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1
那位叫倪铭的男生,在媒体和掌声的见证下,被敲锣打鼓地送进这所学校最好的文科班。家境贫寒,父亲远行,却独自用肩膀扛起了风雨飘摇的家和罹患肺癌的母亲,并顺利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这些标签太励志动人,以至于本地一位企业老总决定资助他念高中的所有费用。
在转去那个文科班以前,我并未亲见倪铭其人;转去之后,也无意探听谁的八卦。我唯一烦恼的是,前排我很想交往的两位男生已各自出双入对,旁边几位女生早就是永远不分家的时代姐妹花,在陌生的新环境里,我这位半路来客该如何击碎孤独、打开局面?
我胡乱找了一道数学题,装作不会解答的样子挨个向周围请教,可是一圈下来,只得到了“不会”的答复和敷衍的笑容。
忽然,一只手伸上来接过我的习题册:“我来看看。”我愕然转头,是坐在我后面的男孩。他苍白瘦弱、沉默寡言,每天都把头埋在高高垒起的书堆中,以至于连我都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皱着眉头在草稿纸上吃力地演算,准备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向我讲述起他的解题思路。我忍俊不禁,他的思路明显是错的,而且错得很幼稚。一番云里雾里的解答,最终变成了我反过来给他讲题。而且,他的脑袋似乎不太灵光,我调动了所有知识储备,才让他开窍地点了点头。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这位男生就是传说中的倪铭。
2
想象中的倪铭,应该是成绩优异到离谱,不负众望地把苦难化作动力,是一本活着的《中学生守则》。然而现实里的倪铭表现却蛮异样,把自己埋在书堆中,迷茫的眼神里装着解不开的谜题,即使瞪大了眼睛听老师讲课,也改变不了每次只能考倒数十名的命运。
倒也有一点契合了我的想象,那就是倪铭是真的家境贫寒,他成天都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握着一个掉色的MP4看小说,与周围新潮青春的我们格格不入。
这个普通的男孩,慢慢地走进了我的世界。
有一次,班级组织大扫除,五楼雨檐上堆积的落叶需要清扫。这是一处仅一米宽的平台,被划为我们小组负责,作为唯一的男生,纵是再恐惧,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上阵,刚挽起袖子准备攀上窗台,就被一道身影拦下。倪铭纵身一跃,轻轻落在了雨檐上:“我来吧,你到楼下去接落叶。”“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无法接受这份盛情,慌忙摆手拒绝。
倪铭笑了:“我出身农村,从小跋山涉水惯了。我怕你咕咚一声栽下去。”
紧张的高三如期来临,为了拉长学习时间,我将起床闹钟往前拨到了五点半,第一天抵达学校时,天还未亮透。独自站在黝黑寂静的走廊里,我懊恼地发现教室门是锁着的。
无助时,听见楼道响起奔跑声。倪铭喘着气出现,一边把钥匙插进门锁,一边朝我抱歉地笑着:“今天来得那么早?”
“是的。每天早晨都是由你负责开门吗?”我惊异地询问,并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更加惊异。身为住校生,在众人的鼾声中摸黑起床,饿着肚子奔跑上五楼开门,只是为了赶在第二位同学到来前打开日光灯,这样的日子,他风雨无阻地过了近三年。
一个班级的完整存在,离不开每位同学的付出,既需要有人值日,也需要有人主持节目,而细细盘点,派给倪铭的活儿都是麻烦、琐碎且不为人所知的,例如保管钥匙,例如维护电视机。而他可贵之处,便是在长年累月中将这些事情默默地做到最好,好到我们甚至体察不到这份守护和付出,就像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反倒让人习惯了它普度众生的光和热。
我曾问过倪铭,以后想做什么。他仰着头想了想说,想带着母亲去空气清新的农场种花。
3
高三学生缺乏睡眠,偶尔在课堂上小憩也往往能得到宽纵默许,但这一次,倪铭没有得到老师的赦免。
“宝贵的四十分钟被你用来睡觉,你怎么对得起别人的资助和学校的苦心?你的身上背负着大家的期望,即便其他人能够睡觉,你也不行!”老师沉痛地声讨着倪铭,明显是想在情感共振中唤起他的上进心,但效果似乎不太理想,在窸窸窣窣的哄笑声中,倪铭一言不发,把头埋在阴影中。
那天,在人迹罕至的露台,倪铭这位七尺男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回到教室时,他却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泪痕消失无踪,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高考时,倪铭只考上一所高职院校,在老师们的摇头叹气中,从此人海无踪。
4
时光迅捷年轮转,一场青春大梦醒,年少意气风发的梦想,碎裂在日积月累的现实中。我以成功者的姿态行走在重点大学里,却在无数个深夜迷茫到辗转难眠。
大四那个春天,偶然得知倪铭的电话号码,赶紧打过去,他的声音依旧如从前那般爽朗:“嗨,好久不见。”一番畅聊后,得知现在的他已是花匠,拥有自己的种植园,突然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他多年前告知我的梦想。
倪铭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随手拍下他的花园传给我看。画面上,一天一地的黄色菜蝶翩然起舞,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突然在热泪盈眶间发现,我们都辜负了这位少年。
那一年,我们向山问水、向佛问路,却谁都没有转过头来,在成绩不佳这个标签之外,看到倪铭的热心、努力、实干及孝顺,变否定为肯定,以宽博的胸襟去包容他多元的灵魂。头顶荆棘王冠,身戴道德枷锁,这样的痛苦,伴随他整个校园时光。
所幸,那个坐在后排的男孩,扛住了、熬过了,自己的青春自己写,并在心底种出了属于他的花园。
(作者系西华大学2012级法学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