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孤独者》中,魏连殳从孤独的战斗却为人不解甚至被人攻击,到保持本心,身体上奉行之前所憎恶的一切获得众人的追捧,他的前后形象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虽苟活下来,魏连殳内心却始终排斥这样的生活方式,这使得他以死来作出最后的反抗。本文将结合《孤独者》及鲁迅的其它文本,具体分析魏连殳前后形象的转变,挖掘在他以死作结的悲剧中所蕴含的复杂原因。
关键词:《孤独者》 魏连殳 形象转变 悲剧
不管是《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药》里面的夏瑜,还是《长明灯》中的疯子,这些人物总是以启蒙庸众,反抗黑暗的形象出现,又都以失败告终。鲁迅在文本中多次揭示了这些战士的坚决,又以极具讽刺的结果消解了他们的努力。启蒙的艰难,让鲁迅在呐喊后终于陷入彷徨。在小说中,魏连殳以一种更为决绝的姿态——并未作出主动启蒙庸众的行为:不同于之前文本中的启蒙者,没有像狂人一样在吃人与被吃中揭示封建礼教的恐怖,也没有同夏瑜一样为了启蒙大众而牺牲自己,更不用说像疯子一般反抗着封建观念,魏连殳只是坚持要为不愿他活的人们活下去这一愿望,结果仍然失败了。“在《孤独者》以后,鲁迅的小说中就不再写孤独的个人了,魏连殳之死似乎结束了从‘狂人开始的孤独个人的谱系”[1]。《孤独者》给这些精神的战士形象画下了句号,而这些战士以失败告终的结局也透露出鲁迅对于启蒙本身的担忧与失望。
一.“异样”的捣乱者到失败
1.“异样”的存在
在不算长的篇幅里,承载了魏连殳形象转变的全过程。小说开始,魏连殳就是“异样”的存在。“我”在S城时,“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2],学的是动物学却教历史,不爱理人却又爱管闲事……;甚至是连殳本家亲戚,“却更不明白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3],对于整个山村的人来说,“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4]……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多次出现“异样”一词,用以形容魏连殳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文中尤为明显地是魏连殳对于儿童和家庭这些问题的表现与态度。刚开始,“我”就多次描述了魏连殳对孩子的亲近。大良们可以任意闯进魏连殳的房间,“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的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可发出欢喜的光来”[5]在他客厅里的这些孩子总是吵得让人头昏,连殳却把这些孩子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甚至在他落魄时,一听到孩子们在他门前笑嚷而过,还抓着花生米追了出去。对于魏连殳来说,不管大人的脾气有多坏,孩子是天真的,后来变坏了也是环境造成,对于周遭黑暗的现实,也只有孩子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当叙述者“我”反对连殳对孩子的看法时,甚至惹怒了连殳。魏连殳至死都未曾有婚配,成立自己的家庭,“我”也曾提问为什么不结婚,魏连殳没有回答,在谈及堂兄要把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他时,他明确的表明,他们知道魏连殳是不娶的。大良们的祖母劝他,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抑或先买几个姨太太才是这个年龄该做的正经事,魏连殳却始终排斥这些观念,这样的举动遭人非议。
2.与黑暗捣乱
魏连殳的异样让他成了S城人谈论的对象,同时,发表文章,说些没有顾忌的话,使他同样遭受S城人的排斥。“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6],“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7],这些打压的行为向来如此,是他经常经历的事,对于自己的失业,他认为是意料之中的事,且常有发生,也就不足为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做更多地是因为魏连殳偏要为不愿他活的人们而活,所以愿意为此经受寂寞辛苦,“偏要活下去”,给不愿他活的人增添几分不快,让自以为活在舒适世界的人们也体会到世界的不美满。
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谈及魏连殳时提到,“著者在小说及散文上不少自述的部分,却似乎没有写得那么切实的”[8],虽是小说中的人物但魏连殳身上有着与鲁迅相同的品质,与黑暗捣乱,给敌人添堵,魏连殳的这些做法在鲁迅的作品中多次被提及。“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9];作为捣乱者,“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10]……给所谓的正人君子留下缺陷,让他们知道自己造就的好世界也并非那么圆满,让这些敌人感受些不愉快,鲁迅是这样做的,魏连殳也同样如此。
3.由行为的失败走向精神的胜利
魏连殳作为捣乱者,他与黑暗捣乱的行动最后失败了。失败之后,魏连殳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开始躬行之前所憎恶的一切,反对先前所崇仰的一切,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他的身边不再充斥着失意的青年,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精通钻营颂扬的陪客。不再用亲近而尊重的态度来对待那些曾被他视为珍宝的儿童,而是用报复性的方式让这些孩子给他逗乐,如今要他买东西,大良们就要学狗叫,给他磕头……
当魏连殳以“新”的方式存活下来时,他的内心却始终排斥着这样的生存方式,伴随着新的失眠与吐血,时刻饱受煎熬与痛苦。终于,他放弃了还要活几天的想法转而以肉体的死亡来抚慰灵肉间剧烈碰撞产生的剧痛。几次吐血都不愿意请医生来治疗,用这样的态度加速了自己肉体的死亡。最后“他在不妥贴的衣冠中,安静的躺着,合了眼,闭了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11]。用冷笑来否定了失败后的行为,用死亡宣告了精神的最终胜利。
二.悲剧的原因
鲁迅曾经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提到,“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2],之前被视为有价值的冻馁、寂寞与辛苦都已经成了过去,如今,选择舒服快活地活着内心却始终无法妥协,这样内外矛盾的生存方式让魏连殳时刻承受着灵肉分裂的痛苦,最终以死来守护内心的坚持,魏连殳从追求有所为到选择死亡,其命运的悲剧也就这样呈现。而悲剧的造成也有着多重原因。
物质的匮乏,境遇的艰难使得其难以维持个人的生存。魏连殳本无家业,祖母死时就把所有的器具烧了大半给他的祖母,剩下的东西和房子则留给了侍奉他祖母的女工。魏连殳一向有钱就花,没什么积蓄,又被校长辞退,这样的情况让他入不敷出,只得卖掉自己喜欢的藏书。魏连殳还能维持自己生计时,那些自命为失意的青年和零余者经常盘踞在他租住的客厅里,孩子们也常找他讨要玩意,而等到失意时,却无人出手帮助,唯有“我”还帮忙打听,竟受到了别人的非议。从凄凉而空洞的客厅里只剩几本S城人不要的洋装书,到“生计更其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13]也不过两月之久,到最后甚至几乎求乞,不到一年的时间魏连殳的生活陷入了绝境,这样情况让他没办法再活几天,然而还要活几天,行为上就只得放弃之前的追求,成为他人的走狗。
除去物质条件的艰难,个体身份的不被理解,让他长期处于被排斥的痛苦与寂寞中。对于S城的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出外游学的新式知识分子是怎样的,只妒羡这样的身份可以挣得许多钱,这样知识分子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不讲道理,还会改变新花样……周遭的庸众对于魏连殳这一类新式知识分子的错误认识,一开始便割断了魏连殳与周遭环境相融的途径。魏连殳爱在报纸上发表没有顾忌的言论,这也引得S城的人像苍蝇一样时时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14]。鲁迅在自己的杂文中经常提到“党同伐异”,对待异于自己的人,总是想尽办法的抹杀,魏连殳也正是被压服的人之一。“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15],鲁迅最后逃离了S城,但魏连殳却没有那么幸运,作为出外游学的知识分子,他处在与鲁迅经历过的相似的S城里,却无处可去。当“我”询问失意后的魏连殳去了哪里,大良们的祖母的回答似乎揭示了这一点“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的”[16]。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与周遭环境无法融入,这样的情况使得其精神长期处于痛苦封闭中,当物质上也无法维持生存,犹如加了一剂催化剂,使得魏连殳的坚持只得破灭。
与此同时,魏连殳本人对周遭的排斥也使得他难以融入到S城中。一开始,魏连殳对人就是爱理不理的,在祖母的丧礼上,周围的人围在他身边,挤成一大堆,然而“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咷,铁塔似的动也不动”[17],魏连殳与周围人的隔阂并非只由他者造成,他自己亲手也造就了孤独。“以送殓始,以送殓终”,以死为起点,又以死为终点,这样循环往复,魏连殳重复着他祖母的命运,“虽然没有分的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18]魏连殳在他祖母的丧礼上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孤独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如他祖母一样是自己亲手造就的。
物质上的匮乏,个人与周遭环境的相互排斥,这使得魏连殳在S城里无法存活,就这样,他一步步的走向毁灭,走向悲剧的命运。
三.结语
魏连殳不能忍受苟延残喘的生存方式,以死控诉黑暗的可怕,也以死来发出最后的反抗。在黑暗的掌控下,虽不能以自己坚持的方式生存,却能以选择死亡来反抗黑暗,不受黑暗控制,魏连殳肉体的死亡却证明了他精神最终胜利。
然而,魏连殳之死也揭示了与黑暗捣乱这一力量的消失。魏连殳为了与黑暗捣乱,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为他心痛的同伴已经被敌人诱杀。那么谁来改变黑暗?改变未来的已被今天所改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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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作人著,止庵校订.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26.
[9][12]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203.
[10]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0-81.
(作者介绍:蒋智娟,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与现代思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