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
陈与义出生时,大宋洛阳城的杏花飘零如雨,陈府后园里的池塘里落着厚厚一层碎白。他天资聪颖,幼时便有神童之名。虽极富文采,却温润恭谦习文刻苦。24岁那年考中进士,此后仕途顺风顺水。
只是年少多闲情,所担的又是一个闲职,为官三年后他便潇潇洒洒地辞了官,邀几个知己好友成日里吟诗赏画,好不快意。
那是陈与义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生活。北宋末年的洛阳城,不管城外时局如何动荡不安,城内的杏花依然和着花影里的美娇娘舞得恣意安然。笛声婉转缠绵,那时他笔下的诗词字字都浸着笑意。他把酒寻诗,拥着和风细雨,醉倒在洛阳城的繁花里。
后来,陈与义的母亲辞世,他离开洛阳,前往汝州服丧。在此期间,他结识了汝州州守葛胜仲,同为爱诗弄词之人,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两年后,陈与义在葛胜仲的举荐下在京城出任太学博士。次年,他挥毫而就的《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传遍京城,甚至连徽宗也爱不释手地称赞着。那年,陈与义29岁,年纪轻轻就颇有盛名,这样的人生堪称完美。
然而,终究没有完美的人生。不久后,靖康之乱爆发,政局动荡不堪,因与上级政见不合,陈与义被贬职。
此时金兵攻破开封,北宋灭亡。陈与义人生陡然坠落之时又逢国破,他从锦衣玉食的逍遥公子沦落为流离逃亡的难民,颠沛流离中,日日为伴的只有喝不尽的苦酒,说不出的浓愁。
陈与义流传最广的七言律诗《登岳阳楼》便是此时所作,“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究竟是怎样的悲愁竟让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子生生熬出雪发来。
“北望可堪回白首,南游聊得看丹枫。”北望,北望,他这一路都在凄凉地向南走,心如刀割地朝北望。园里的杏花已然花枯叶败了吧,洛阳那座如花一般需人疼惜的城,也已笼罩在残烟暮雨里任人践踏。若能咬牙坚持到与宋人汇合,假以时日定能收复故里重整山河。陈与义这般想着,仿佛又闻到洛阳城里柔柔月光下杏花弥散的清香。
之后他为了收复洛阳拼尽心力,只是花开北岸,再难登临。
陈与义一路颠沛流离至绍兴,彼时已是南宋的帝都了。他本是高宗的旧臣,如今本着一颗赤诚忠心再次回到高宗身边,自然使他降到谷底的人生如枯木逢春般迎来了缓缓上升。从兵部员外郎直到任参知政事,陈与义在官场沉浮的这些年,终于走到了巅峰。
“唯师礼用道德以辅朝廷,尊主威振纲纪而呕心沥血。”这是宋史对陈与义的评价,可见其鞠躬尽瘁恪尽职守。也许是人生几番大起大落磨尽了他的性子,而后他的性格愈发沉重起来。但也因此在士大夫中威望很高,许多朝臣都愿向他袒露心迹或请求其指点迷津。
金兵的铁蹄踏遍锦绣中原,白骨成山腥红尽染。君不见江湖之远民不聊生,只知居庙堂之上赏歌弄舞。人看我权至巅峰万人称颂,却不知我家破人亡心无寸喜。陈与义谢绝同僚们的邀请,独自立在微雨清寒的廊下,满目怅惘。
直到金兵攻入宋都,掳走二帝时,陈与义的眼中才重燃起了希望。逃难而来的百姓苦苦期盼着重归故里,兵营里的宋将着银甲朱衣长剑向北。
那是一个微雨的清晨,丞相向高宗谏言出兵北伐收复失地。那一刻,陈与义的眼中盈满热泪。只是高宗却微微皱了眉,以二帝等人尚在金兵手中为由不愿出兵。
此时陈与义轻摆长袖站了出来,他庄重跪地向上一拜,语气委婉而决绝:“如若议和能成自然胜于用兵,只是一旦议和不成,征战必不能免。”他跪着,厚重官袍下手脚冰凉。他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若能给他一杆长枪,纵是马革裹尸,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沙场!
奈何高宗沉吟半晌,只轻声回了一个“然”字。虽承认他的话合情合理,但仍不愿出兵。高宗甘心偏安江左苟延残喘,徒留这些死而后已的忠臣渐渐凉透了心。
陈与义以病托辞卸职。他一人轻装简行离开了官场,江南烟水茫茫,亭前桃花开得分外娇娆。分明是春来一派盛世太平的好景象,偏偏他又思及那个春风过处桃花同样绝艳的洛阳。他立在船头撑篙的手微微一顿,眼底划过冰凉的绝望。“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洛阳,洛阳。
那是绝望之后的心死,陈与义对生活无所寄托,他的身体也沉疴难愈,日日只如等死一般。那是此生最盛的一场雪,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满头银丝在风雪中飞扬。他颤颤巍巍地倚着栏杆,灌下一杯杯苦酒,笑得好不凄凉。
那晚他最后一次梦到洛阳,那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玉楼金阙慵归去的洛阳。那时他还是弱冠年纪,太平盛世光景里的洛阳文人雅集结伴游园,吟诗作赋对酒当歌。他因醉酒微醺斜斜倚在桥上,桥下月光如水,远远近近的杏花飘零如雨,笛声悠悠飘转,却不知那人是在弄笛还是摆弄花影。
回忆来时路,心痛和无奈压得他喘不过气。窗外飘着鹅毛大雪,他怔了一瞬,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只是洛阳啊,我再没有机会看一眼你初春时的暖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