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意
晚来天欲雪,沈复拥火而坐,炉上的米酒蒸腾起清甜的水汽,氤氲着让人薄醉。酒里似乎有花香,是湿润的杏花香,教人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春天的雨后。
遇见芸娘之前,沈复不知何为钟情。
那日他陪母亲去舅母家,母亲与舅母絮絮谈着家事,他自觉无趣,信步去了后园。陈家的园子很小,篱笆外却有一片青郁的树林,昨夜落了春雨,空气格外湿润,还透着一股道不明的香气。
沈复沿着小径,竟蜿蜒到了一处竹亭,亭子里空无一人。不知何时起了风,将桌上薄薄一页纸吹到他脚边。纸上字迹清隽,看得出是女子手笔。他垂首读下去,原来是一阕小令,作得清雅可喜。小令后遥遥缀着一个“芸”字,他握着纸,风将纸吹得簌簌而动,那个字忽然有了重量和温度,像是掌心里的一枚暖玉。
树林不大,他却迷了方向,一路跌撞,终于绕回了后园。转过木廊,他忽然停住,人生此前所见春光,不及此刻一半。
池水青碧,昨夜微雨打湿了残红,那股熟悉的花香就载在燕子双翅上,轻盈地向他扑来。花下的少女眉目清丽,萋萋芳草绿罗裙。他自恃才高,此时此景却想不出别的话来,跃上心头的只是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沈复猜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也猜出了那阕小令的主人。是他素未谋面的表姐,大他几月,闺名正是一个芸字。
窗外渐渐开始落雪,庭中的梅花沾了细雪,又簌簌地落了。“梅花映雪,山中岁月,不可不浮一大白。”每年梅花开时,她总这样说,那双眼睛像是盈盈的一方水湄,盛着潋滟笑意。
他终于娶到了芸娘,大红的绸花交到他手里时,他微微恍然。“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那日从陈府回来,他这样郑重地告诉母亲。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少年意气,他也明白,当年平阳公主殿中的歌舞,卓王孙府里凤求凰的琴声,千年而往,一见倾心便情思相付的,又有几人不在少年?
鲜红的绸带那端,红衣的嫁娘俏盈盈地立着,那根红绸握在她手中,霞帔下的她是什么模样?宿昔不梳的青丝绾成妇人髻,金钗微微颤着,泄出一点端静面孔下的女儿心事。她若揭开红绸,一定不再是当年模样,但一定更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新房里那方净瓷养着的桃花现在该开得正好吧。
婚后的日子比他想象得还要诗意,芸娘是那样有才气的女子,更兼世上男子也少有的洒脱不羁。赌书泼茶,射覆对弈,这样安静的日子过得烦了,他们就一同去看钱塘的秋潮,元夕的灯会。那时女眷出行多有不便,芸娘便易了男装,长发束起戴上绸帽,眉宇画得挺拔英气。她握着扇子展眉而笑,宛然风过处的一竿青竹,不带一点脂粉腻气。
灯市上人来人往花灯如昼,人群推搡间她撞在了一名妇人身上,那妇人欲呼“登徒子”,芸娘拽住妇人衣袖,撩开衣摆露出一双足来,“我亦女子也”。他哭笑不得地将她带离人群,江边明月清浅,身旁的女子掩唇笑着,玩笑着去点他的额头,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她眉眼间便流转出江上月光一般明润的媚意。
江上飘着一盏盏河灯,每一朵莹然的光亮都是一段俯首写就的心愿。他也买了一盏荷花灯,小心放进水里。
沈复喜欢将闺阁趣事付诸笔下,这些随笔偶记是那些一心做八股的文人不屑的,他不爱功名,也曾自嘲“不思进取”,怕是一辈子都成不了他们的同僚。他渐渐写了几卷,连着回忆里的童年趣事一同收在一起。旁人瞧不起的随笔,芸娘却喜欢极了。她捧着集子与他评说,有时也写两句眉批。给集子取名时他犯了难,芸娘坐在榻边,廊外日光轻暖,一朵杏花扑在她发上,她侧头笑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后来那集子就叫了浮生。
窗外的雪落得急了,炉上的米酒咕嘟嘟地沸着,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这诗是她极爱的。五言诗中她喜白乐天,乐府歌行则钟于李白,当年论诗他也曾打趣,“我字三白,汝岂非与‘白有缘乎?”她眉眼弯弯地笑着回答,“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
这样自在的日子终究没过太久,那年同游灯市后,芸娘大病了一场,沈父也染了沉疴,两人积蓄所剩无几。父亲在榻前嘱咐他,“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芸娘向来对钱物不甚看重,他们也曾有过困窘的日子,她却“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芸娘这样的女子衬得起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他给不起,数度愧疚难言,她却掩了他的唇,“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
生计在前,沈复终究离家远游,转徙多地做人帐下门客。离家那日,芸娘在渡口送他,兰舟轻解,柳树青碧,树下的芸娘渐渐远去,成为一抹紫色的淡影,他心里忽然一滞,江水一路奔流,像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传书的鸿雁南飞了几回,他与芸娘有了第一个孩子。那是个软云一般的女孩,肌肤如玉,在襁褓里沉沉睡着,此时还看不出眉眼,然而必定是像她的。怀胎十月,他不曾陪在她身边,连她生产也未及赶回。夜夜独对明月的日子,因腹中孩儿而无眠的日子,芸娘是怎么捱过来的?沈复心中酸楚不已,抱着孩子,只觉得这孩子无比可爱,于是回首问她,“该取什么名字?”
她望着他,那双眼像是盈盈秋水,“就叫青君吧。”他心中倏然一动,千般情绪涌上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青君,青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那年七夕,他终于能与芸娘共度。他打开木盒,盒中是两方印鉴,一为朱文,一为白文,他取了宣纸按下印鉴,纸上两方小字相偎相依,是并蒂莲花一朵。“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他低声说给她听,他不能给她绫罗金钗显贵荣华,他能给的不过是两方印鉴,一句不改的誓言。这两方章他刻了很久,一琢一磨,她的笑颜都宛然在眼。朱红的是心上红豆,是当年递到她手中的红绸;皎白的是与她同赏的窗棂落雪,是夜夜洒在离人身上的婵娟月光。
炉里的火已经灭了,窗外寒夜寂寂,雪似乎已经停了。他不知自己醉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一夜。
明明是这样清淡的酒,他却偏偏醉了,也许是不想醒来吧,这世上红尘太苦,而属于他和芸娘的浮生,还有那些诗酒为和的年华,都已过去了。
他不知为何芸娘会渐渐失欢于母亲,明明当年她还笑着说淑姊如何聪慧乖巧。他眼中的芸娘千般好万般好,可世人不这样觉得。他不爱功名,世人只觉他不求上进;而芸娘的洒脱率真,他们看来是不守妇道。芸娘的身子素来柔弱,先遭弟亡母丧,后又婆媳不睦,她忧思在心,竟得了血疾。
为芸娘的病,沈复求遍了方子,然而血疾复发,她终究还是去了。芸娘去时已极为虚弱,只来得及与他讲一句“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她没说完的是什么?这是一阕不必补的断章,她至死都念着这段誓言,他又如何能忘?那年灯市上,他放进水中的那盏莲花灯,灯中一张字条,盈盈灯烛燃着的正是这样的心愿。那时花灯如昼,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他这一生都唤她芸娘,只因当年木亭中,杏花香吹得熏暖醉人,而春风流转顾盼,那枚芸字宛若一枚暖玉,握在他的掌心。
自芸娘去后,他那卷集子便收进了箱箧,再不翻开。过去的永不会再回来,芸娘的笑颜从此只出现在他夜夜的梦里。梦里她宛宛笑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