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杀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重要事件,且具有陀氏的独特风格,但历来对这一问题缺乏整体关注。陀氏小说中的杀人包括杀人和自杀,它指向毁灭生命的行为。人物的杀人不同于以往单向度的动机,其杀人行为有着内在辩证的推理逻辑。是理性在对上帝的质疑与挑战下为了人的价值,与信仰的矛盾斗争,这种斗争主要表现为道德与个人意志两方面。有其独特意义。
关键词:杀人逻辑 理性与信仰 道德 个人意志
19世纪俄国文学黄金时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在小说中描写杀人事件,以《地下室手记》之后的长篇小说为例,有《罪与罚》里拉斯科尔尼科夫对老太婆的杀害、《白痴》中伊波利特的自杀和罗果仁的杀人、《群魔》里基里洛夫和斯塔夫罗金的自杀以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的精神弑父。而在当时的俄罗斯,别尔嘉也夫谈到:“对于俄罗斯来说,黑格尔是人类思想的顶峰......他影响了俄罗斯哲学的、宗教的和社会的思想”。[1]黑格尔将从个体的感性的人抽象出来的人的理性由偶然的尺度发展成绝对客观尺度,理性独立化为一种普遍的绝对实体,作为最高理念被置于与上帝同等的地位,黑格尔原意是让上帝复活于理性的和解中,但在实际中却导致理性对上帝的挑战,理性消解了上帝。加之达尔文提出的生物进化论等科学的出现,一种坚信科学是社会和道德秩序唯一可靠基础的实证主义放肆的向生活的宗教根基——俄国东正教发出挑战。这种信仰危机反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杀人者身上,就是复调艺术下杀人逻辑的内心剖析,主要表现在对道德、个人意志的摇摆。
1.道德需求与上帝不存在的纠葛
基督教传统道德靠两大力量维持,一是习俗,另一个支柱便是上帝的绝对命令。正因为基督教道德的所谓真理性是以对上帝的信仰为前提的,所以当对上帝的信仰产生质疑,他也就试图无所顾忌道德的界线。《白痴》里伊波利特在《说明》中说:“这能怨谁?既然他活着,那就是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又能怨谁?”[2]伊波利特不信上帝,完全站在理性的角度去审视别人的苦难,面对穷困造成的小孩冰冷尸体仍能无意间露出冷笑,在他看来苦难是不能用感性来衡量的,若不能理智地掌控自己的生活死也应该,这是丢失基督教信仰下缺乏爱人的非道德行为。所以罗果仁在反复得不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后,终于用刀杀死爱人。周国平说:“折磨着卡拉马佐夫一家人的问题是:如果没有上帝和灵魂不死,还有没有善?如果没有善,人还有什么价值?”[3]伊万·卡拉马佐夫不信上帝,《宗教大法官》里上帝老人在人间的遭遇证明基督教大法官信仰的虚假:用信仰的制度捆绑人,用面包和奇迹诱惑人丢弃自由。所以伊万质疑上帝的存在,用纯理性的方式思考上帝存在下的人间罪恶,尤其是孩童的遭遇,这种为所谓永恒的和谐所付出的代价太昂贵,他急于退还入场券。然而没有上帝,就没有所谓灵魂不死,一切牺牲都没有意义,一切都可以做,这些思想把他引入一场彻底毁灭道德的行为:希望自己的父亲——一个荒唐、丑陋的人死的隐秘念头里,所以他默认甚至鼓励斯乜尔加科夫的犯罪意志。在这场杀人行动里,伊万是父亲被杀的精神肇事者,斯乜尔加科夫是伊万第二,是伊万最低级的“我”,这两个“我”在伊万的梦幻里得到清楚展示。
但是基督教几千年的根深蒂固使上帝的阴影无法消失殆尽,这些人物依旧会在自己的观念里煎熬。所以罗果仁杀死娜斯塔霞后也自杀了,而伊万在最后无论是国家法庭还是社会舆论法庭都没有判其罪的时候,他自己却备受良心的煎熬,心灵在地狱之火中燃烧,深陷精神苦难中。这种杀人逻辑不同于陀氏之前或之后西方文学杀人心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借古希腊的知识和理性来高举人的旗帜,突出人的价值,但此时的上帝还在,所以莎士比亚代表作品的主人公哈姆雷特在杀死叔父过程中还有着出于宗教顾虑的延宕,他认为这样的暗杀和克劳狄斯的卑鄙行为无异,是不道德的,而且在做祷告时被杀仍可进天堂,克劳迪斯不配进天堂。到20世纪以后的加缪,《局外人》里的默尔索在杀死阿拉伯人时的瞬间犹疑只是因为炽烈的太阳带来的不舒服和不清晰感。默尔索对一切都无所谓,他是完全按照自己的理性失去社会知觉的活着,扣动扳机后还能补开四枪,杀人也不认为自己有罪,彻底丢弃上帝的存在。而陀氏作品人物的杀人逻辑之独特正在于此:虽然对上帝的存在产生深刻怀疑,上帝却依旧在挣扎着搅动人心。
2.个人意志与普遍意志的不和谐
“意志”,是个人的一种愿望和意愿,表示主体的自主性。“意志不过是特殊的思维方式,即把自己转变为定在的那种思维,作为达到定在的冲动的那种思维”[4],“个人意志”指的是个人的、特殊性的意愿,而“普遍意志”则用社会和整体来限制特殊单个性存在。在陀氏作品人物杀人逻辑中,这种个人意志的行使尤为凸显。《罪与罚》拉斯科尔尼科夫枉顾社会对公民普遍性的律法规定,任意行事。选择“超人理论”,根据人类历史合乎自然规律的理性法则,拉斯科尔尼科夫把人非为两类,一类是平凡的人,他们仅仅是繁殖同类的材料;一类是不凡的人,他们是特殊材料构筑的,是天才。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话来说,凡人是“虱子”,理应被超凡人的两根指头捏死,因为他们都是历史理性的障碍。拉斯科尔尼科夫还认为,谁能跨越原则,谁就能获得权力,谁就是统治者。为了实证自己的真理,他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个毫无用处、讨厌而又有害的的虱子,为了灭口又杀死了老太婆无辜的妹妹,他认为,如果拿破仑处在他的位置,也会不加思索地掐死这个老太婆。《群魔》里的基里洛夫认为人是因为怕死才发明了上帝,“上帝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所产生的疼痛。谁能战胜疼痛和恐惧,他自己就会成为上帝。那时就会出现新的生活,那时就会出现新人,一切都是新的”、“谁若是仅仅为了消灭恐惧而自杀,他立刻就会变成上帝”[5]。这是一种出于理性的自杀,也就是陀氏在《作家日记》中所主张的“逻辑的自杀”,是为了个体的一种观念、一种思想去死的,有一套逻辑推理作为其根据:既然上帝是人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发明出来的,那么只要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人就不在需要上帝了,自己也就成为上帝了。因此,基里洛夫的自杀是为了拯救人类、成为上帝而自觉自愿地选择死亡,是开路者的自杀。而斯塔夫罗金更是过度体验了个体意志的自由,从伟大的终极思想到伟大的终极的堕落和自杀,普遍意志在他那里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这种个体意志的绝对自由并没有战胜自己,它消解自身,走向自己的反面,瓦解并断送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实践了他的理论,然而他并没有跨越过去,他杀死的不是老太婆,而是自己的良知。基里洛夫恶魔般地杀死了沙托夫,也理性地杀死了自己。斯塔夫罗金则突破理性走向非理性层面,在人的个性没有界限、没有选择、没有定规地渴望无穷尽的东西中走向僵化和死亡的悲剧。黑格尔毕竟坚决地承认一般对于个别、普遍对于个体、社会对于个人的统治,所以别林斯基最终脱离黑格尔走向人本主义,以个人的名义坚决地造普遍意志的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杀人者虽然最终都没有跨过个人意志,但这与他们的体验程度有关,陀氏笔下人物的毁灭不同于黑格尔的普遍意志,他只是在对个人意志界限的尝试中去探求人的自由的境地、上帝不存在状况下人的存在,向人们预示自由的善与恶。
在上帝不存在的语境下,陀氏笔下的杀人者按照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去打破道德和意志的界限,不同于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塔拉彻底宣布“上帝死了”,这些杀人者的内在都没有离开过对上帝的思考,他们的杀人行为始终围绕着上帝这个主题下关于人的存在的一系列思考,在理性和信仰间纠葛。这种纠葛在陀氏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中找到两种答案:一是圣徒佐西马长老临终训言中提出的,就是坚持信仰上帝,相信我们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着血肉的联系,这样就能保住爱善和道德。但这毕竟靠不住,陀氏不得不考虑没有上帝如何保住善?于是有了另一种答案,那是通过伊万幻觉中的魔鬼之口说出来的:只要人类全都否认上帝,那么所有旧的世界观都将自然而然地覆灭,而各种崭新的事物就将到来。人将成为“人神”,但这种”人神“又难免不会走向基里洛夫的死亡和宗教大法官的专制,人在对上帝的怀疑中陷入一种悖论的处境。然而这正是陀氏笔下的杀人者之独特所在:永远面向运动中未知的未来。
黑塞说:“几乎整个欧洲,至少是大半个东欧已走在通向混沌的途中,它在神圣幻象的沉醉中,行走在深渊之上,并向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那样,疯狂而迷醉般地歌唱。小市民嘲笑这些歌唱,而圣者和先知则满含热泪倾听这些歌唱。”[6]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我们已不再可能是“席勒们”了,我们注定成为悲剧式的现实主义者形象,在陀氏开创的“该死的问题”时代里挣扎,吸引着更多的艺术家靠近。
注 释
[1]别尔嘉也夫:《俄罗斯思想》,雷永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95版,第71页。
[2]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版,第382页。
[3]周国平:《周国平全集(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版,第253页。
[4]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译,商务印书馆2007版,第12页。
[5]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南江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版,第151、152页。
[6]赫尔曼·黑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斯人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1999版,第68页。
(作者介绍:李灵芝,湖北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