弄,挣些表现,于是,我故意把脸车向弟弟,不慌不忙地说了起来:“娃娃鱼,是世界上现存最大最珍贵的两栖动物!”

或许是还有些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脸,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公鸭嗓子难听,我停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情绪,便接着说了起来:“娃娃鱼之所以叫娃娃鱼,是因为它的声音像婴儿的哭声,所以,叫娃娃鱼。”

说到这里,我相信有人已经开始注意我了。我成了除了娃娃鱼之外的另一个焦点。模糊的愉悦感让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心跳加速,有些紧张。我想我应该接着说下去,继续跟大家分享或者普及一下娃娃鱼的外形特征、栖息环境、生活习性、繁殖方式、分布范围、种群现状、保护等级、主要价值,等等。

没等我继续说下去,弟弟却打断了我,他不耐烦地说:“哥,你说个锤子啊,闹个鸡巴啊,净说些莫球用的!”

弟弟随口一说,就招来一片哄笑。幺爸正怀着孩子肚子大得像南瓜的媳妇沈美阿姨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打击来得太过突然,我瞬间失去了显摆的热情。黑熏熏的厨房之上,几只蛾儿在恶狠狠地撞击着电灯泡。我恶狠狠瞪了弟弟一眼,脑袋便像秋天成熟的水稻那样耷拉着。我无地自容,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

如果沉默仅仅是一种力量,那么,我根本不屑于沉默。

我沉默地离开了幺爸家,我的身体后面,有一个黑色口袋,把我们所有人都装了进去。

我和弟弟擅自到幺爸家看娃娃鱼受到了父亲的严厉惩罚。

我想,这可能是母亲的安排或者指使。有时候母亲是父亲的另一个身体,有时候父亲是母亲的另一个身体,婚姻的力量修改了他们身体的界限,让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活中,他们总是这样相濡以沫,互帮互助。

已无关紧要。围着电灯泡拍拍打打的蛾儿们何尝不是自讨苦吃?

刚回到家里,父亲二话不说,狠狠地踹了我两脚。我没有闪躲,只是让他的脚垫在了我的屁股上面。本来,他踢的是侧面。荷包里装着宝塔糖,我得靠它们镇压肚里的蛔虫,所以,不能让父亲踢到它们。第一脚父亲并没有用上力,可能是因为我调整姿势的缘故,他脚上的力气在空气中消失了一部分。第二脚算得上力大无比,踢到我屁股的不是父亲的脚背,而是脚尖!怎么说呢,这滋味如同一支利箭射进了屁眼。我疼得尖叫起来,一只手捧着火辣辣的屁股,不知道自己该继续站着,还是该立马躺倒在地。

家里没有开灯。厨房里传来柴禾燃烧的声音,那声音也是火辣辣的。

“妈拉个巴子。”父亲在黑暗中说。鬼知道他为啥发这么大的火!

这时候,弟弟屁颠屁颠地回来了,父亲也给了弟弟两脚,听上去,像是在帮弟弟拍打屁股上的灰尘。

“你们两个兔崽子,给老子跪好了,今晚不许吃饭!”

父亲说完,便“嘭”的一声把堂屋的门关上了。我们家成了一根黑色口袋。

我和弟弟老老实实跪下了,黑色口袋里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弟弟哭了,他哭得很委屈,哭得很小心。哭,把他缩小了。

吃饭的时候,灯的眼睛睁开了,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到人家屋头去!你们耳朵聋的?!”母亲厉声厉色地问我和弟弟。她面前的炒土豆丝和白米饭同样在教训我们。

几只苍蝇在黑色口袋里嗡嗡飞着。

我们没敢回答母亲,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隔壁传来幺爸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里装着两条娃娃鱼。不过,我已经没法关心这个,我的肚子饿得呱呱叫,我想吃饭。

母亲,也许是因为听到了幺爸说话的声音,停下手中的筷子,像一只机警的兔子那样凝听着隔壁的动静。母亲经常坐在堂屋里听隔壁幺爸家的说话声。

“幸福的小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母亲突然冒了一句。听得出来,她是在跟父亲说幺爸捡了两条娃娃鱼的事。

“关你屁事!”父亲似乎有点不高兴,捡娃娃鱼的人毕竟是和他有着血脉关联的亲生弟弟,亲着呢。不过,我好像理解错了。

“听说给镇上的‘兄弟饭店卖了一条,一千块啊!”母亲说。

“该他吃药。”

“你明天到河边转转,有本事,也捡一条回来。”

“我?世上哪有这种好事!”父亲一边说,一边往地上吐了口痰。不知是我视力好,还是家里的灯泡太亮,我发现,那口痰里面有零星的血丝。此外,我还惊讶地发现,父亲的眼睛和往日有所不同——红得像兔子的眼睛。

“万一有呢?”

“那我明天去碰碰运气吧!”父亲似乎答应了。

晚上,我和弟弟真的没有吃上饭,只好把买回来的宝塔糖当饭,吃了个精光。

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我因为想到狼外婆吃小孩的故事,就问弟弟:“注意到没,父亲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的眼睛,你说,他是不是兔子精附身上了?”

我们家养的有兔子。

弟弟哈欠连连地说:“哥,我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不要在那儿吓我!”

我怎么会吓他呢。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绝对。

母亲的眼睛不是红的。

天刚刚亮,我突然醒了。

弟弟起床的声音,冒失的将我从另一个世界里活生生地拽了出来。做过的梦在眼睛睁开以后迅速蒸发,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揉了揉眼睛。苍蝇在罩子外面嗡嗡飞舞。

屋外鸡啼声此起彼伏,庆祝黎明到来。

卧室昏暗,光线的匮乏让屋子朦朦胧胧。即使是在大白天,即使是拉开窗帘,你也永远不要想着能把这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破旧的书桌,装满化肥的口袋,一台很久没有用过的洗衣机,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架子床,以及挂在墙上的棕绳,力不从心地占领了整个卧室,卧室很大,农民家的房子都很大。当然,我和弟弟也是整个卧室的一部分。

其实,我不愿意和弟弟睡一个屋。我说他的脚臭得伤心,他说我的脚臭得心慌。最终,我们没有一刀两断,学会忍受并最终接受这种考验的很大一个原因,不是因为意志,而是因为恐惧,它如同阳光那样辐射着我们的每一根神经。弟弟害怕家里一到晚上就变得肆无忌惮的老鼠。我则害怕我脑袋里面的那些东西,或者奇奇怪怪的念头,睡觉之前,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它们,满嘴獠牙的鬼怪,各种冤魂。我有一本《聊斋志异》,舍不得跟任何人分享。我并不自私,只是太过喜欢这本书罢了。书是我从废品收购站淘回来的。事实上,书里面的故事远没有它的名字那么灰暗,令人害怕。

弟弟已经起来了,他小鸭子般摇摇晃晃地穿好衣服,走到书桌前,抓住以前的语文课本,撕了几张,上厕所去了。在家里,我们上厕所都用以前的课本。一定是昨晚吃了宝塔糖的缘故。此刻,我的肚子隐隐作痛。该起床了。

母亲在厨房里烧水。白色的水蒸气沿着锅盖边缘徐徐爬升,灶孔里的火苗呼呼作响。但我没敢看她。她也没有看我。空气对空气。我像一阵风吹过厨房,奔向厕所。厕所在厨房旁边,正对檐沟,檐沟窄,蛛网密布,能一直走到堂哥家去。我在厕所外面耐心等待了足有五分钟,弟弟仍然没有出来。

“你落到厕所里去了?”我捂着肚子问。

“等下。”弟弟的声音里闪烁着艰难的火花,他哼哼唧唧,仿佛在翻山越岭。

“速度点。”我说。

弟弟没有理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弟弟终于从厕所走了出来,他面色红润,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擦肩而过的同时,他高高兴兴地说:“我屙了好多蛔虫出来!”

我已经顾不上听弟弟废话,迅速闪进厕所。

断裂带天气变幻莫测,说变就变。我从厕所出来,刚刚还好端端的天气,已经乌云密布,狂风在屋顶上呜啦啦响着,那些剧烈扭着腰肢的树条,像一群发了疯的蛇。

“要下雨了,快到河坝里喊你爸赶紧回家!”母亲跟我说。

我走到院子的时候,母亲忽然把我叫住了,她说:“你把雨衣穿上,在卧室里,你找找看。”

我没有找到雨衣。母亲的卧室,或者说,他们的卧室,比我和弟弟的卧室更乱,乱得像有一群野人来过。家具、生活用品、衣物……如同刚刚经历了地震,伤痛还没有完全沉淀,或者平静下来,给人心头涂上一层潦草和不幸的幻觉。一张皱巴巴、褪了色的结婚证,随意撂在茶几上,如同一位苍老的见证者,有一瞬间,我甚至感到我和弟弟,母亲父亲,我们整个家,都在被这张纸后面的神秘力量操控着,它,是一切情感、行为的源头。

父亲不是三岁大的小孩儿。我觉得,母亲让我去女娲河喊父亲回家,相当于她经常说的那句话:脱了裤子放屁。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母亲的意思,她总是需要我和弟弟帮她做些事情,并且,觉得理所当然,而我们自己也在不断强化她的统治。在家里,父亲母亲关系就像天气那样时好时坏,爱随时都在被创造,也随时都在被抛弃。

我出门的时候,巨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公路升起片片土烟。

刚走下公路,雨水已经把我浑身上下都打湿了。女娲河上白雾飘渺,犹如仙境。我淋得像只落汤鸡,不过,我好像并不对此感到怨恨,内心反而充斥着一种虚无的欢乐。因为雨下得太大,视线受到了限制,十米之外便很难看得清楚。我在雨中大声呼唤着父亲,但是,我好像并不指望得到任何回应,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正在执行任务。

我和父亲碰头了,他蹲在一块褐色的大石头上面,望着正在变得浑浊的女娲河,心事沉沉。嘴上叼着的烟早已被雨水打湿了,但是,父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目光久久沉浸在宽阔的河面上,像只鹰正耐心寻找猎物。

父亲在守娃娃鱼?

我轻轻走了过去。

“你来干嘛?”父亲问我,他的语气中透着惊奇,以及被打扰的愤怒。

这个苍白的问题把一切都变得苍白了,我索性不回答他的问题。

在我准备转身回家的时候我才注意到,父亲的眼睛跟昨天一样红。女娲河的河水在慢慢上涨,把父亲的眼睛挤得更红了。

中午过后,因为暴雨始终没停,我,弟弟,还有堂哥,在他们家的屋檐下弹珠珠。

女娲河的水已经涨得很大了。大得仿佛整个断裂带都在缩小。

我上午淋了雨,有些感冒,脑袋也有些晕,以至于挺着个大肚子的沈美阿姨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你们老大不小了,还玩这个,哎!”沈美阿姨轻轻摸着她的肚子,笑呵呵地对我们说:“我肚子里这个家伙都在笑你们了!”

“沈美阿姨!”

“沈美阿姨!”

“沈美阿姨!”

堂哥,弟弟,我,分别招呼着面前这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幸福女人。

沈美阿姨一边甜甜地应着,一边在墙角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白石灰粉刷过的墙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乌龟,大多是我和弟弟用锅烟煤画上去的,堂哥在我们家的墙上画了不少。也许是因为目光无意间触到了沈美阿姨那两座小山一样的胸口,我的脸,瞬间红了。

“娃娃鱼呢,死了不?”堂哥问沈美阿姨。

幺爸给堂哥取了个绰号:假精灵。堂哥问的问题,让我感到这个绰号的确很形象。

“瓜娃子,娃娃鱼哪有那么容易死,在水缸里活得好好的呢!”说完,沈美阿姨又大大方方地表示,“看什么时候把它杀了熬汤喝,给你们也一家端一碗!”

我们高兴得恨不得拍巴掌——

“沈美阿姨就是好!”

毫无疑问,沈美阿姨嫁给幺爸是刘家院子的一大幸事。

用堂哥的话来说,沈美阿姨是我们刘家院子的开心果。

无论什么烦劳,无论什么忧愁,只要在善解人意的沈美阿姨面前一晒,就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

在刘家院子,除了母亲——她总是张口闭口称平日酷爱打扮的沈美阿姨为“狐狸精”——对沈美阿姨不怎么感冒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沈美阿姨。父亲从来不对沈美阿姨发表过任何意见,更提不上攻击了,从平日相处他的漫不经心的笑容里感受得到,他其实并不讨厌她。他讨厌的只是他的弟弟,我和弟弟称为“幺爸”的那个人。两兄弟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弟弟都以为那是母亲的缘故,她对幺爸继承了婆婆爷爷的大部分财产耿耿于怀。

沈美阿姨让我们猜她肚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弟弟还有堂哥都说是“男孩”,乐得沈美阿姨一个劲儿地夸我们“懂事”。

其实,这个无聊的游戏我们已经玩腻了。

有时候,婆婆也会指着沈美阿姨的肚子这样问我们,要是我们有谁说是“女孩”,婆婆的脸肯定会一下子拉得老长老长。我们自然不会那么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傻瓜!

沈美阿姨给我们一人发了一颗水果糖。

为了表示感谢,我们决定在沈美阿姨面前炫耀一把。堂哥表演了他的扫堂腿,弟弟展示了侧空翻,不过,因为场地的缘故,他只能侧翻一次,所以展示完之后,弟弟还有些意犹未尽。我表演的节目是倒立,面对着墙,双手撑在地上,然后双腿突然发力,人就如同膏药那样倒贴在墙上。我倒立的那面墙正对着沈美阿姨背后的那堵墙,所以,当我激情四射地投入表演,尴尬出现了,我竟然一下子望见了沈美阿姨碎花裙里的白色内裤,以及她雪白雪白的大腿。真是措手不及!沈美阿姨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迅速将腿并拢,以防止走光。这个微妙的举动,让我承受整个身体重量的双手瞬间没了力气,手一软,我的脑袋便“咚”的一声——插头那样重重地插在堂哥家的水泥地上,紧接着,我的身体狠狠摔倒在地,扬起一股烟尘。

我的“出色表演”博得沈美阿姨,堂哥还有弟弟的捧腹大笑。

欢乐随时都在被创造,也随时都在被抛弃。眨眼之间,时间把一切脱了个精光。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也没人拉我一把,我才狼狈地、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脑袋晕晕的。雨下得很大,房檐水像瀑布,我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想在床上好好躺一会儿。我一声不吭朝家中走去,朝卧室走去。我的后面有一根看不见的黑色口袋,会把刚刚发生的意外,以及见证与经历这场不幸的人,统统装进去。

身体玩笑,有时候也是生命玩笑。如果世界上有什么办法能让时间倒退一两分钟,我们的错误、灾难甚至悲剧,就不会如此惨烈。也许我就不会狠狠摔这么一跤了。

我这一跤摔得不轻,脑袋瓜子嗡嗡作响。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感到我背上的骨头已经不是骨头,而是一堆碎片,一堆玻璃渣子,包在肉里面,疼得钻心,疼得我恨不得用炸药包将堂哥家的水泥地炸一条坑。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身体继续跟我开起了玩笑,我感冒了,紧接着,发起了高烧。摸着滚烫的额头,我才想起上午不该那样淋雨,不拿身体当身体。病疼是我那样做的回声,也是报应。身体玩笑,有时候也是生命玩笑——无知每天都会澄清一点。我暗暗发誓,以后要善待身体。

直到深夜,暴雨也始终没有停过。

第二天上午,暴雨还在继续,弟弟告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女娲河涨水了,洪水都快把李家院冲跑了,他说。李家院就在对岸,地势比较低。水涨那么大,我倒是有点吃惊。其实,不用弟弟说,我也知道女娲河涨水了,听声音就知道。

每年,女娲河涨水,会有很多人去河里捞柴。

此刻,肯定有很多人在河边捞柴,很多人都在洪水边上用生命舞蹈!

从昨天晚上直到现在,我的身体一直处在极度的虚弱当中,睡了醒,醒了又睡。不过,也说不上是坏事,早上母亲还专门来看过我,她说她和父亲已经捞了不少柴了,我想,母亲肯定是想来叫我去背柴的。母亲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装病,她一眼就能识破。见我确实不能为家里发光发热,母亲只好不甘心地离开了卧室。

此刻,家里除了我,就没人了。刘家院子,除了我和沈美阿姨,就没人了,她是孕妇,不可能到河边去。就在这个百无聊赖的上午,我发现了父亲和沈美阿姨的私情。

我和弟弟的卧室紧挨着堂屋,因此,要是有人进门,能立马听到动静。迷糊中,我竟然听到父亲和沈美阿姨在堂屋里说话的声音,怎么说呢,开始我并不相信我的耳朵,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父亲和沈美阿姨真的在堂屋里聊天!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不过,每句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每句话都像是被锋利的水果刀削尖了一样!听到他们聊天,我的精神也瞬间被锋利的水果刀削尖了一样!

“三哥,求你别这样,你大娃还在屋头!”沈美阿姨似乎在哀求我父亲。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三,幺爸也叫他“三哥”。

“就亲一下,放心,没事,大娃高烧得估计连他老子也不认识了!”父亲似乎有点心急火燎,紧接着,我听到一个响亮的吻,在空气中爆炸了。说真的,我恨不得立马冲出卧室,将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一脚揣到河里去。但是,我忍住了。

“以后,你真的不要再来破坏我的家庭了,你再这样,我只有死给你看了!”沈美阿姨似乎生气了。

“沈美,你别一天死啊活啊的,都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父亲的样子肯定就像他说的话一样无耻。

“久走夜路总要遇到鬼,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不想再让他戴绿帽子了。”沈美阿姨说完,好像哭了。

“那你肚里的孩子,怎么办?”父亲突然问沈美阿姨。听到这里,我感到,屋顶上面的天都要塌了。沈美阿姨居然怀的是父亲的孩子!“我不会把这个孽种留在世上。”沈美阿姨坚决地表示。“随便你,但是,我不想我们就这样散了。你休想。”父亲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要赶尽杀绝,要我生不如死!”沈美阿姨几乎在咆哮,看来是要跟父亲撕破脸。

“沈美,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他娘的如来佛,你他娘的这辈子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板心。你不死,是我的女人。你就是死了,也还是我的女人!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洁?!”父亲厚颜无耻地说。

紧接着父亲的冷嘲热讽,沈美阿姨似乎摔门而去了。反复咀嚼着他们刚才的谈话,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仿佛有人在上面放了很多个秤砣。我害怕极了,不知道接下来父亲会干出什么

疯狂的事情。当然,这已经够疯狂了!时间把一切都脱了个精光!平日看上去斯斯

文文的父亲,原来是披着羊皮的狼!暴雨变成了催眠曲,不知不觉,我又睡着了。我要是知道我睡着了,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

沈美阿姨摔门而去的第三天傍晚,弟弟忽然捧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汤进了屋,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母亲:“妈,这是沈美阿姨要我端回来的‘娃娃鱼汤!”

母亲一直看不惯的人竟然大大方方地给家里送了这么大一盆汤,有些受宠若惊,她问弟弟:“那你说‘谢谢了没得?”

弟弟把头点得就像鸡啄米:“说了说了!”

“等下把盆子拿过去,再说一遍。”母亲命令弟弟。

“我干脆给人家磕几个响头,母亲大人,你说要得不?”弟弟调皮地看着母亲。

“你这个兔崽子,净说瞎话!”母亲说完,似乎记起了什么似的,她问弟弟:“你沈美阿姨她们真的把娃娃鱼杀了?”

“真的杀了。”弟弟肯定地说,不过,他又告诉母亲:“我也没看到,反正炖了一大锅,家家有份!”

“这家人才舍得吃哦!”母亲自言自语,不知道她是在夸人家,还是在讽刺。

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没什么精神。父亲骂了我好几次“瘟神”,我都没有和他顶嘴。我怕自己一念之间就把他和沈美阿姨的丑事说了出来,完全可以想象,这将会在家里掀起怎样的风暴!尽管,这个家已经被侵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可怕的是,母亲和弟弟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晚上,我和父亲对娃娃鱼汤都没什么兴趣,我不知道我们在“装什么纯洁”?

母亲和弟弟倒是吃喝得津津有味,好像真能长生不老似的。

父亲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第二天下午,刘家院子出了大事,这件大事,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断裂带的五脏六腑,临盆在即的沈美阿姨跳河自尽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太蹊跷太扑朔迷离了!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人,两条命,说没,就没了。

据说沈美阿姨跳河的那一刻,就有水性好的人立马跳进河里救人。只是,滔滔洪水无情,过了很长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营救者才将沈美阿姨从洪水的肚子里拖上岸来。那时,沈美阿姨的呼吸已经没了,她平静了,自由了,她和她身上的是是非非,也都被汪洋肆意的洪水卷走了。当然,留下的,除了尸体,还有巨大的谜团,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谜团。每个人都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会这样死,为什么死得这么干脆,这么坚决。

噩耗来袭,幺爸一家伤心欲绝。

刘家院子的人既为此事难过,又生怕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就在沈美阿姨出事的这天晚上,父亲和母亲把我和弟弟送到了外婆家。他们让我们在外婆家好好呆着,哪儿也不许去。好像我们也会被洪水卷走一般。

我和弟弟,差不多是在半个月之后回到刘家院子的。离开的日子确实不短。堂哥说,他天天都在盼望着我和弟弟回来陪他滚铁环。大伯专门给他焊了一个大大的铁环。我和弟弟羡慕得心都空了。

从母亲口中,我和弟弟得知:幺爸捡的那条娃娃鱼并没有死,仍然完完整整地呆在幺爸家的水缸里。也就是说,那天,沈美阿姨愚弄了大伙儿,她让弟弟端回家里的“娃娃鱼汤”并不是真的“娃娃鱼汤”。

“也倒是,像她那样抠门的人,怎么会舍得熬娃娃鱼汤给我们喝?!”母亲似乎对此耿耿于怀,似乎沈美阿姨的死,并没有冲淡她对美味的膜拜与憧憬。弟弟也是。

人死如灯灭。呼吸是开往远方的慢船。沈美阿姨离我们一天天远了,刘家院子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

夏末的一天,母亲到街上买菜去了,她荷包里的钱和她平日穿的那身衣服一样,皱巴巴的。她的人也是皱巴巴的。

我,弟弟,和父亲在地里掰玉米。蟋蟀在慢慢枯黄的草丛里唱歌,动听宛如天籁。在我们生命周围,死亡是一根看不见的黑色口袋,会把我们永远地装进去。玉米叶子会割人,我们身上都在不经意间留下了轻微的擦伤。记忆,也有擦伤。

歇气的当口,父亲仿佛突然记起来什么似的,他感伤地跟我们指了指不远处一块玉米地,告诉我们:“你们沈美阿姨就埋在那儿。”父亲说的是我们的阿姨沈美,而不是他的情人沈美。好像她们不是一个人。

我们这才知道沈美阿姨就埋在那儿。我和弟弟,不由自主往那块玉米地认真地、认真地瞅了两眼。

坟,回忆像它凸起。坟头的草长得太深了,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线团,一种迟迟无法凹去的痛苦。

父亲从烟盒里摇了一支烟出来,默默点上。

我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心里也没有一点恐惧。

弟弟问抽烟的父亲:“爸爸,沈美阿姨为什么要死?”

父亲抖了抖烟灰,含含糊糊地回答弟弟:“人早晚都是个死。”

弟弟点了点头,然后,似乎想起了沈美阿姨让他端回家的“娃娃鱼汤”,他又问父亲:“沈美阿姨,怎么会骗我们呢?”

弟弟说的是“我们”。那盆美味的“娃娃鱼汤”是弟弟与沈美阿姨之间的一个死结。

弟弟有些言过其实,我想,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吧:骗!

父亲深深抽了口烟,过了大概三十秒钟,他才让那些张牙舞爪的白色烟雾从他鼻孔里爬出来,不是嘴。然后,他以已经深思熟虑过的那种完全肯定的语气大声说道:“她,是个骗子!”

父亲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跟我们说,他脸色难看极了,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吓得我和弟弟都没敢搭腔,我们只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他,表示我们听到了。

心里仿佛有条娃娃鱼在哭泣。

我知道,沈美阿姨不会再死第二次了,她好像一直活在我的生命周围,跟我的生命做了邻居。至于她和父亲之间的小秘密,则始终卡在我的喉咙里,卡在 1995年夏日的臂弯之中,如同断裂带上超级灯泡般的太阳,一如既往地雕刻着断裂带苍生万物的生死枯荣,见证着那些实际上也不会在我们身上逗留多久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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