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四娘
简介:薄香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萧巳,与他白头偕老。她许下承诺,去到三年后,如愿以偿地成为萧夫人。但当她倒在血泊中,失了孩子,毁了容貌,她才明白,他不爱她,就是不爱她。
楔子
暮色低垂,我歪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院子中央正演着一出皮影戏,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女追男桥段,俗气得很。我又打了个哈欠,却见空中飞来一只泛着银光的纸鹤,自嘴间抛下张拜帖,署名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薄香。
我开门一瞧,外头站着个一身男装的女子,不施粉黛,眉宇间带着股英气。她低头冲我行了一礼,道:“听人说姑娘本事通天,还请姑娘帮我达成心愿。”
我迎她进门,皮影小人自白幕上跳下来,给薄香搬了把椅子。她眼睛亮了起来:“传闻果然不假,还请姑娘让我能嫁于萧巳为妻,与他白首到老。”
我叫白见,乃是通晓阴阳,可交魂换命的天师。我斜睨了一眼那乖乖站成一排的皮影小人,笑了笑:“我可以帮你。”
“不管姑娘有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我垂首掩住眸中情绪:“不急,你以后自会再来找我的,那时再谈条件也不迟。”
一
和风送暖的四月天,天气晴朗,舒服得很。薄香颇有兴致地到后院的鱼塘边喂鱼,管家自廊下快步走过来:“夫人,将军的信来了。”
薄香接过一看,信上字迹工整,笔锋有力,确是那人所书。她喜眉笑眼地低声喃喃:“萧巳,我终于能见到你了。”
一个月前,薄香在白见那里莫名其妙地晕过去,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三年后,成了萧巳的妻子。薄香大惊之后镇定下来,喜悦从心头蔓延向四肢。白天师果然名不虚传,真的助她得偿所愿了。
只是不巧的是,萧巳率兵到边境平叛,薄香一直没能见到他。现在,他终于要回来了。
薄香把信贴在面颊,恍惚中就像是萧巳的手正温柔地抚摸着她一样。
五日过后是个有些阴沉的阴雨天,薄香站在金陵城门前,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官道看。不知过了多久,嗒嗒的马蹄声自远处响起,那人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一身银色盔甲,眉峰锐利,一双眼眸深不见底。在看到她后,萧巳双腿狠夹了一下马腹,甩开身后将士冲了过来。
薄香眨眨眼,水雾弥漫中,萧巳翻身下马,猛地把她拥在怀中。
“娘子,不是说城门口风大让你别来接我吗?你怎的还是出来了?”
萧巳虽是嗔怪,话中却是化不开的关心。过了好一会儿,怀中人都没什么动静,萧巳刚想松开她看看,一双纤细的双臂却猛然间环住了他的腰。
“我想要早点儿见到你。”薄香哽咽着说道,手臂环得更加紧。她从来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她能成为他的娘子,还能靠他这么近。
瞥见身旁众人艳羡的目光,萧巳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几月不见怎就这么爱撒娇了?你不松开我,我怎么把礼物拿给你?”
一听“礼物”二字,薄香倒是真的松开了手,一双眼睛哭得像是兔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萧巳自怀中摸出个青色的香囊递过去:“咱们临行前说好的,你亲手打的璎珞,我负责去取翠微山的并蒂金盏花填到香囊中。如今一切圆满,你可还喜欢?”
香囊中传来淡淡的清香,薄香暗暗地皱了皱眉,把香囊收到袖中:“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萧巳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柔声道:“我还要入宫向陛下复命,你回府等我可好?”
薄香仰起头甜甜地笑了笑:“你去吧,别误了圣命。”
马蹄再次扬起,沙尘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天色更加阴沉,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陈伯撑着伞过来:“夫人,咱们快回去吧!”
一阵凉风吹来,薄香肩膀瑟缩着一抖,宽大的袖子中香囊被捏得变了形状。
“走吧!”
二
其实在萧巳回来之前,薄香就旁敲侧击地问过下人关于她不知道的那三年间发生的一些事情。不外乎就是她的执念感动了萧巳,最终萧巳向陛下请旨迎娶她过门。这些薄香倒是能猜到一二,只不过……
薄香把那香囊远远地扔在床里,看着铜镜中自己妆容精致的模样,心头一阵不安。
下人口中的薄香喜欢穿素雅的衣衫,熏味道清淡的熏香,在妆容发髻上独具匠心,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这些薄香自认没有一条能挨得上。她自幼习武,不爱梳妆打扮,更是最讨厌香囊一类的东西,可是如今……
她不知道的那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今之计,她只能装成他人口中所说的模样尽力应对了。
薄香长长舒了口气,起身去了小厨房。炉子上正炖着汤,据她身边的丫鬟洛儿说,每次萧巳回来,夫人都会亲自炖汤给他喝。
“咝——”薄香心里想着事情,被砂锅烫了一下,手指迅速地红了。
“你怎么样?”萧巳跨步走进来,执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耳垂上,没一会儿她便觉得不疼了。
“你刚才在想些什么?”
萧巳盯着她,她侧过脸想避开他太过灼热的视线,却被他另一只手掐住下巴扳了回来:“我家娘子有事情瞒着为夫,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薄香心如擂鼓,被萧巳这话说得浑身软绵绵的。她双眸一转,顾盼含情:“我在想这汤熬到现在刚好入口,夫君怎么还不归来。”
“陛下担心营里将士安危,不免多说了几句。让你等得久了,是为夫的错,还请娘子宽恕则个!”他走调地长长一唱,不像是个杀伐决断的将军,倒像是个游走在秦楼楚馆的世家公子。
薄香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不免有些惊诧。萧巳一手端起砂锅,另一只手搂着她往门外走:“吃饭去喽!”
海棠花开得正好,一枝春色探进窗棂,芳香馥郁。两人在窗下用过饭后,天边已是红霞漫天。
“娘子为何偷偷地看我?”萧巳半挑着眉,笑得恣意。被戳穿的薄香也不闪躲,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不是偷偷地看,是光明正大地看。”
萧巳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哈哈哈……一别三月,娘子越发懂得意趣。”他言罢,伸手去摘那一朵开得最盛的海棠花。
薄香神色眷恋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她记事开始,萧巳这个人就存在于她的世界中。世交之家,年纪相合,他们本该是令人艳羡的青梅竹马,奈何萧巳从来不肯正眼看她一眼。
如今他的身影近在咫尺,只是看一眼就让她备感满足。薄香暗暗下了决定,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她都会守护住现如今的这份幸福。
萧巳转过头,正对上薄香那一双闪烁暗光的眼。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有些异样。直到薄香温声细语地和他说着话,他才回过神来,探出手把花簪到她的鬓边,随后握住她的柔荑:“在边境这几个月,我耳畔环绕的都是你的琴声,咱们还像从前那般,我舞剑、你弹琴可好?”
薄香脸上笑容僵住,旋即化开:“我去换件衣裳就来。”
萧巳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只听屋内响起“啪”的一声,接着洛儿哭喊着道:“夫人你怎么了?”
萧巳推开门就见薄香歪在窗前的小几边,左手手腕被瓷器碎片划了个一寸来长的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快去找大夫!”萧巳边吩咐着,边扯下自己腰带给她止血,“娘子你忍一忍,等会儿就不疼了。”
薄香额上疼得出了汗,泛白的嘴角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抿出一个笑容。
看你为我如此着急,我真的欢喜,即使伤了也是值得的。
三
薄香的手腕伤得太深,近半年都无法再弹琴。薄香和萧巳说,她是去拿琴谱时碰倒了小几上的花瓶才伤到了的。萧巳轻声安慰了几句,亲自送大夫出了门。
当他再回来的时候,薄香靠在床边盯着自己的手腕,一抬眼,两行清泪顺着滑下:“萧巳,我要是留疤了,你会不会讨厌我?”
萧巳眸色一僵,脑海里浮现出年少时的画面。薄香穿着男装纠缠他,他不理会,她就拦在他回家的路上气鼓鼓地问:“萧巳,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那时的他确实是对她没甚好感,说是讨厌并不为过。但自从薄香性情大改,两人相知相许之后,他便没了这种心思。而现在那种熟悉的厌恶感隐隐有复苏的迹象,萧巳脚步顿了一下,才复又向前走去:“胡说些什么,留疤就留疤,你人没事就好。”
薄香吸了吸鼻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薄香的脖颈被他的呼吸弄得痒痒的。她手心全是汗,她把眼一闭,心一横,亲上了他的嘴角。两人唇齿相依,画面分外旖旎。突地萧巳动作一停,伸手猛然推开了她。
“我才想起来我约了列副将这个时辰去校场巡查,刚才你一伤我险些忘了。”
“那……那你就去吧……”薄香抿了抿唇,翻身躺了回去。萧巳也看出了她的不悦,想要再说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身后脚步声响起,薄香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翻身下床,跟着他出了门。
萧巳的确去找了列副将,不过不是去巡营,而是去喝酒。城东的一家酒馆里,列副将笑着开口:“将军在边境不是一直惦念着嫂子吗?怎么舍得在这良宵之夜找属下喝酒啊?”他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正戳中萧巳的痛处。
萧巳握着酒杯的手一顿,神情少见的有些茫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偏偏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将军自从成婚之后第一次出远门,在那边疆荒野的地方待久了,冷不丁一回来不适应也没什么奇怪的。属下这两天看见家里的媳妇儿啊,也觉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萧巳长指摩挲着杯沿:“看来是我多心了,来,喝酒吧!”
自酒馆出来,别过列副将,萧巳往家中方向而行。夜间的清风吹散了酒气,他脑中渐渐清明,耳畔也变得安静,显得自他身后破空而来的剑声格外刺耳。他险险避开,定睛一看,只见自暗处十几个黑衣人提剑而来,把他团团围住。
萧巳自腰间抽出长剑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他虽武艺高强,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在两个黑衣人的夹击之下,他挣脱不开,正欲破釜沉舟之际,远处飞来一块石头正中一名黑衣人的脑袋。夹击之势被破,萧巳趁此机会脱身,就见一道身影飞快地跑过来:“你怎么样?”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多危险你知道吗?”
薄香平时竭力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应付萧巳,在这个关头倒是坦荡得很。她一步跨到萧巳的身前,双手叉着腰:“你们谁敢伤我夫君,我必十倍百倍地还回去!有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四
薄香的那几声叫嚷引来了路过的行人,黑衣人见难以得手便撤了。薄香得意地一笑,刚转过身,就见萧巳正眸色深沉地看着她。
薄香的笑意缓缓收了,踟蹰半晌走到萧巳面前:“萧巳,有件事情我要向你坦白……我失忆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大病一场之后就忘记了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从前你那么讨厌我,如今却娶了我,我听人说过这三年内我的改变,也终于明白你是因为我变好了才喜欢我的。萧巳,我爱你这么多年,我很怕你知道我又变回了原来你讨厌的样子之后就会离开我,所以才想尽办法遮掩……但我喜欢你,我不想再继续骗你了。”
之前薄香手上的伤口那么深,明明就是花瓶碎片反复割的结果。薄香却说是意外,着实让萧巳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列副将言之有理,可他察觉到了薄香性情的些许改变,刚刚薄香情急之下又用了武,终是让他起了疑心。萧巳本打算质问,却没想到薄香会先一步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萧巳轻叹了口气:“你我已经是夫妻,就要患难与共。若是什么都要你一个女子一力承担,那我这个做夫君的岂不是太没用了?”他说着摸着下巴思忖道,“这失忆来得蹊跷,等明日下朝之后我去请国师来看看你是否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薄香心跳一滞,她这两日看出了萧巳的不对劲,便回到娘家找父亲手下的人冒充黑衣人来行刺,就是想趁此机会把这一切推给失忆。萧巳就算对现在的她有排斥的情绪,可看在她救了他的分上也应该不会深究。
伪装终究会被撕破,对她来说装作失忆是现在最好的方法了。
可国师铮横擅长五行八卦,颇通法术,若是他来,那么她的说辞岂不是就会被拆穿?
薄香极不愿意,奈何萧巳已定下主意,她也无计可施。
回到将军府,疑惑尽数消散的萧巳简直可以说是柔情似水。薄香的手不方便,他就亲自帮她沐浴。袅袅水汽中,她被他横抱出来放在床榻之上。薄香脸色绯红,萧巳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终是控制不住地吻了上去。
薄香热情地回应着,心中喜悦满得快要溢出来,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像是一个偷了别人东西的贼,在被人发现之前极力地想要得到更多。
翌日薄香睁开眼睛之时,萧巳已经去上朝了。薄香想起昨日萧巳所说,一下子便坐了起来。穿衣梳洗之后,她和丫鬟洛儿敷衍了一句便匆匆出府。
薄香凭着记忆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破烂不堪的院子,门上的锁生了锈,已然荒废了许久。
“怎么会这样……”
这里是天师白见的住处,薄香打算在铮横来之前找白见商量一下对策。以白见的通天本领,一定有办法解决她此刻的危局。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三年后白见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瞧一瞧,看一看,看姻缘,看祸福,解百忧,不准不要钱了啊!”
不知何时,巷子口搭了个算命的摊子。“解百忧”三个字传到薄香的耳中,她心念一动,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转身走向那摊子。
“你要是能解我的忧愁,这一百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五
铮横为人颇为高傲,却与萧巳交情匪浅。萧巳一开口,铮横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甫一下朝,便随着萧巳一道去了将军府。
正对上铮横那双长眸的瞬间,薄香脊背一阵阵发凉。铮横轻轻一笑:“还请夫人恕铮横无礼,要进夫人的卧房查看。”
“没……没关系,国师大人请。”
萧巳握了握她的手:“铮横说这不是什么大事,等他施法之后你的病就好了。无论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可这三年来我们有太多美好的回忆,若是忘了,当真可惜。”
薄香低低“嗯”了一声:“夫君说得有道理。”
铮横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屋内的摆设,忽而一笑道:“夫人一月之前见了不该见的人,才平白招惹了灾祸。要想恢复正常,须回到最初才行。”
“可是那人已经不在了。”薄香脱口而出便是这么一句,等到那两人探究的目光扫过来时,她才自觉自己失言,忙又道:“我是说,我忘了这三年的事情,也不记得曾见过什么人。对我而言,那人已经不在了。”
萧巳眼珠缓缓动了动,问道:“铮横,可还有别的破解之法?”
“有是有,不过需要三百人手。今日临时难以聚集这么多人,那便明日再行做法吧!”
萧巳出门去送铮横,薄香提着裙子自后门而出,飞奔着又到了昨日算命的那个摊子。
“姑娘又来了,可是我说的不差?”
昨天算命先生说明日只是虚惊一场,后日才是大劫之日。薄香当时不信,可是如今不得不信了。
“先生神算,可有什么法子能帮我渡过明日之劫?”
算命先生自怀中掏出几张发黄的纸,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薄香看不懂的东西:“这是我师父所画的符,把它放在你卧房之中,便可助你此次逢凶化吉,心愿达成。”
薄香如获至宝般接过小心揣好,千恩万谢之后这才离开。她走得太快,没看见身后之人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第二日,萧巳招了军营中三百将士到府中,可等来的不是铮横,而是带了大批御林军的大理寺卿许大人。
有人告发萧巳私通羌族,又在府中私养军士,意图谋反。许大人奉旨迅速包围将军府,萧巳挡在门前,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说我私通羌族,可有证据?”
“萧将军若不是有不臣之心,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府中集结这么多的兵士?”
“我这是……”剩下的话停在喉咙里,萧巳嗤笑一声,总算明白自己这是着了别人的道。他闭了闭眼,侧身让开了路。
那厢薄香在屋中正襟危坐地等着铮横来,嗓子干得厉害,她哆嗦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砰”的一声响起,门被人踹开,她被吓了一跳,手一滑,茶杯应声而落。
御林军进来便开始搜查,薄香满目茫然之际,就见一人打开了梳妆台下的抽屉,翻出了她藏着的符纸。
“不要碰那个!”她想要抢过来,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碰到了受伤的手腕,她只觉手腕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这上面可是羌族的图腾和文字,将军夫人你可知道?”
六
安远将军萧巳私通羌族,意欲图谋不轨,铁证如山。皇上下旨把萧府上下一干人等压入大理寺天牢,听候发落。
阴暗潮湿的天牢中,萧巳面对着墙壁一坐就是三个时辰。直到小小的天窗中再也看不见阳光,他才总算有了动静:“你费尽心思接近我,嫁给我,就是为了今天吧!”
在他对面的牢房中,薄香抓着木栏杆的手骨节泛白,她抽泣着开口:“不是的,萧巳,我是真的喜欢你才嫁给你的。我如果真的想害你,怎么会把自己也连累进来?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蠢,以为有了那个符纸你就不会再离开我了,却没想到落入了别人的陷阱里。”
晋王与淮王争夺储位多年,皆极力想要拉拢萧巳。奈何萧巳对于夺嫡之事向来中立,两王看没办法据为己用,便起了杀心。洛儿是淮王的卧底,向其禀告了薄香的异常之后,淮王便想了这个方法构陷萧巳。
萧巳微侧首看着满脸悔意的薄香,冷冷笑了笑:“有区别吗?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如今我难逃一死都是拜你所赐。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就是这么爱的?”
薄香不敢置信地看过去,萧巳眼中的嫌恶与记忆中的完全重合。自从来到三年后,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头来却发现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
萧巳复又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她身形晃了晃,颓然跌坐在地上。天牢阴冷,寒意自四肢腾然而起,她只觉一颗心仿佛也跟着冻结。
两人在天牢中待的这几日中,任薄香怎么说话,萧巳也不理睬。渐渐地,薄香也不再张口。这一日,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来传圣旨,宣萧巳入宫面圣。
萧巳这一去,便没再回来。第二日清晨,薄香被释放回家。
云南王起兵造反,已经连夺了九座城池,大梁社稷危在旦夕,可如今朝中没有可堪大任的将领,军中又都以萧巳马首是瞻。两王相争为的就是这大梁江山,倘若如果江山都没了,再斗还有何意义?淮王思虑良久后找了个替罪羊,说萧巳是被他陷害的。于是萧家冤屈被洗脱,萧巳当晚便领兵去了云南。
薄香回到了将军府后,几乎每夜都在做噩梦,梦见萧巳最后留给她的那个冰冷至极的眼神,梦见萧巳满身是血地倒在黄沙漫天的战场。
这一个月以来,萧巳大军势如破竹,接连抢回了五座城池。可薄香仍是提心吊胆,片刻都不得安宁。
直到再一个月后,前方传来消息,说萧将军在童辽关遭遇埋伏受了伤。薄香喉头一阵铁锈味涌上来,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
是夜,将军府后门一道瘦弱身影推门而出,骑上备好的马一路往童辽关而去。六月的晚风热得发腻,薄香的脸隐没在夜色中。
她默默呼唤:萧巳,你一定要等着我。
七
薄香骑着马流火一般风驰电掣而去,不到五日便到了到童辽关外。正值战事,城墙外驻守着云南王的大批人马,薄香掉转马头往郊外树林而去,想来萧巳应该是在那里安营扎寨。
暮色低垂,树林一望无际,薄香走了许久终于看见前方的火光。她大喜过望,却没注意到身后黑影渐渐逼近。她只觉脖子一疼,随即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薄香是被震天的击鼓声和奔腾的马蹄声吵醒的,正是酷暑时节,她本就昏沉的脑袋被烈日一照越发难受。她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她顿时清醒。
此刻她正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面前是萧巳率领的大梁军队。萧巳的身形比之前消瘦了不少,可想而知这两个月他有多么辛苦。
“萧巳!你夫人在我手上,你放下兵器,一个人乖乖过来,本王就放了她。如若不然……”话音未落,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架在薄香的脖子上,云南王接着说,“本王就杀了你这娇俏的夫人!”
薄香呼吸一滞,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萧巳,你别过来,你过来就没命了!可当萧巳真的无动于衷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失望。
“萧巳!这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当真就不管她了?”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明明只能看清他的身形轮廓,可薄香就是能感受到他眼中满布的冰霜:“若是本将军就这么弃身后将士于不顾,弃大梁江山于不顾,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器重!国之不国,何以为家?舍她一个不算舍,为了我大梁而死,才是我萧巳的夫人该有的归宿!”
他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大梁将士无不热血沸腾。远处梁军的整齐口号,近处云南王的低声咒骂,薄香仿佛都听不到了,天地间只剩下萧巳的那一句话在耳畔不住地回荡着——
“舍她一个不算舍……”
这话说得真好,她爱萧巳不就是因为他器宇轩昂、刚毅果断吗?可如今为何,她难受得像整颗心都被人生生挖出来了一样?
云南王气结,一刀挥了过来。薄香下意识一躲,脸上顿时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她捂着脸尖叫起来,云南王不耐烦地一脚踹过去……
萧巳快到城门时,就见薄香从城墙掉下来,脸上、身上都是血。
“将军……还进城吗?”列副将犹疑着问道,萧巳看了看好不容易撞开的城门后收回目光,长剑挥起,“随我进城!”
马蹄声渐行渐远,城内厮杀声响起。
薄香已经没了意识,嘴间血迹不住地往外涌,腹部绞痛般地疼着。萧巳,我好疼,浑身都在疼,但最疼的还是那颗心,那颗为你的一切怦然而动的心。萧巳,你在哪里……
沉重的眼皮合上之际,她看见了那一轮正午的太阳,真暖、真亮啊!晃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童辽关一战,萧巳大获全胜。等他处理完云南王一干叛乱者后,已经是黄昏时分,列副将提醒了一句,他才想起了薄香。
萧巳带着人赶到城外的时候,城墙下却不见了薄香的身影。
“将军,可是要派人去找找?”
“不必了。”萧巳望了望那片树林,眼中情绪晦暗不明,“才刚打赢,若是大肆搜查,童辽关必定民怨沸腾。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萧巳顿了一下,默默良久又道,“你派人回金陵告诉陈伯在萧家祠堂给她立个牌位,剩下的等我回去再说。”
青石板路上洒了一地的月光,萧巳眉头紧锁,步子异常缓慢。忽而一阵琴声传来,空灵缥缈,余韵悠长。
他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偏头对列副将说道:“你去问问是何人在弹琴。”
八
薄香醒来已经是十日后,藏青色的门帘被撩开,露出一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薄香,你醒了啊!”
“你是……秦邙?”
秦邙挠了挠头:“你还记得我啊!”
薄香自小身边就养了许多陪她练武的少年,秦邙就是其中之一。后来薄香一门心思扑在萧巳身上,不想再练武,秦邙就被赶了出去。他做了个走镖的镖师,这次出来走镖却没想到会遇上重伤的薄香。秦邙把她救了回来,悉心照顾到现在。
薄香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僵着手指摸了摸脸上已经结痂的疤,苦涩一笑:“我这副样子,你能认出我来也是难得。”
“你怎么样都好看。”秦邙笑呵呵地说道。
薄香愣了片刻,想要翻身下床却被秦邙按住:“大夫说了,你刚小产,不能乱走动的。”
“小产……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可惜了,唉!你……你怎么哭了?”
曾经,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孩子,和萧巳所生的孩子。他一定也和萧巳一样,有着英挺的眉,锐利的眼……他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走近,却又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就好像那份希冀也随之被抽离,徒留下满身的伤痕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薄香右手捂着小腹,无声哭了半晌,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他:“秦邙,我求你,带我去见萧巳。”
不管萧巳怎么看她,可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还是希望能有他在身边。萧巳对她而言,是最后的依靠。她想着只要能静静躺在他的怀里,多少的伤口都可以愈合,之前的所有她都可以不在乎。
薄香的出现吓坏了列副将,他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总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夫人并没死。
“你们将军呢?他之前受的伤好了吗?带我去看看……”
“将军他……”列副将面露难色。薄香担心萧巳,一把推开列副将便往院里跑。她远远就看见了那一个景象,琼花树下,女子抿着唇,素手一拨,琴音袅袅而起。萧巳长剑一挥,身形若蛟龙般随着琴声起舞。
这画面好比万千银针齐齐扎在她的心口,一寸一寸地缓慢深入,直刺向那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
还是那女子先注意到了她:“姑娘你找谁?”
找谁?这话当真是讽刺。
萧巳停下动作,有些惊讶,却瞬间淡然地说:“你还真是命大,既然回来了就先去歇着吧,列副将……”
薄香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胸口闷得几欲窒息,一句话说不出来。这一刻就好似周遭世界都变得黑白,变得虚无,只有那个人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微笑着割开她的皮肤,割断她所有的执念。
伤了的心可以修补,可死了的心,拿什么来救赎?
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朗,薄香攥紧拳头,终于开口说话:“萧巳!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担心你的伤,不顾大夫的嘱托跑回来,可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我生死不明,你却还在这里寻欢作乐。”
那女子满目的歉意:“是画骨的错,姑娘别生将军的气。”
画骨的一举一动,像极了曾经洛儿等人口中所说的薄香。
“你哪里有错?”萧巳把画骨护在身后,转头轻描淡写地对薄香扔下一句,“你头脑不清楚,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他说完便拥着画骨往里屋去。
明明是酷暑的天,薄香却感觉像是身在寒冬腊月一般。她眼里瞬间蓄了泪,终是忍不住尖声喊着:“萧巳!我有了你的孩子!”
萧巳停下脚步转过身,薄香捂着腹部笑得癫狂:“这里,你看啊,萧巳,这里曾有你的孩子。可是那天,就是我从城墙上掉下去的那天,孩子觉得跟着娘亲摔下去会疼,便离开了。不过也好,离开得好,不必看这世间的人情凉薄,不会像他的娘亲一样被人遗弃。”
薄香捂着腹部蹲在地上狂笑着,却早已泪流满面。
“将军,你舞剑舞得头上全是汗,画骨伺候你去沐浴吧!”
身边女子吐气如兰,萧巳眯了眯眼,对薄香说道:“你身子不好,快回去养着吧,你还是将军夫人,别疯疯癫癫的,失了身份。”
薄香甩开要送她去休息的列副将,转身跑出去。天边乌云遮日,没一会儿瓢泼大雨便下了起来,她身子本就虚弱,此时被雨一淋,她浑身脱力地栽在地上,心寒更胜身寒。
一抹淡青色映入她的眼帘,有人执着一把油纸伞蹲下:“你嫁给了萧巳,以你爹的官位,你便能够以将军夫人的身份留在他身边,和他共白首。你的心愿都达成了,可是我想问你,你可后悔?”
尾声
我施法让薄香昏睡过去,以法力按照她的模样做了个精魅。那精魅通晓人心,萧巳心中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便可变成什么样的。精魅完全是萧巳喜欢的女子的模样,他没理由会拒绝。
萧巳对她没了从前的厌恶,并娶了她,两人感情稳定之时便已是三年后。我用了穿越时空之术让真正的薄香在这个时候回到萧巳的身边,来满足她的夙愿。
只可惜萧巳渐渐发觉薄香不再是他喜欢的模样,便一点点儿地失去了耐性。当铮横伙同淮王骗了他之后,他对薄香的态度彻底改变。不为别的,只因没了铮横,薄香就再也想不起那三年的事情。变不回精魅的性情,她就只是曾让他厌恶的那人而已。
在童辽关,他误以为薄香已死的时候,更多的不是伤心,而是轻松。等再遇到符合他心里所想的画骨之后,他怎么还会想起那个为他付出一切的娘子?
有些事情不能强求,薄香再伪装,再费尽心机,却也难换来萧巳的一点儿真心。
我坐在摇椅上幽幽道:“世上男儿多薄幸,你现在能看清也不算晚。”
薄香眼神放空,笑得当真比哭还难看:“萧巳不爱我,我用了手段嫁给他之后又得到了什么?我身心俱损,生不如死,这样的白首到老不是我想要的……”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对薄香而言,萧巳便是这样的存在。像是罂粟花一样,看着绚丽,可一旦得到了才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我轻咳一声:“如果你后悔了,我有办法让一切回到最初,回到三年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你……真的可以帮我?”
“不过我早就说过了,等你我再见之时,你要答应我说的条件。等你百年之后,我要你一魂一魄。”
我本是皮影化形,手下的皮影魂魄越多,我的灵力便越大。而这,也算是我帮她这么多的目的了。
“倘若能让我这一世逃离萧巳,我什么都愿意。”薄香目光澄澈,比从前更多几分坚持。
我施展术法,让薄香重新回到三年前。她的相貌就和初次来找我时一样,但是心境已不复从前,多了几分淡然,少了几分偏执。
秋去春来,又是一年,我离开金陵城之前又见到了薄香。她穿着一身男装,英姿飒爽地在前面走着,依旧是曾经那个金陵城中最潇洒恣意的姑娘。她身后跟着的秦邙自旁边小贩手上摸了串糖葫芦递过去:“小姐你尝尝这个。”
“哎,你这人怎么吃东西不给钱啊!”
“我来付吧!”萧巳走过来,拿着一锭银子就要递过去,却被薄香一把截住。
“就不劳烦萧将军了,我带钱了。”薄香扔了枚铜板,然后和秦邙有说有笑地走远,自始至终都没再看萧巳一眼。
萧巳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的身影,右拳紧紧攥起。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薄香如此,萧巳亦是如此。
我摇摇头,转身离开。这里,我该是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