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
先来看一个故事:
1967年冬天,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下定决心要把家里剩下的最后三棵白菜卖掉。
“我们种了一百零四棵白菜,卖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这三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包饺子的……”我哽咽着说。
母亲还是把它们放进了篓子里,带着我去集市。
去集市路途遥远而寒风凛冽,我的手很快冻麻了,篓子跌落在地,白菜滚了出去,最小那颗的根跌断了,但还没有断利索,有几绺筋皮联络着……
集上,一个孤寡老太太用细而沙哑的嗓音问白菜的价钱。母亲回答了她。她摇摇头,看样子是嫌贵。但是她没有走,而是蹲下,翻动着我们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断未断的根拽了下来,然后又逐棵地戳着。她撇着嘴,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我对这个老太太充满了恶感,你拽断了我们的白菜根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昧着良心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
老太太撕扯着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层已经干枯的菜帮子。我十分恼火,便刺她:“别撕了,你撕了让我们怎么卖?”
“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呢?”老太太嘟哝着,但撕扯菜帮子的手却并不停止。
她终于还是将那层干菜帮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鲜嫩的、洁白的菜帮。这样的白菜,包成饺子,味道该有多么鲜美啊!老太太搬着白菜站起来,让母亲给她过秤。
终于核准了重量,老太太说:“俺可是不会算账。”
母亲因为偏头痛,算了一会儿也没算清,就让我算。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刚刚学过的乘法,在地上划算着。我报出了一个数字,母亲重复了我报出的数字。
“没算错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说。
“这孩子,脾气真是暴躁。”老太太低声嘟哝着,从腰里摸出一块肮脏的手绢,层层地揭开,露出一叠纸票,然后将手指伸进嘴里,沾了唾沫,一张张地数着。她终于将数好的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母亲也一张张地点数着……
等我放学回家后,一进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那个篓子摆在她身边,三棵白菜都在篓子里,那棵最小的因为被老太太剥去了干帮子,已经受了严重的冻伤。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母亲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过了许久,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说: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
“你今天让娘丢了脸……”母亲说着,两行眼泪就挂在了腮上。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也许你们对这个故事有点眼熟,没错,这来自莫言的《我为白菜狂的日子》。不知道你们会怎么看待这个故事,又如何看待文中的两个人物,但相信大家读完后都会有所感触。在这里,莫言回忆了一段辛酸往事,刻画了一个在那样困苦境地下仍不失诚信的母亲形象,让人深受感动,也心生敬佩。换位思考,如果自己也身处那样的境地,是否依然能做到“诚”呢?
做一个“诚”的人殊为不易。可是,一个做到了“诚”的人,又是多么一个鲜活、立体,而让人心生肃穆敬意的存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