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飞扬
北宋,元丰六年,清秋,黄州城郊。
夕阳慢慢靠近地平线,给天地流云都披上一层薄纱,漫天红霞层叠。原来永恒炽热的太阳也留恋一日将尽时的短暂时光,把最后的注视投射成一粥一饭的日常,唯有如此,永恒才算有了真实的意义。
朝云站在阁楼的平台上,一缕诱人的香味从院子里飘来,朝云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下了楼。院子的角落里有个露天灶台,此时灶台上的热气把整个蒸笼都罩住了,扑鼻而来的香是有层次的,一闻就知道里面是红烧肉。油脂饱满又厚道的气息让人垂涎,尤其是在这黄昏肚饥的时侯,会让人忍不住追问好了没有。
朝云干脆闭了眼,只用心闻着,葱,姜,还有一些香料,八角,桂皮,丁香,然后……朝云忽然睁开眼,还有绍兴黄酒!
此时的苏轼穿着布衣,一手拿着书卷,一手往灶里填着柴。此时柴门开了,友人推门进来,未及几句寒暄便涌到锅灶边,“真香啊,还没过桥就闻见了。”
苏轼笑着拍开朋友的手,要吃红烧肉可急不得,还差几分火候,趁天光还亮,咱们正好能下盘棋。
朝云看他们树下对弈,兴致颇高,便悄悄进了厨房。红烧肉香而不腻,肥瘦适宜,软糯但不散形,往往一吃起来就让人停不下筷子。所以还是要搭配些清淡的菜蔬,正好有下午刚从菜园摘的新鲜蔬菜,快炒素烹即可。家常腌的黄瓜,新收的玉米毛豆,把田园搬到餐桌上,正是他们这五年来在黄州的真实生活。
饭桌就摆在院子里,暮色渐起,桂花隔着墙飘过来,清甜里带着一丝婉约,只是此刻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灶台上。随着苏轼掀开锅盖,大家又往前凑了凑,全然不顾扑面而来的水气。
苏轼轻车熟路,去掉封盖的桃花纸,打开砂锅的盖子,飞快地扫了一眼,紧接着迅速洒了一把切好的香菜段,然后才气定神闲地对朝云说,上菜!
红烧肉被摆在饭桌中央,肉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都是两寸见方,猪皮的颜色已至红亮,光泽饱满喜人。盛盘时朝云在周边搭了生菜的叶子,更显红绿分明,又是荤素搭配的心思,缝隙间可见下面的汤汁,浓稠聚珍,煨着肉的温度和味道,加上中间留着的香菜段,当真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首打油诗,往来的朋友们都听过,可是吃完了红烧肉,还是免不了感慨一番,如此有才华有志向的苏大学士也落得要自己烧菜,甚至吃顿猪肉就算是改善了。
苏轼却不以为然,认真问道,能吃上这样的红烧肉不也是幸福吗?
他在黄州的职位极低,何时能离开,他自问一无所知。漫长的光阴里,干脆花上一点心思来做一道独创的菜品,不也是有所得吗?
朝云在一旁笑了笑,掩口说了四个字,不合时宜。这就是苏轼啊,旁人眼里的不合时宜却都合着他自己的心性,他可以无官无职,无钱无势,但不能失去真性情。
一贫如洗的日子并未降低他的精神高度,或者此时此地,我们更该唤他一声东坡,他就是为了生计在城外东坡上开垦荒田的老农。
苏轼爱吃肉,而黄州的猪肉价格便宜,他们才能隔三差五吃上一顿。苏轼有高超的艺术修养和个人品味,他写文作词,善书绘画,还会弹琴制香,赏器插花,如今烹制起美食来也是颇有心得。
很多时侯的苏轼就如寒星,许多光阴里都要独自面对孤独,可他又如白露清明,照拂着身边的点点滴滴。这是他艺术的延展,也是用他一腔对尘世的热忱,把清简的日子过得诗意葱茏。就像锅上腾起的热气和迎风不减香的味道,深深驻扎在红尘里,一日三餐,朴素清简里就有了最盛大的光芒和隆重。
正是在黄州的这段时间,苏轼一边给邻里乡舍教授红烧肉的做法,一边写下他生命中极具份量的《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说,他当年在徐州任知州时就曾这样做过红烧肉。那时黄河决口,他和百姓一起筑堤保城,护住了一方安宁。百姓为感谢他,就纷纷杀猪送到州府,他推脱不掉,就把猪肉做成红烧肉分送给百姓,所以在徐州,人们把红烧肉叫回赠肉。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虽有缺憾倒也平安,可仕途就如藤蔓,他已处于末端却还是有牵连。此后又是各地飘零,幸有朝云陪他,不怕遥远和贫苦。五年过去,苏轼又到杭州任职。恰巧逢上暴雨连天,太湖泛滥,他组织民工疏浚太湖,筑堤建桥,使西湖有了天堂的平静秀美。
历史也有熟悉的情节,让坎坷的日子多一些深刻的理由。人们又抬猪担酒送给这个贤明爱民的父母官,苏轼也如上次一样,将猪肉做成红烧肉给筑堤的民工送去,一时间万民称颂,家家效仿。为了纪念他,西湖边的长堤就名苏堤,成了西湖十景之首,红烧肉也开始被称为东坡肉,进而广泛流传,成了江浙名菜。
后来的人生,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竹杖芒鞋,走得风霜满鬓。但不管走多远,有他的消息,就有东坡肉的美名,大江南北,谈之心慕。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酒馆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已过耳不入心,但他知道,东坡肉之所以成功,无非是从气味到味道,都用时间的蒸炖化去了所有矛盾和尖锐,只剩下醇和与厚重。无论生活还是艺术,都是从气息开始,求悟道为终,人这一生就是从此岸走向彼岸的过程。那份红烧肉的制作就是他留给平凡烟火的证明,一笔牢记,永久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