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间谍之桥》

文/彭小莲



遥远的《间谍之桥》

文/彭小莲

彭小莲

导演，作家。导演代表作有“上海三部曲”以及纪录片《红日风暴》等。另有《他们的岁月》《回家路上》《理想主义的困惑——寻找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等文字作品

在美联航的飞机上看见新片《间谍之桥》，一下被上面的美国国旗和镰刀斧头的苏联国旗吸引了，特别是在这两个国旗之间汤姆·汉克斯那张严肃的脸。我不知道这会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可是他一定会和冷战有关系。当一些空镜头落在纽约布鲁克林的街面上时，出现一行简单的英文：“根据真实事件拍摄。”这让我看见，好莱坞的大片在商业院线上依然在追寻久远的历史真相，以及他们对于历史的思考和记忆。几天前，在电影院刚看过的《聚焦》（Spotlight）同样是揭露2002年波士顿神父奸淫小男生的事件。因为波士顿是一个宗教意识非常浓厚的城市，所以地方小报《聚焦》要揭露真相，遭遇到种种的障碍和社会压力，甚至人身攻击，但是小报的四个记者本着职业良心和对挖掘真相的责任感，终于在艰难的努力之后，将这黑暗的事件揭示于众。影片在最后出现黑片时，是长长一系列世界各国具有丑闻的神父名单，以及他们的国籍。你会在黑暗中认真看着，思考着，如果是碟片，一定会重新回放，要确认，有多少神父借着“上帝”的名义，在做卑鄙的事情。

每当我在国内被“娱乐”大片误导时，好莱坞告诉我的是这些真实事件，还有这些真实对银幕的价值和意义。离开美国的那天，看见街道上《Joy》的平面大广告贴得到处都是，NYU同学跟我说，这也是根据一个真实的女性争取独立的故事拍摄的，可惜我错过了。

我一口气把《间谍之桥》看完，结束时特别想知道导演是谁，怎么能拍出这么伟大的影片。当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名字出现时，我还是惊讶于他的功力，宝刀不老！认识他是从《E·T》开始的，虽然他拍摄了太多的大片，可是这个《E·T》是刻在记忆里最深的。所以，怎么也不会把《间谍之桥》和斯皮尔伯格联系在一起，因为影片太严肃，严肃得不像好莱坞影片。可是那个规模，那种制作的水准，场面的处理，电影语言的娴熟和独特，都必然让人肃然起敬。《间谍之桥》是真正将冷战时期的故事，作一个冷静的思考的。特别是在影片里面导演对人权、法律的独立性，都有着深刻的思考。

影片讲述了一起真实发生过的苏联间谍和美国飞行员俘虏交换案，那是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而美苏双方所处的正是冷战时期两个对立的阵营。

那是我们欢呼着苏联打下了U-2型飞机的年代，我们敬佩着苏联的高科技和他们的体制，他们对于美帝国主义这只纸老虎的打击，让我们知道对方飞得再高，也是可以击落的！可是，当半个多世纪过去以后，历史却让我们在银幕上了解真相，那里的细节和人物，诠释着另外一个现象。

影片讲述了律师詹姆斯以民间的力量，完成了一件极不平凡的外交事件，他以一人之力在猜疑、偏执、恐怖的氛围中，用苏联间谍鲁道夫换回了美军飞行员保尔，同时还将在东德留学被判10年间谍罪的耶鲁大学学生普瑞厄一起交换回国。

上世纪50年代末，美国中情局（CIA）在纽约的布鲁克林逮捕到了苏联间谍鲁道夫，现场搜查到的证据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于是中情局提出与鲁道夫合作。但是忠于苏联的间谍拒绝合作，鲁道夫被送上法庭。在美国，鲁道夫不认识任何人，也不愿意找律师，他只想听任命运的摆布。但是，按照美国的法律程序，被告必须有律师出庭为他辩护，为此法院找到了做保险的律师詹姆斯。此时此刻，萦绕在美国上空的是强烈的爱国主义氛围，冷战的对峙，让美国人民对苏联充满仇恨和防范。詹姆斯不愿意为自己敌对国的间谍辩护，但是这是联邦派下来的任务，理由是他参加过著名的“纽伦堡审判”。而詹姆斯也明确地告诉法院，当时他是作为检方的身份出席审判的，现在让他为辩方说话，他不愿意！可是法院告诉詹姆斯，这是大家推选后的结果，他无法拒绝。

在接受了任务以后，詹姆斯突然觉得自己被人监控了。雨夜，当他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时，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导演用了一个俯拍镜头，于是纽约布鲁克林的幽暗灯光下，詹姆斯感觉到一种危险，他脚步匆匆，另一个影子也加快了步伐。一种阴冷的感觉，直接传达给观众。在詹姆斯走过一栋小楼时，他机敏地冲了过去，正赶上一个派对结束，蜂拥而出的人群，挡住了跟踪者的道路，跟踪者拨开人群追上去时，街道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这时，詹姆斯正撑着雨伞躲在一辆小车后面，观察着跟踪者。只是，他眼前只有滴滴答答的雨水，不见人影。显然，跟踪者比他狡猾得多，他已经冷静地站在詹姆斯的背后，等着他回头。接着，镜头就切到酒吧，一点废笔都没有。跟踪者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件，詹姆斯接过证件，对照着眼前的人，冷静地说：嗷，那就是说，你是中情局的人。对方点了点头。后面的对话非常有意思。

中情局：他跟你说了什么？

詹姆斯：你违反了律师对客户保守秘密的条约。

中情局：我知道这些保守秘密的条约，这是你们挣钱的手段。

詹姆斯沉默着，然后中情局的人用理直气壮的态度告诉他，鲁道夫拒绝跟他们合作。所以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詹姆斯必须告诉中情局，鲁道夫跟他说了什么，这关系到国家的安全。现在，中情局的人是在用国家主义的精神在裹胁律师，但是詹姆斯却转变了话题。

詹姆斯：你是德裔吧？（中情局的人点了点头，詹姆斯继续说道）我是爱尔兰裔，父母的双方都是。为什么美国能有那么多移民却依然强大？唯一的原因，我把它叫做规则，也可以说是法律。我们遵守规则，才能成为美国人。

下一场戏，是詹姆斯义正言辞地质问法官，要他出示逮捕证。因为是在逮捕了鲁道夫之后，搜查了他的家，才拿到了他作为间谍的证据。根据法律，在没有证据之前，他们是无权逮捕鲁道夫的。现在，检方出现了问题！

詹姆斯作为苏联间谍的辩方律师，他的立场转变了，他努力根据法律的原则，保护他的客户。对照着他的行为，是儿子在家里做着防空演习，这是学校教育孩子的作业，冷战时期随时准备的护身符。等到詹姆斯和鲁道夫出现在法庭上时，可以看见评审团的市民们，对于苏联间谍的仇恨，对于他破坏美国安全的愤怒。

但是，切换过去的镜头，是美国军队中一批U-2高空飞行的军人在接受训练，他们马上要被派往苏联上空。U-2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间谍飞机，它不仅飞得高，高到飞出了雷达可以探测到的范围之外，同时它的装置可以拍摄到最清晰的苏联情报。这里，已经无需做任何解释，导演这么刻意地剪接、对切，讲述着当年冷战时期的状态，他的“爱国主义”里面已经有了一份深刻的思考。

已经不再年轻的汤姆·汉克斯扮演律师，他有点中年发福，厚厚的眼袋，一直紧缩的眉头，低着头，从下往上看人。他的形象，让你相信这是一位平民律师，他没有背景，但是他个人的阅历和气质，已经没有了表演的痕迹，直接传达出一份自信。这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好莱坞，他们不是用“漂亮”“帅气”来塑造他们的英雄人物，他们是要表达个人魅力。你已经完全可以相信，这个汤姆·汉克斯扮演的律师，一定会用智慧从法律上为辩方获取人权，努力为他的刑期减到最低。最后的判决，鲁道夫被免于死刑，判刑30年。

《间谍之桥》剧照

鲁道夫获救了，但是詹姆斯把自己推向了整个美国社会的对立面，当他坐在地铁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他投来仇恨的目光；深夜，他们家的玻璃窗被人砸碎了，他在惊恐中保护着女儿。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却受到整个舆论和社会的压力。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从鲁道夫的判决中，看见了司法的独立，他不能受政府的影响。詹姆斯在法庭上说：“政府不一定是对的，但发布命令的只能是他。”中情局也无权干涉詹姆斯的辩护，即使当时那么强烈的爱国主义氛围，同样无权改变法院正常的程序。法律上，爱国主义不能构成判刑的证据。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U-2飞机在苏联上空竟然被炸，飞行员保尔好不容易毁掉了飞机，自己已经没有时间按照上级指示自杀，他被苏联军方逮捕，同时遭遇了残酷的审讯。正在这时，詹姆斯收到一封从东德寄来的信，是鲁道夫的家人感谢詹姆斯为丈夫的辩护，为他保留了生命。可是当詹姆斯把信交给鲁道夫辨认字迹时，却发现那不是他太太写的信。于是，美国政府闻到了一种冷战国示好的信息，他们决定派詹姆斯去东德，以民间的力量，和苏联政府谈判要求互换俘虏。就在这个时刻，东德的柏林墙正在加紧建造，在那里留学的耶鲁学生普瑞厄想带着教授和他的女儿逃往西德，却被东德警察逮捕，并作为间谍罪判刑10年。

最后，詹姆斯用他的智慧，用一个苏联间谍换回了两名美国人。

交换的场面拍得非常惊心动魄，在两国之间的中间地带、跨越东德和西德的格林尼克大桥上进行交换。双方的车子开来了，双方的探照灯都打亮了，大家眯缝着眼睛朝远处张望。詹姆斯说：怎么会是这样？中情局的人说：看看我们这边。

全部都是一样的，边界上的岗哨上，士兵都是荷枪实弹地对着大桥的另一方。詹姆斯和鲁道夫以及中情局的人朝大桥中央的隔离带走去，他们的身后站立着保尔的战友，这是来辨认真假保尔的。

鲁道夫感慨地说：我出来的时候太年轻了，没有人会认识我。

詹姆斯问他：回去以后，会怎样处理你？

鲁道夫茫然地说：最坏就是枪毙。

这个忠于苏联的间谍，他变得如此坦然，即使面对死亡，他也不与中情局合作。那里，只看见对面东德车开来了，两名秘密警察中间，裹胁着一个戴军帽的美国军人。但是，炮楼上还在与柏林墙方打电话，耶鲁学生还没有被送到现场。大家都沉默下来，停下脚步，中情局的人说：“耶鲁学生不交出来，这里也不能放人。”詹姆斯意味深长地看鲁道夫，他配合地说：“我可以等待。”于是在寒冷的冬天，大雪纷飞，我们被眼前的雪花模糊了眼睛，黑暗渐渐在将临，寒气直逼每一个人的身体。突然，电话铃响了，耶鲁学生已经走进西柏林的边界线。立刻，中情局的人大声叫喊着，让保尔摘下帽子，帽子才摘到一半，已经听见詹姆斯身后，保尔的战友激动地大叫着保尔的名字。于是，保尔从秘密警察中间走了出来。

詹姆斯看了看鲁道夫，又问道：你呢？

鲁道夫：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张开双臂拥抱我，或者是让我坐在后座上。

鲁道夫朝对面大桥走去，他没有回头，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保尔和战友紧紧地拥抱着。美方人员都撤退了，只有詹姆斯还站立在原地。镜头高俯着拍摄，从铁桥的粗栏杆中间，我们看见詹姆斯孤独地站立在原地大桥的雪地里，他依然看着远去的鲁道夫，对方打开了后车门，鲁道夫钻进车子，车子掉头按原路开回去。后窗上，我们看见鲁道夫夹在两个秘密警察之间坐着。詹姆斯依然是从下往上看，紧缩眉头，看着远去的车子。而保尔虽然是被苏联释放回来的俘虏，却依然作为英雄被欢迎回国。

影片最后是詹姆斯坐在地铁里，车厢里的乘客对他投来敬佩的目光。银幕上打出字幕，肯尼迪召见詹姆斯，肯定了他以民间的力量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外交事件。于是1962年，华盛顿再次派詹姆斯前往古巴与卡斯特罗谈判，要求释放在猪湾事件中被捕的1113名美国俘虏。詹姆斯做到了，同时解救了9703名妇女儿童和市民。

你可以从电影里，看见美国的司法制度，看见司法的独立性，以及他最终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利益和尊严。

这是一部严肃的“好莱坞电影”，让我们领略好莱坞的真实含义。我们的观众受着误导，只知道商业的好莱坞，不知道严肃的好莱坞。我的一位朋友看完这部影片以后，发给我一条微信：“我们这里不要再口口声声好莱坞了，做个观众，看完《间谍之桥》都让我无地自容。”他的意思我懂：人家拍出这么深刻的电影，我们的电影却那么浅薄，还要误读丑化好莱坞，真是“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