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简介:我和文才能成为总角之交,除了因为他是小九的未婚夫,其实最主要得益于他是一个专注背黑锅二十年的好少年。我一句戏言,他却愿意剜骨换胎,替我逆转天命,成全我那不能启齿的爱!
【1】马家妹夫初长成
遇见梁兄之前,文才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兄弟。
马家世代杏林,他母亲更是苗疆出身的蛊医,生得美艳动人,更兼驻颜有术,于医学一道别有异禀。而马家与我们家的渊源始于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
那晚,在我娘呼天抢地疼了一天一夜后,家里请来的几个稳婆都束手无策地告诉我爹,我娘这回难产,情况十分凶险,恐怕是要一尸两命了。幸好那夜因为与马员外吵了架的马夫人离家出走,来我家客栈里投宿,听到稳婆的话,二话不说,主动跑来救场。
马夫人到了之后,直接就从袖子里掏了一条七彩大蜈蚣放在我娘的鼻尖上,并告诉我娘,她要是敢昏过去,这蜈蚣立时便会钻进她身体里。可怜我那奄奄一息的娘,立时便被吓得杏眼圆睁,尖叫声直冲云霄。拼了一口气,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后,眼看蜈蚣钻进她鼻子的最后时分,她终于把已经卡了大半个时辰的我生出来了。
也不知后来,到底是为了表达对恩人的感谢,还是因为那和尚说过的小九在于姻缘一道会有些坎坷的缘故,小九满月后,我爹就主动向马家提出将来想把九妹许给马家那位比我还大一岁的独苗马文才。马夫人看着当时就出落得萌萌哒的九妹,高兴得差点儿拍青了大腿,从此隔三岔五就送些好东西来看她的未来儿媳妇,抱在怀里又亲又疼。
这娃娃亲一定下来,原本大我一岁,比我高一个头的马文才顿时从原来的“文才哥”降级成了我妹夫,我得意得没了边,天天拉着他陪我上树摸鸟蛋,下河捉野鱼,一口一个“九妹夫,快来八哥这儿”,拖着他当我的专用黑锅。
他自幼沉稳少言,每回我闯了祸总少不得把他拖下水,他从来懒得争辩。一来二去,我与文才便成了祝家庄的“螃蟹二人组”,当然我是永远冲在前面的那只蟹脚。
偶尔我也会碰到铁板,比如村头朱屠户家的儿子朱大,他不仅长得人高马大,还总是在背后说我生得细皮嫩肉,像个娘们儿似的。我于是决定亲自找朱大理论,马文才那天正好跟他爹去了邻县采买药材,我只好单枪匹马杀到朱家找朱大,结果反被他按在他家杀猪盆里揍成了猪头。
这件事对我幼小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我哭着去找文才,他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避开满身猪毛味的我,远远抛下一句“活该”就自顾自去看书了,我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要他帮我报仇,他被我闹得烦了,不耐道:“你就算是吵到天黑,我也不会去帮你打架的。”
“为什么?”我痛心疾首,抬袖蹭掉鼻涕愤怒地道,“你以后还要不要娶我家九妹了?”
“又不是要娶你,看把你操心的!”他翻了个白眼,望着我摇了摇头,“回去再好好洗个澡,看你这一身臭烘烘的猪屎味!”
我恼羞成怒,伸开双臂就抱住了他:“九妹夫,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啊!我天天陪你玩都没嫌你一身草药味儿熏人,你还敢嫌我身上臭?”我索性埋头,在他脖子上也用力蹭了几下,“我让你嫌臭,让你嫌臭!”
马文才显然被恶心到了,整个人石化般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半晌提起我的衣领子,直接把我扔出了他的书房,与我一起被扔出来的,还有一个小陶瓶,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滚圆的白色药丸,异香扑鼻,清新怡人,仿佛九月佛柑,一看便知是好东西。
“回去把药吃了,焚香沐浴泡上一个小时再出来。”他关上门再没理我,任凭我敲门砸窗就是不肯管我。我没办法,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自己也有些受不了,只好回家乖乖服下药丸,在浴桶里泡了个澡,直到打着喷嚏被冻醒才惊觉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猪屎味的确没有了,最神奇的是,我周身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这个发现简直把我吓尿了,我穿上衣服,顾不上天都黑了,跑去拍马家的门,马文才躲在屋里,睡意正浓地叫我滚。我拍着门骂道:“你给我吃的什么狗屁药啊!投毒你也给我投个像样点儿的呀!要刮骨放血才能显示出我铮铮铁骨的毒也没关系啊,你居然给我吃这种娘们儿药,吃得我全身香喷喷的,我以后还怎么出去混!”
闻讯赶来的他爹制止了准备掀了他家房顶的我,答应亲自替我解毒。结果马夫人凑过来一闻周身香喷喷的我当时就绿了脸,一阵旋风似的冲了出去,咬牙切齿磨着牙,喊的正是马文才的名字!
【2】身娇体软好蛊惑
那之后好几天马文才都不肯见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他屋顶上,掀了片瓦往里面看,正好看见他斜趴在罗汉床上,脸上还留着一个他娘赏的掌印,亵裤更是被褪到了大腿处,屁股上只虚虚搭了条缎子,一看就是受过家法还在养伤。
我当下就乐不可支了,毕竟,这世上,有个人陪你变猪头,也是件挺好的事儿。
不过我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唇边扩散到脸上,就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差点儿从屋顶滚下来。
那是一条黑色线状的小蛇,细长的身子如同一条水线般蜷在马文才的手腕上。平时我偶然也用眼角余光扫见过这东西,但一直以为那是什么鸡血藤之类的首饰。直到方才,那条小蛇忽然伸展身子,从他手腕上游开,嘶嘶地吐着红信子,在马文才的耳边窜来窜去。
我战战兢兢地道:“蛇……蛇……”
马文才倒是并不意外,抬起头看了一眼屋顶上面无人色的我,眼中闪过一抹讥诮:“小玄,跟你八哥打个招呼吧!”
黑色小腹蛇动作快如幻影,绷直了身子,像根皮带一样立起来,对着屋顶上的我嘶了一声,我惨叫一声,直接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马文才冰冷的手指还在我的人中上使劲按着,而我已经不知被谁从屋顶抱回了他的房中,不等他开口,我便从床上弹了起来:“蛇……你手上那蛇呢!”
“它叫小玄!是我的本命蛊!”马文才摇头道,“放心吧,知道你怕,我让它躲起来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传说中马夫人的那条七彩大蜈蚣,恐惧便被好奇心盖了下去,嘴上倒是硬气:“谁怕了?我祝小八虎胆雄心,会怕那么一条长长的小黑蛇?我告诉你,我刚才是一脚踩空了,摔到头晕过去的,你懂不懂?”
他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我跟前,用鼻子使劲闻了闻。
他低垂的发丝落在我的颈子上,我没来由得脸上发烧,连忙别过头,恶狠狠道:“连你也敢笑话我身上这香味儿?”
“笑话你?”他抬手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栗暴,“你可知道这药原本是我娘准备留着给小九的聘礼?也怪我那日被你闹得烦了,一时冲动给了你。当时只想着去你身上那股子臭味。原以为大不了让我娘再炼一枚,没曾想这药的成分极为珍贵,想再炼一枚起码也得三五十年,这药服下去以后,入血化香,遍体沁染,经年不散,而且还能美容养颜……”他说到这儿,随手捏起我的下颌,“用在你这家伙身上,暴殄天物啊!”
我听出他话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张嘴就去咬他的手,那条小黑蛇却冷不丁不知由哪儿窜了出来,嘶着声音看着我,吓得我随手抄起榻上的棋坛便要砸过去。
“英台!”马文才扣住我的手腕,满脸严肃,“你可知道,若是在苗疆,你看见了我的本命蛊,只有两种下场吗?”
“什么下场?”我有些被吓到,怔怔地问。
“要么便是成为我的蛊奴,要么……便要被杀人灭口!”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吓得小脸煞白的我额上一弹,“本命蛊一旦先主人而死,主人也必定受到极大损耗。轻则没了神智痴痴傻傻,重则一命呜呼!小玄是我的本命蛊,所以自然与我性命相连,它若受伤,我也跟着倒霉,懂吗?”
我自然听出这话里的严重性,一时竟有些惶恐起来,他将关乎身家性命的秘密如此随意地告诉我,是不是意味着我与他已经是过了命的交情?
见我半晌不说话,他以为我真被吓着了,不由得好笑道:“你也不必吓成这样。小玄自幼蛇时期便与我心魂相融。除了跟着我可以保护我之外,倘若有朝一日我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命悬一线,还可以通过秘药将病悉数转嫁至蛊虫身上,为我自己续命……”
“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带着个蛇啊蝎啊什么的蛊虫也是个很帅气的事啊!哎,不如,你也给我养一个怎么样?啊,你说我养个什么好?乌龟怎么样?还是癞蛤蟆?……”
“你当这是养宠物啊?随便上池塘里捞条鲫鱼给你怎么样?”他白了我一眼,“我娘嫁来中原这么多年,早年带出苗疆的蛊虫加上她自己养的小虹,统共也只有三只。一只是小玄,另一只……”他说到这儿,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补充道,“小九出生以后身子不大好,我娘便悄悄给她种了一只。不过,小九那里是最温驯的蝶蛊,她自己不知……”
“你们在小九身上养了个蝴蝶?”我惊得险些掉了下巴,“我爹娘知道吗?为何我从未看到过?”
马文才斜了我一眼,闲闲道:“你不觉得,你今日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吗?”
马文才说这些的时候,轻轻将手摊在书案上,原本直挺挺吊在笔架上伪装成秃头笔杆子的小玄忽然就弯了下来,在我眼皮底下顺着他的手指游至掌中,重新蜷回他的腕上。他却一直看着我,一双黝黑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眸子里,映出我吓得煞白的慌乱脸庞。
马文才亲自拉着我的手去摸小玄:“你放心,小玄永远也不会伤害你的!”
我当时脑子一抽,觉得又紧张又刺激又恐怖,在摸到小玄冰冷的身体时,情不自禁地娇喘了一声:“妹夫,别……别这样!”
我妹夫马文才脸一抽,一松手,小玄尾巴一收,缠着我的手指头,狠狠地拿我的指甲磨了磨小尖牙,吓得我差点儿尿一裤子。
那时我并不知道,改变我们二人命运的“蛊祸”,就在我们这场年少无知的聊天时埋下了种子。
【3】崇绮书院好春光
十四岁这年,我爹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任凭我怎么抗议,他就是铁了心让人替我收拾行李,提出要送我去杭州的崇绮书院读书。
临走那天,我在码头抱着马车鬼哭狼嚎,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小九红着眼眶站在马车旁劝我:“八哥,爹也是为了你好。你好歹听爹一回,实在不行,等年底回来了我再帮着你求求爹,以后便不去了。”
“九妹,被送去受苦的是你八哥我啊,以后我不在,大哥他们那么忙,谁照顾你啊……”我打着马虎眼拖延时间,就盼着能误了今日去杭州的船期,不料马文才冷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满心欢喜,以为他是来救我的,刚想迎上去,却听他沉声道:“祝英台,你便打算一辈子这么撒泼无赖地过一世吗?”
我脚下一顿,呆呆地看他,他却重重抢过小九手中的书筐,放在我的面前:“你爹娘一生勤勉,守着祝家偌大的家业,养活祝家上下几十口。你诸位哥哥也各有志向,唯独你,祝小八,你当年被朱大按在杀猪盆里打的时候,所为是何?不过便是不想负了自己这一身男儿铮骨嘛!”他走到我的近前,黑眸中深沉得吓人,我这才惊觉,从前高我一个头的他,如今竟也被我赶上了,只是他高束的冠发使他看起来比我沉稳端正。
“出去好好闯一闯,顺便想好,你这一生,到底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想清楚了随时可以回祝家庄,你便是回来告诉所有人,你只想做个杀猪的,我马文才也愿意一辈子只从你手上买肉吃!”说着,他塞给我一个小包袱,隐约可以听见瓷瓶碰撞发出的脆响,“是男人的话,就给我长点儿出息!”
我被他这么一阵当头棒喝,倒真是蒙了,居然就这么赌着一口气,跟他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当客船驶离码头后,我抱着满满当当一包贴满了“伤风药”“金创药”“烫伤药”“防蚊虫”条子的药瓶时,忍不住眼眶发酸:“没诚意,要送也应该多送我点儿银子啊,怎么能送给我这么一大包药?这不是咒我此去多灾多难,疾病缠身吗?”
后来,我经常想,如果那日不是马文才,我兴许不会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祝家庄,也就不会遇上梁山伯,那么,我和文才,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我还是在崇绮书院的新知院里,遇见了山伯。
那日,正为独自霸占了一间向阳好寝房的我一边泡着热水澡,一边乱号着“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发出满足的感慨时,冷不丁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我惊得一把扯下屏风上的长袍直接盖在了身上,转头错愕地看向那个同样满脸惊愕的书生。
他眉目清秀,最让人难忘的是一双黝黑明亮的眸子,几乎可以媲美祝家庄里我那个如今不知在干什么的九妹夫。然而,不同于马文才的是,他的脸,正一寸一寸地变红,又羞又窘地站在从门口倒灌进来的冷风里,他朝我躬身,一揖到底:“在下会稽梁山伯,唐突无状,还请勿怪!”
贴着袍子的湿漉漉的身体被风这么一吹,格外凉意瘆人,我顾不上其他,整个人缩回浴桶里,对着他吼道:“浑蛋,进屋不敲门还这么多废话!滚!”
也不知是我运气不好,初到杭州水土不服的缘故,还是真的被梁山伯那当风一揖害的,向来壮得像头牛的我,那天晚上居然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里,是梁山伯察觉出了一直呓语的我似有不妥,找来了书院的大夫,替我诊了脉开了方子,坐在床边给我换帕子,守了我一整夜。
“我长这么大,还没谁对我这么好过。你这个样子,简直比我娘还体贴呀!”我看着熬了一夜,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梁山伯,笑得没心没肺。
他一本正经道:“贤弟此言差矣,自古慈母之心可昭日月。我往常在家里,莫说是生病发热,便是小咳两声,我娘怕也是要紧张半日的。”
我摆了摆手,退了热之后虽然还有些嗓子不适,却胃口极佳,扒动着碗里的鸡靡粥,装作不在乎道:“你不懂,我家有九个孩子,我还是最不听话、最不懂事的那一个。我爹娘惯是把我当放羊一样散养着的,我早都习惯了。”
他听完却是怔了怔,望着我的眸色中隐约竟闪过一丝同情,随即将那小瓦罐里所剩不多的粥悉数倒进了我的碗里:“你身子虚,多吃些,若还不够的话只管说,我再去院士那里买些鸡肉来给你熬。”
我又吃了一惊:“这粥……是你亲手熬的?”
“对呀!”他答得理所当然,“书院早上只有清粥咸菜,你在病中本就口味寡淡,怕是吃不惯的。我也是在家时看我娘做过几次,学着煮的,多放了姜丝驱寒,又加了鸡靡会鲜甜一些,卯时正开始煮的,慢火煨到天光,看你喜欢吃,也算不枉我辛苦这半日!”
我当下对这书呆子起了十二万分的敬意,尤其是看他一脸憨笑,委实是耿正得有些可爱,不由得戏言道:“没想你这呆子愣头愣脑,竟这么会照顾人。只可惜我错投了男胎,不然便当个女子嫁与你,想必是一辈子不愁没人疼了!”
也不知我这话哪里就触动了他的回忆,他愣了愣,脸上竟是浮起阵阵红晕来。
因着这场病中送鸡粥,我和梁山伯的关系也便就此亲密起来。在这偌大的书院里,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每日清晨鸡鸣,他就一声二声三声唤我起床;夜里他挑灯夜读,还要一次二次三次地帮美梦正酣的我捡起被踢下床的被子,重新给我盖好。
我把这些都写在了我给文才的信里,洋洋洒洒一大篇,文才的回信倒也及时,只是信上龙飞凤舞,寥寥数笔,写着一行草书——不务正业!
我气得将那信揉成纸团扔出窗外,山伯见状,好奇地凑过头来:“怎么看完家书也能看得生气?”
“狗屁家书!以后再给他写信,我就是乌龟王八蛋!”我一踢桌子,躺到床上去。山伯好笑地摇头,低头继续写他的策论。
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都不安宁,末了,一骨碌起床,从窗下的花丛里翻出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摊平,放进袖袋里。再回屋里时,却见山伯一脸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强忍着笑意,并未笑话我。
我心里一时有些百感交集,若是我这番行径被马文才那变态瞧见,少不得是要奚落挖苦一番的。那家伙,惯是爱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从来不知道让着我些。
虽然我是他未来舅兄,还比他小一些,可他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保护我,迁就我,讨好我的意思。最可恶的是,这么可恶的一个人,竟也能让我像惦念家人一样地惦念,还傻乎乎地把他泥乎乎的一张纸当宝贝一样揣起来!想到这儿,我实在忍不住,狠狠地呸了自己一口。
出于这种不爽的心理,我当着山伯的面,行至案前,饱蘸浓墨,挥毫而就——离开祝家庄的第一个月,诸事皆安,唯思君甚甚!
写完,我把笔一扔,将信装入写好了的信封,便直接扔给犹在认真写策论的山伯:“梁兄,回头你出去的时候顺便给我把信寄了!”
“好!”山伯应得爽快,看了一眼那封信,眼中似闪过什么,稍纵即逝。
【4】西山日落又见君
转眼已是深秋时分。院士让我们以枫叶秋霜为题,在后山择一处景绘画交上去。于是这一日,我备了几斤橘子装进书袋,便跟着同学们上了山,结果到了山上才发现,与我有同好的兄弟实在太多,其中山伯的两个会稽同乡居然还偷偷带了一小坛酒和几只鸡翅上山。
这种类似秋游的野餐诗画会,委实太合我的胃口。我们一边画着画,一边吃着东西,山伯这家伙起初还一副“我也能喝,放心吧”的样子,结果,我一只鸡翅还没啃完,他就悄无声息地醉倒在了大石旁。
“山伯,山伯!”我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拍他的脸,他却毫无反应。
无奈,我只好把他扶到树下,直到我们酒足饭饱,我才想起这家伙起初光顾着给我们烤东西,他自己的画都还没画。想想自己平日也没少受他恩惠,我只好重新替他画了一幅画。
等我把画收好,发现山上稀稀落落只剩几个人了,与我们相熟的那些人,更是走得没了影子。
“你看看,你这么多同乡,到头来真正讲义气的只有我,看见没?”我一边说,一边吃力地将他背了起来,一路踉跄着往山下走。
许是到书院以后每日只是枯坐读书,体力竟是大不如常前,我才走了不几步,便累得直喘。
“英台!”梁山伯在我颈边忽然开口,激得我手一哆嗦,险些把他抛下山去。
“你干什么?冷不丁叫我名字,会吓死人的!”我回头,“醒了就自己下来走,平日看你也不胖啊,怎么背起来这么死沉死沉的!”
“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他继续喃喃,一双眸子亮闪闪的,似是要拧出水来。
“你们在干什么?”有熟悉的男性嗓音忽然从我对面的山道上传来,我一愣,第一反应便是我耳朵出了问题。可我还是忍不住抬头,循着声音看了去,只见马文才穿着一身长衫,风尘仆仆地站在落晖之中。因为背光,他脸上的表情我有些看不真切,可是山风将他的衣角吹得飘了起来,我闻到空气里熟悉的药香味,整个人竟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不认得我了?”他声音低得近乎沙哑,这回我倒是很清楚地听出他话中的不悦了。
“马文才!”我再也顾不上还趴在我背上的梁山伯,一松手,任由他从我背上滑了下去,飞奔着跑到马文才面前,堆起一脸傻笑,“真的是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书院的人说你们今日上山采风,我等了半日,旁人都回去了却不见你,便上来瞧瞧。”他语气淡淡的,但视线在我身上巡了两遍,便不满道,“怎么几个月不见长身量,反倒还矮瘦了些?”
“你才矮瘦,我这叫清减了。我在这吃不好睡不好……”
“我瞧着却是丰富多彩,开心快活得很啊!”他凑近我轻嗅了嗅,“啧啧,还喝了酒!祝英台,你如今倒真是读书读出息了!”说完,也不管我身后还有几个同窗和梁山伯,直接便把我晾在原地,就那么走了。
我一时左右为难,回头再一看,梁山伯还维持着刚才那副从我背上滑下就跌坐在地的姿态,愣愣地看我,仿佛头一次认识我一般。
我叹了一口气,委实不好将他就这么扔在这里,只好重新扶起醉意未消的梁山伯,想着将他送回去了再找马文才也不迟。谁知道,等我下山时,屋里却是一片黑静。问了守院的大爷才知道,那家伙扔下一包药,居然就这么走了!
那晚站在黑暗的院门口,我忽然觉得很难过,马文才的心,我似乎总是看不懂。
从小到大,在祝家,我是差点儿害母亲难产而死的小八,上面又有七个比我聪明能干的兄长,爹娘对我,总是有一种不亲不疏的距离感。因为是男人,我不可能像小九一样在爹娘面前撒娇卖乖。只能通过那些拙劣的少年手段,闯祸调皮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只有马文才是让我觉得最亲近的。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因为我的少爷脾气讨厌我,或者像那些下人们,明明一万个瞧不上我这个米虫八少爷,却还堆着一脸谄媚的笑容来讨好我。更不曾因为我的无用真正嫌弃过我。
马文才自始至终,似乎就只是我的一个童年玩伴,那么立场鲜明,身份确立。虽然我一万分地确定,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可是他呢?他可曾在意过我这个朋友?他甚至都没有像梁山伯一样,对我温言软语相待,或者衣不解带地关怀照顾过。
寒冷的山风呼啸而过,我双手环胸倚在树下,忽然觉得天地苍茫,我去到哪里,也不可能找到人生目标。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在乎我的存在。
“英台!”梁山伯不确定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
我揉了揉脸,回头佯装若无其事地去看他:“臭小子,酒终于醒了?一路上差点儿把我累断气!”
我一边骂,一边自顾自地往回走,却蓦然惊觉他正粲然一笑:”你没有生我的气?太好了!我保证,我保证,我今后再不喝酒连累你!我这来的一路都在想,因为我害你朋友走了,你怕是要怪死我的。我都想好了,现下天冷了,我以后天天帮你烧洗澡水给你赔礼,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喋喋不休,像个孩子似的,神色里分明透着由衷的激动和庆幸。我脚步缓缓顿住,心里多少泛起了一丝暖意。
至少,眼前这呆子,是真的着紧我的。
【5】雌雄傍地鸳鸯乱
自从马文才不告而来又不辞而别后,我以只有自己知道的方式消沉了好些天。我怀着一颗孤独的心,把自己裹了起来。我每日里读书写诗,画画弹琴,倒真的比从前长进了不少,只是再没给马文才写过信了。
这年冬天的时候,我们新知院里走过一场水。据说是隔壁房的同窗夜里挑灯夜读时打瞌睡,打翻了烛台,烧着床褥而起的火,我素来睡得沉,山伯那晚恰好被他同乡拉出去参加诗会,等听到动静赶来时,新知院里已经烧得火光冲天。
那呆子二话不说,抢过一桶水倒在自己身上便冲进了院房中,摸了半日才找到睡梦中熏昏了的我,拼死把我救了出来。
我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手臂被包得像个粽子般,嗓子也被呛哑了,冲我憨憨傻笑:“不碍事儿的,大夫说了,好好将养些时日,等水泡破了,长出新痂便没事了!”
若说我从前对山伯只是同窗之谊,经此一时,倒真是被感动坏了。这呆子性情赤诚,又温柔纯善,比起马文才,委实好了千倍万倍。
想起马文才,我又狠狠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搓了搓自己的脸,打开之前马文才送我的烫伤药,帮山伯上起药来。
因为新知院被烧要重新修葺,原本住在新知院的学生不得不暂时迁向别院。原本两人一间的寝室都改作四人一间挤在一起,好在因为山伯被烫伤,考虑到他要养伤,院士把我们俩安排住到了他院中一间略小的厢房,虽然偏僻了些,但却清静许多。只是屋里只有一张床,我俩不得不同床共枕。
我素来觉得两个大男人挤一床实在是很别扭的一件事,是以铺床的时候,索性直接把自己的铺盖垫在了地上:“你身上还有伤,我睡觉不老实,别再害你伤上加伤了!”
山伯闻言脸色复杂,却是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睡地上,拖着伤臂,非要把床让给我睡。
我无奈,只好把两人的铺盖放在了一起,拍着被子道:“成成成,大爷,听你的,我们俩都睡床上!”
一听这话,山伯的脸色更复杂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空床,像是终于鼓足勇气般,红着脸道:“英台,你……你放心,我梁山伯,绝对不是那种无耻下作之人,断不会欺负你的。他日……他日我们学成归家……我定当不负你今日的信任托付,亲自登门……”
我双手环胸,好笑地看着他:“你这呆子,今日抽的又是哪门子的风?不就是让你跟我挤一床吗?看你那郑重其事的样儿……”
被我这么一番抢白,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这种事,怎能不郑重其事!英台你……你……我……”
我受不了他这时不时便要发作一番的婆妈气,一把将他推了出去:“你先去张院士屋里坐会儿吧,我去烧水洗澡,等我好了再去叫你!”
他欲言又止,见我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有轻叹道:“也罢,你慢慢洗,仔细关好门窗,莫吹了风!”
然而数月之后,眼看年节,学院终于要放假。我收到小九寄来的信,信中絮絮叨叨说了些家中的琐事和她的及笄礼如何热闹喜庆,然后便是她催我放假早些归去,别在外面耽误之类。她又说马家一个月前送了纳彩的礼单,估摸着年后便要定下婚期。我将信揉了一团,胸口是说不出的憋闷,只觉得离家这一年,竟似彻底被家中摒弃了一般,一切热闹美好都与我没了干系。
于是在书院的最后这一夜,我与一众同窗喝到烂醉如泥,直接就睡在了他们的屋里。山伯从满屋子臭烘烘的脚丫子里找到被人压在底下的我,用力拖我出来,拽回屋里,头一次极其粗鲁地把我摔在了床上。
我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在瓷枕上,发出一声脆响,疼得我闷哼一声。我捂着脑袋,醉意却是散了三分。我迷茫地看他:“你疯了?好端端的,摔我干什么?”
“对不起,我……我一时气蒙了!”他连忙过来扶我察看伤处,却在抱住我的头时忽然僵住了身子,“英台!”
“嗯?”
“你真不知道我为何生气吗?”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带着一种莫名的无力,让我忽然又想起了马文才,从前,我也总是被他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激得气极败坏,追上去拼命问他:“马文才,你真不知道我为何生气吗?”
想到那人,我哑然失笑起来,不料梁山伯松开我的手:“英台,这屋里如今左右没有别人,今日,我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女扮男装负笈游学,于理法规矩确有不妥之处。平日里需要多番掩饰我都懂,但今日,你……你居然窝在一群男人里,还醉成那样,成何体统?你……你到底懂不懂何谓男女大防?”
我脑中轰隆一声炸响,只觉晴天霹雳加诸身上,整个人石化般站在原地:“你……你……你再说一遍!什么防?”
“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平日同榻而眠,我都从来只是蜷起身子缩在一旁,生恐自己……生恐自己做出逾越之事,你……你……”他越说脸越红,吓得我一骨碌从床上翻坐起来,酒也彻底醒了:“梁山伯,我去你奶奶的男女,谁告诉你我是女人?”
“你还装?”他一梗脖子,也有些气恼起来,“当日我不小心撞见你洗澡,虽是惊鸿一瞥,可是……可是……你肤若凝脂,光洁如玉,当时慌里慌张地披上衣服的样子,我可是一直记着的!况且,这一年以来,你我朝夕相对,你身上馨香沁人,你不是还曾经戏言若是女子,愿嫁给我……”
“放屁!你脑子被门夹了吧!我皮肤好怪我喽?我……我身上那香确实有点儿恶心,但……但我完全是纯爷们儿好吗?”我说着便要脱衣服让他验明正身,他却一脸如丧考妣,耷拉下脑袋:“你心里,是不是还是喜欢那位马公子?我……我早就知道了,那日在山顶时,你见着他,像个孩子似的扑过去,那样欢喜,整个人都好像不一样了……那时我便猜到,他定是你的心上人。后来他见我俩状似亲昵,似是恼了你,负气离去,可你选了我不是吗?英台……英台,我知道,兴许你与他相识更早,可……可是我对你的心也是日月可昭啊!”
他后面还说了许多,可我却在听见那句“他定是你的心上人”时如遭雷击般,手脚僵硬起来,再也无法正常思想,甚至呼吸。
马文才,你听听,你听听这呆子说的什么胡话?
他竟说,你是我的心上人!
而我,我竟见鬼的觉得我快要相信他的话了!
【6】宛转心结不得解
这年春节的时候,我回祝家庄。与我同去的,还有坚持要送我回来的梁山伯。
那夜告白之后,我再没有与他说过一个字。我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我想,等我回到祝家庄,他见了九妹,再听他们喊我一句八弟,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谁知,我回去那日,最先见到的,却是马文才。
长亭外,古道旁,他坐在亭中的石凳旁,身边放着一只药篓,夕阳照在他的脸上,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我却能清楚看见他唇边的胡楂。我摸了摸自从服过那狗屁香药之后,我便愈见稀疏的胡须,心下一片苦涩。说起来,明明他才是那个害我被一个男人喜欢上的罪魁祸首,怎么到头来,所有的烦恼和麻烦,都是我独自承担?
“咦,那不是……”梁山伯看出我的异样,循着我的视线望见马文才,自然也认出他来了,目光探究着在我们身上巡了几圈,忽然便有些泄气般萎靡下来。
“英台,你心里……果然,从来没有我是吗?”
“我现下,还是像之前在山顶一样,见了他,便变了吗?”我不答反问,这是自那夜以来,我第一次回答他的话。
他愣了愣,旋即重重点头,却忧心忡忡道:“英台,你与他……是不是……也有什么心结?”
“心结?”我笑了起来,笑得我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我与他的结,不叫心结,叫身结!”
他显然被我说糊涂了,却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英台,不管你心里是如何想的,我总归还是盼着你能接受我。这趟送你回来,你一路上虽然不理睬我,可我还是不能死心,直到方才看到你看他的眼神,我才知道,我大概真的是没有希望了!”
“山伯……”涩意泛上心头,我伸手去拍他肩上的灰,“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是个好人,总能遇上个好姑娘……”
“你不必拿些这样的虚话安慰我,决定与你同榻而眠那夜起,我便决定,这一生非卿不娶!你只记得,倘使哪日你后悔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梁家祠堂里,山伯之妻的位子,只属于你祝英台!”说完,他一拉缰绳,竟是头也不回地要走。
“山伯!梁山伯!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喂!姓梁的……”我气得牙床都隐隐作痛起来,刚想追出去,却听那久违的熟悉嗓音在我身后幽幽响起:“我从前竟不知道英台你也有如此柔肠感性的时候,这般难舍难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怨侣被棒打鸳鸯呢!”
我转过头,久久注视着马文才。
许久未见,他眉眼愈发深邃,身姿也较从前更为挺拔,一身暗紫色的袍子上,绣了遍地匝的金线如意纹,那娴熟是针法,一看便是我家小九的手艺。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他被我盯得不自在了,皱着眉冷哼了一声,“在外疯了一年,愈发不懂礼数起来!”
我扯起嘴角冷笑一声,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他手腕上盘得如条皮绳的小玄,想起那日他将小玄介绍给我时,虽然冷淡但总归透着亲昵的态度,再看如今话里夹枪带棍的指责,只觉有无形的膜横在了我们之间。
马文才似乎也察觉了什么,脸色阴郁,走到亭外背起他的药篓,我鬼使神差般脱口问道:“你从前说,苗疆蛊术如何了得,那是否有什么秘术,能让我雌雄易转,变成女人吗?”
他手中的药篓滑到地上,满满一篓子的药草从筐里散了出来,他却看也不看,转过身,面容扭曲地看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他冷不丁扑上来,扯着我的腿,将我从马上拖了下来。
“喂!马文才!你发什么疯……”我拼命挣扎,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刚送走一个疯子,现在又惹毛了另一个。
“我发疯?”他停住动作,一把捏住我的手臂,“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雌雄易转?你才走了多久便这么喜欢他?你方才叫他的时候,他可是走得头也不回!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对他?甚至生出这么荒诞的心思?你可知道雌雄易转这种有悖天道的事情,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承受多少苦痛……”他激动地低吼着,如同发了狂的野兽,我却只听懂一个意思,如捉住了救命稻草般紧抓他的手:“你方才说什么?你果然知道这种方法是不是?这世上,真有能让我由男易女的法子?”
“没有,没有,没有!”他用力甩掉我的手,几乎要将我整个抡出去般,力道大得惊人,走出去了两三步,犹不忘回头狠狠冲我吼道:“你休想!祝英台!你想都别想!”
“浑蛋!马文才!你这个浑蛋!”我被他抡得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绝望得近乎崩溃,“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什么!你滚!滚得远远的,我跟你绝交!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身子僵了僵,但仅是一瞬,末了,他挺直了脊背,回头无限悲悯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在我心上灼出一个窟窿般,直到我眼睛红了,泪水近乎决堤,我才突然找回自尊般爬了起来,翻身上马,夺路而逃。
我从未像那一刻那么难堪过,我爱上马文才,甚至恶毒地想,倘若我是女人的话,兴许他会爱上我,愿意取消跟小九的婚约而娶我。
他大抵永远也不会明白,我难过的不是他不肯帮我,而是说出那句话,我才知道,我竟然有这么喜欢他,而这份喜爱的心,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自然也无从接受和回应。
我就像回到了当年,又成了卡在了我娘身体里的那个倒霉孩子,进退两难,一颗心已然飞出灵魂,奈何身属阴暗,无人救赎。
【7】寸心剜骨换汝胎
回到祝家庄的第二天,我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整个人烧得迷迷晕晕。因为心里藏着那个巨大的秘密,我生怕自己会在迷糊中说胡话被人听了去,所以没敢告诉任何人,只将马文才从前给我备着的那些退烧药,伤寒药,全都当糖豆子一般灌了下去,夜里睡觉时,都在嘴里塞上一块棉帕,白日里,只对外说书院先生布置了功课,关起门来谁也不见。
这般熬到第四天,我终于还是昏倒在了屋里,给我送饭的小九发现了这个情况,急急忙忙叫人把我抬到了马家。据说,马文才给我诊过脉后,便再没来瞧过我,是他爹亲自给我开的方子。直到第七日,我从昏睡中醒来,才知道我这次病得凶险,还乱吃了过量的药,几乎丢了小命。
我在马家养了三天的病,直到马大夫说我差不多可以回家了,马文才才出来见了我一面。
他站在床边,看了我许久,忽然没头没脑道:“昨天刘半仙翻了皇历,说正月十八是个吉日,宜婚嫁。我爹一大早去你家送日子了,我娘让我来送你回去。”
我“嗯”了一声,他和小九的婚事虽在意料之中,但突然如此快被定了下来也是好事,我只当从此死心,等喝过喜酒,便远远地躲出去,再不回来便是。只是一想到我这厢病得要死,他们倒是开开心心地商量起这两人的婚事了,可见这家里确实没人在意我的死活,不由得一阵心寒。
他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上前将我从床上扶了起来,大约因为我是病人的缘故,这次动作总算温柔了些,但仍是有些笨拙的样子,拿起床边的外袍替我套上,又拿了一件他平日穿的大氅要给我披上。
“我不冷!”我别扭地拒绝,他瞪我一眼,不由分说地系上了颈上的绳子,手劲有些大,险些勒着我的脖子,我狠狠地回瞪他,“我都病成这样了,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些吗?到底会不会照顾人啊?”
“我自然是不会照顾人的!哪及得上你,背着醉酒的人敢在山路上乱跑,也不怕摔死!”他回击得毫不犹豫,手臂直接绕过我的双手,像扛麻袋一样将我扛在了肩上。
我一阵头晕,连忙抓紧了他的衣角,却听见极富节奏的心跳声从他胸口处传来。
扑通,扑通,沉稳而有力,竟似与我心腔的响声在同一频率。
我的挣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想,这大概是我们这辈子能接近的最佳距离。我该珍惜,铭记。
正月十八那天,他系着大红花,穿着一身喜袍,脸上挂着少见的疏淡笑容,面容被铺天盖地的红色衬得愈发俊朗。小九被大哥一路背上喜轿,轮番给我们磕头告别。跪到我面前时,我扶起她,拿出一早备好的大红包塞到她的手里:“小九,吉祥话都让兄长们说得差不多了,八哥只能祝你早生贵子,三年抱两!”
喜帕下,小九含羞带怯地嗔道:“八哥!”
我嘿嘿笑着,偷看了马文才一眼,他眉眼低垂,仿若入定老僧般平静从容。
“小八,你平素与妹夫最是亲厚,就冲你这句话,你今晚少不得要替他挡上几杯吧!”马家随同前来娶亲的子弟起着哄道,我把胸脯拍得阵阵响:“这是自然!今晚上我祝小八若是窝囊了,保佑我这一辈子娶不上媳妇!”
一旁的爹闻言,狠狠剜来一记警告眼风:“大喜的日子,说的什么胡话?”
我吐了吐舌头,却全没放在心上,跟着他们一路闹哄哄到了马家,但凡有向马文才敬酒的,我都挡在前面,直至宾客散去,我还强自撑着准备独自离去,却被马家的下人拦住:“我们少爷说你醉得不轻,让您今晚别回去了,就在舍下将就一晚,明天少奶奶回门的时候,正好同乘马车回去。”
“这怎么行?”我挣扎着拒绝,奈何脚步虚浮,一头撞在了廊柱上,到底半拖半扶地被他们送回了房中。
迷迷糊糊里,我一直在做着梦。我一会儿梦见山伯,他问我明年还去不去书院,一会儿又梦见年少的小九,跟在我们身后娇滴滴地喊着:“八哥,文才哥哥,你们等等我呀!”;一会儿,却是梦见了马文才,他抱着我,轻轻地叹息,一声一声,仿佛要将我的心叹进谷底般,旋即深深地吻住我,他的唇那么凉,透着淡淡的血腥味,伴着某种味道古怪的液体淌入我的体内,我感动得瞬间落泪,即便是梦里,也忍不住含糊地哭出声来:“山伯,救我,救救我……”那逼我与之纠缠的双唇似乎挟了怒意,加深了探索,狠狠地封住我的呼救。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来,却被一阵沁入肺腑的凉意惊醒,就着昏黄的灯火,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却发现马文才竟真的坐在我的床边,而我身上的上衣已经不知何时被人褪下,胸前是一柄明晃晃的刀,血珠正顺着刀柄滴滴答答地往外渗。
我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双眸突睁,看着对面的马文才。
他静静地看着我,手却稳得如同一棵百年老松树般拔出刀尖,我看见他手边的木盒里隐约有只红色的蝴蝶,正急促地拍打着翅膀,他捧起木盒递到我的胸前,终于开口:“英台,别怕,你记着,不管多疼,总会过去的。”说着,他像是倦了般吸了一口气,“你只要想着你的山伯,兴许便不那么疼了!”
后来,我终于知道,当日我一语成谶,求蛊得蛊。他为我种的这蛊,名叫“胭脂雪”。取幼年蛊虫寄养于女性饲主身上养至十年取出,再取纯阳男子的肋骨研磨成粉服下,最后佐以蛊主的心头血一碗投喂蛊虫后,使蛊虫易主,重新蛰入蛊主体内,从此,蛊主容貌声音皆与蛊虫的原伺主一般无二,连性别也一并易换。
这蛊虫名为赤目红蝶,跟了小九十五年,这夜,我成了它的新主人。而这夜之后,有一只铁犁在我体内剜肉切筋挤髓,我身上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这痛里,剥落新生。这痛缠紧了我,也缠住了守着我的马文才,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如同念经般:“英台,你再忍忍,你再忍忍!”
我忍,我当然要忍。我咬着牙在他怀里一次次痛得昏过去,可昏过去前,我想,单只为他这九九八十一日的怀抱温暖如春,我也需忍住这重生之痛。
【8】明月已成江上影
我离开马家那晚,月明星稀,马文才亲自送我到码头。
他说:“英台,你知道吗?我和你那书生不一样,倘若我喜爱你,必不会希望你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我会不顾一切,帮你找到你喜欢的东西,并希望你永远按照你喜欢的方式活下去。”
我低下头,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小九因为被他强取了赤目红蝶,已经变成了痴呆。我也不知道,因为取了一根肋骨,却没有得到及时休养,日夜相伴着我的他,会在未来的三个月后,怀着对小九的愧疚和绵密的伤痛,郁郁死去。
我只是缓缓接过他手中那盏写着马字的红色灯笼,眼中尽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小九的温柔呵护,我轻声问他:“可不可以告诉我,当日在崇绮书院,你为何明明山长水远去见我,却只是见了一面便不告而别?”
他笑着抬起手,轻轻替我戴起风帽,系上绳结,动作终于变得熟练起来:“傻姑娘,你说想我,我便去见你。既然见到了,又知你一切安好,我自然便能走了!”
我挤出一抹笑,转身踏上小船,他却在船开动时叫我:“英台!”
我回头去看他,月色中,他消瘦苍白的脸上,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陌生哀戚:“我那时候,是等了你的。”
“可惜,你正转身去背那书生…”他喃喃的声音被夜风吹散,落在我的耳中,已经破碎得几不可辨。
我坐在船头,江上春风如霜,我与我最爱的男人,从此沧海桑田。他不知我这一生,兜兜转转,最后回不了祝家,也不能继续在马家,而我不知,这夜一别,是我们今生永诀。
三个月后,我在书院收到家中来信,不顾一切赶回来。也是在这苍茫江上,我遥遥看见他们在信中提及的那块墓碑。听闻那是文才临死前为自己选的憩处。江边山麓上最高处,风寒雨冷,却是最能看清我归来方向的地方。
我哀鸣长啸,然而他都已经听不到了,心头有什么东西破蛹而出,扑棱着血红的双翅飞进夜幕,再不得见。
这世上,最爱我的一个人,再不能看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