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士大夫商人模式,黄怒波“在商言商”

2016-05-14 11:58杜祎洁卜昌炯
博客天下 2016年9期

杜祎洁++卜昌炯

黄怒波已不再愤怒。隐身在北大的他懂得尺度和红线,在商言商,也不忘诗和远方

在北大朗润园,黄怒波紧张地为4月28日举办的“新诗百年”大型诗歌朗诵会做准备。他还保持着早年形成的延安作风,早上6点起床,之后1小时一边在健身房跑步、做力量训练,一边收看CCTV4和凤凰卫视的新闻。

他身高一米九二,体格健硕,走起路来像一堵厚实的墙,笑起来两眼眯缝着,显得真诚亲切。为了配合拍摄,他穿一身素雅的西装西裤,却总觉得浑身别扭。他一点都不喜欢穿正装,私下偏爱宽松的登山服。

“我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黄怒波对《博客天下》说。他语速平和、不疾不徐,当年那个饱受饥饿、信奉拳头、被红卫兵打了第二天一定要打回去的愤怒少年已经无从寻觅。

黄怒波在朗润园中国诗歌研究院的办公室坐落在一个仿古的四合院里,对面就是诗歌评论家谢冕的屋子。2010年,他捐资成立了这所机构,并邀请北大教授谢冕担任院长,自己则出任副院长。上世纪80年代主张对朦胧诗更加宽厚的谢冕是新锐知识精英,讲课时眉飞色舞、慷慨激昂,对黄怒波影响很深。热爱诗歌的黄怒波在北大读书时常去听他的课,有几回谢冕还点评了他写的诗。

“做企业家你更得有文化,所以企业家不要光学一个MBA,文化积淀特别重要。像你有这么深厚的文化积淀的时候,你对人生的看法也不一样。”黄怒波说。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功成名就后,会选择回到北大为自己设置一间办公室。

时至今日,黄怒波还保持着惊人的阅读量,不会打牌、搓麻将,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夜半睡不着,就起身翻两页。“独自写诗时,是他最放松的时刻。”跟在他身边8年的助理告诉《博客天下》。

活在上个时代的商人

在北大,流传着“一黄二红”的说法,创业成功的黄怒波、俞敏洪、李彦宏成为当下学生们仰慕的北大企业家代表。

成立于2012年的北大创业训练营每期都有七八千学生报名,30%来自北大。黄怒波作为企业家校友参与过训练营的创办,身兼导师一职。他眼中的北大学生创业热情高涨,都积极地想投身于当下大众创业的浪潮中。

现实对于成功学的热捧无形中影响着这些趋之若鹜的年轻创业者,这在黄怒波看来是一个危险的趋势。人人都很功利,都想成为马云,并把这当做世俗成功的唯一标识,却不了解上一代企业家成长于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环境下,大浪淘沙后,只有0.1%的企业最终存活下来。

很多年轻人连什么叫企业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创新。一千个琳琅满目的创业项目中,有时候黄怒波连一两个出众的都挑不出来。唯独一个李姓的年轻人让黄怒波感触很深。他通过给布料涂抹涂料实现体温变色,一两年内买下了一个服装厂,每一步做得非常扎实。黄怒波第二次到训练营讲课时,他的创业项目已经初具雏形。

不过,他并不认为年轻人就该脚踏实地。“年轻人就是要胡思乱想和试错,还是要有梦想和激情。”

他对当下的创业环境不那么乐观,“贾跃亭也好,雷军也好,都是已经经历了好几轮的挫折了,才到这个位置上。而当下并不具备成功的时代条件,经济下行、资金成本也高,这个意义上讲,这代人创业成功的几率比我们更小也更艰难。”

身为“九二派”一代,黄怒波和他的同伴们已成为历史上的断层。在黄怒波眼中,这一代传统的士大夫商人已临近尾声,专注于守成,剩下的就是讲故事。

从铁肩道义、天下为己任的传统民营企业家,到市场经济下涌现的讲求企业盈利的海归派李彦宏、孙陶然,再到碎片化的互联网创业者,黄怒波悲哀地看到商海的血腥竞争下团队意识的淡漠和责任感的缺失。全民经商在今日演变为全民创业,当年社会蒸蒸日上的精气神儿渐渐地被一层不安全和恐惧的薄纱掩盖。

《在痛苦世界中寻找》一书中,黄怒波写道:“我们这一代企业家悲剧和悲哀的地方是英雄情结太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我们穷怕了,对贫穷以及屈辱有着特殊的感受,有时候甚至过度地自尊。我们都经历了沧桑风云,在一种安全结构完全被毁坏的社会氛围内夜半惊梦,至今依然如此。我们害怕已经到手的财富、地位以及尊严被抢夺走,这确实是时代的问题。但我们也不能忘记,我们都曾是红卫兵,或者说造反派,我们也是伤害者,是斗争情结很强的群体,这就是今天商场如此之乱的根源。”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还活在上个时代的人。他的手机是一款用了两年的飞利浦X5500功能机,平时只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他不会上网、也不用电脑,创作全部都是手写。就像他不能完全理解年轻的创业者一样,他也听不懂贾跃亭、雷军等乔布斯形式的新品发布会——对方对传统实业也意兴阑珊。

20年前,他也是创客

对现在“遍地创业狗”现象持保留态度的黄怒波,多年前也曾是一名年轻的、满腔热血的创业者。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北大毕业后在中央机关坐了10年班的黄怒波,看上去仕途一片光明,29岁就升至正处级,是中直机关的优秀党员。一天,他在读完契科夫的《小公务员之死》后,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甘心就这样度过一生。

黄怒波在他捐建的中国诗歌研究院办公场所。图 /尹夕远

当时恰好市场经济定调,并在邓小平南巡的推动下趋向高潮。黄怒波也蠢蠢欲动。他给前国务院副总理陶铸的女儿陶斯亮写了一封信,倾吐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当时陶斯亮正参与创办中国市长协会,觉得这位年轻的处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意欲将他招入麾下。

前后折腾了一年,单位终于放了人。之后黄怒波在中国市长协会下属的城市出版社当负责人,不想没多久出版社遭遇内部变故,卷入民政诉讼法出台以后的首例大案,建设部允许黄怒波成立一个咨询公司,养活出版社三十多号人,这成为黄怒波1995年成立的中坤集团的前身。

1990年代闷声发大财的浪潮里,没有几个人对企业有确切概念,国家政策也尚未明朗,“投机倒把”还背负着污名。对办企业停留在大队会计印象上的黄怒波,稀里糊涂地奉行着机会主义,什么挣钱做什么,卖玩具娃娃、印名片、倒卖复印机和钢材、投资铜管拉丝厂,几乎都没捞着钱,吃哑巴亏成为了家常便饭。

在生意场上,黄怒波领教了人性的种种幽暗。有次他捣鼓卖茶叶,湖北宜昌一个老头是他的旧识,曾任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书记的秘书。黄怒波找他进茶叶,他便连夜发了一吨三无产品,缺斤少两不说,连许可证、检疫证都没有。有人谎称好意帮他卖,拿走几百斤就不给钱了。最后黄怒波四处借钱,把茶叶钱东拼西凑还给了老头。

历尽周折,中坤的第一桶金来自房地产行业。1996年至1998年,黄怒波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学习EMBA,同窗李明刚刚出来做房地产。当时黄怒波天天上课盘算着调规划,盘活三环一个生产飞机陀螺的军工仪表厂,而早年为保密需要建成的绿化带成为了项目瓶颈。手头正缺项目的李明中午下课后拦下了黄怒波,撺掇着合作。最后黄怒波出地、李明出资,凭借这个名为“都市网景”的项目,两人赚得盆满钵满。

1997年,黄怒波投资400万元,对当时的无名小村进行文化保护和旅游开发。期间他邀请清华大学和同济大学的古建专家共同研究保护规划,之后又投资千万元进行复原建设。这个盘踞在黄山脚下无人问津的小村庄,在2000年与黟县西递村一起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文化遗产。此后十余年间,宏村旅游业持续增长。2014年,宏村景区仅门票收入就接近一亿元。

如今黄怒波的旅游地产帝国中囊括了不少稀缺的旅游资源,50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古村落为主),一个世界文化遗产地,两个国家级5A景区,4A景区若干。从宏村到南疆,从美国田纳西州到日本北海道、冰岛,都有中坤的身影。

退化的“狼性”

黄怒波有3个名字。写诗的时候,他叫骆英;不写诗的时候,他叫黄怒波;而在16岁之前,他叫黄玉平。

日后不乏狼性的黄怒波,跟他叫黄玉平的这段人生有着直接关联。黄玉平经历了一个男孩无法想象的苦难:4岁时,他被打为反革命的父亲因为不堪屈辱在劳改农场自杀身亡;13岁时,母亲在值班时因为煤气中毒而离世;游走在社会底层的他因为出身受尽了同学、老师、街坊邻居的歧视和欺凌,书本和原野成为了他逃离的出口。

黄怒波已成功登顶世界七大洲最高峰

一个人走在荒凉贫瘠的贺兰山深处时,凄厉的狼嚎唤醒了他身体里的野性。他从不惧怕野兽,自幼煅于丛林、受尽白眼,有着西北孤狼的桀骜不驯。“小时候像街头的野狗,没有尊严,都是大人打我,但是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跟你斗到底,不窝囊,用这种无奈的办法生存。”黄怒波回忆,“拳头其实维护不了尊严,但这种穷骨头和野性一直保存到现在。”

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读书成为了被排挤在社会边缘的黄玉平的生活方式。

16岁那年,他从银川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来到黄河边,心中愁苦的少年想不透高中毕业后何去何从。他默默坐在岸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河水拍打着看似坚不可摧的堤岸,一片沙土哗啦掉落,又一波浪潮涌上前来。

“我这一辈子要像黄河愤怒的波浪一般,打上来、被打回,还要再来,不屈不挠。”黄玉平暗暗下了决心。此后,他改名为黄怒波,去了黄河边最穷的通贵乡插队当知青,和过去的生活诀别。

愤怒的少年没有想到,他年青时的痴心妄想——出诗集、上北大、不再因贫穷而屈辱,会在之后的人生中以无可思议的方式实现。日后他曾3次登上珠峰,曾经庇护他的贺兰山成为了记忆中一座渺远的“小山”。

“小时候经历所有人性的恶,导致我所有的诗歌都是沉重、伤感的,对人性我是充满失望的,人都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魔鬼的那一面我看得很透,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这在潜意识里影响了我的一生。”黄怒波说他做不了伟大的诗人,但通过诗歌得到了发泄,“所有苦难和屈辱都在诗歌里成为了一种精神财富,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才有这种传奇性和故事性。”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健全的人,“好斗、畸形,文革把人的兽性全部激发出来了,每个人都是一头狼,成为了没有尊严的工具”。

在北大读书的经历以及北大浪漫自由的校园氛围,一定程度上对黄怒波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进行了二次塑造。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管理博士项目主任张宇伟跟黄怒波相识两年多,是北大2010级EMBA的学生。因为业务关系两人彼此熟络。在他看来,黄怒波身上融合了3所学校的精神风貌:蔡元培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西南联大(抗战时期的北大、清华、南开)的“刚毅坚卓”以及燕京大学的“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

“他是一个特别爱学习、爱读书的人。”张宇伟告诉《博客天下》,“甚至在登山的时候,除了登山设备,他还会用一两头牦牛驮运书籍,天气不好需要多天等待时,他就在营地里看书。”

让他印象深刻的是,2015年6月,黄怒波邀请他作为亲友团参加自己在北大的中国诗歌博士答辩,4个小时的时间里,作为答辩人,准备充分的黄怒波熟练应答着从全国各地前来的9位行业内顶级教授的发问,一个答辩会看起来就像座谈会。

张宇伟感觉黄怒波的性格越来越淡然,“去年国发院毕业典礼,我请他来给毕业生做嘉宾演讲,他也提到了狼性,但不是太认可,持有一些贬义,包括之后对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持有批评,这是一个转变”。

野性渐褪,诗性未脱

在2015年的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黄怒波以57.2亿元的身家上榜。

虽然他在商业上一直如鱼得水,但前些年持有过多商业不动产被他认为是“最深刻的错误”。

“如何战略转型,从商业地产抽身而出是我们近两年最大的艰难。”黄怒波说,“这两年一直在减轻负债、卖物业,还银行和投资人的钱,经历了很多压力,不坚强就跳楼了。”

多年体制内工作的经历让他懂得尺度和红线。起初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对什么不能碰他有清晰的把握:不碰国企;不碰跟国家经济命脉相关的产业,比如煤炭、石油、粮食;不碰文化出版;不碰饮料和食品行业,风险太大;早期也不碰金融;后期淡出住宅地产,竭力避免同垄断体碰撞。

他没有微信,也不发微博,他知道妄议的风险性,为涨粉语出惊人很容易引火上身。他自称“在商言商”是他在柳传志之前提出来的。

黄怒波不认同自己身上有红顶商人的痕迹:“第一我没有任何背景,第二我也没有去拿的权利,第三我的行业都是没人要的、人家做不下去的项目。”

事业走向成熟后,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务虚。他希望通过“精神”和“文化”来加固自己的人生。

北大中国诗歌研究院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张老照片,22岁的黄怒波望着一个一头金色卷毛的男孩,腼腆地笑着。这个当年与他同住北大二十六楼宿舍的“管鲍之交”日后成为了冰岛驻华公使,黄怒波能在冰岛租地也与他密不可分。

湖光塔影之中,北大基因至今仍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黄怒波。“北大人很理想化、思想开化,表达的欲望更强。”他说。他曾经的张扬以及对诗歌和登山的热爱,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些年来因为登山,他的脾性变得更为谦和。”他的助理说。黄怒波也认为登山改变了自己,“原来很狂傲,现在就比较圆通一点”。

他并不讳言自己在诗歌界的名声是“用钱买来的”。作为一个有钱人,他已经出版了13本诗集。

“在世界之巅我高举起五星红旗 /是我的祖国新的高度(我是中国登顶者身高最高者,1.92米)/于是,一个世界都看见了红色……”这是他几年前登上珠峰后写下的一首作品。

在完成登顶世界七大洲最高峰、徒步至南北极的“7+2”后,他心生更多的敬畏,变得更为谦和宽容,性子里那些锋利的棱角和野性已逐渐褪去痕迹,名利场也对他失去了磁力。

他说自己已经不愤怒了,“我觉得这一生很幸运,歪打正着,一步步走到现在,没有想到有这么多得到。现在更加宽厚,对侮辱你的人可以一笑了之,你是一个得道者,物质富足,精神充实,很多人没达到这一步,你就不计较了,活得很轻松、从容”。

他感慨于时代的变化,认为“我们这一代企业家,传统的士大夫模式,中国就这么一段,以后再不会有了”。

就像他不能完全理解年轻的创业者一样,他也听不懂贾跃亭、雷军等乔布斯形式的新品发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