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椿芽嫩如丝
谷雨吃香椿是我们北方的习俗。“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生木质”,这雨,就是谷雨,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香椿,那可是香透了整个春天的树种。
椿芽,也叫香椿头,不但芳香怡人,而且脆嫩清鲜,营养丰富,被称为“树上蔬菜”,“其叶自发芽及嫩时,皆香甜,生熟盐腌皆可茹”(徐光启《农政全书》)。
炒
早春二月,香椿喷芽,紫色的小芽,略带一点羞赧的红,这椿头可不能打。香椿的生长有些小可爱,慢慢地打开它嫣红的叶,那细嫩的茎像极了美女的脖颈,美得叫人心尖儿生疼。香椿顶芽品质色泽俱佳,为上品,长到一拃长,即可采食,谓之吃春,亦可促其分枝抽叶。我们家乡炒菜喜爆锅,葱花、姜末均可。头茬椿芽肥美鲜嫩,香味特浓,母亲常以之爆香油锅。椿芽三两片,洗净,切碎,待油锅烧热,投入香椿末,刺啦一声响,香味往上直蹿,放入青菜,翻炒几下,未待盛盘,那香味已把灶屋塞得满满当当的,若是有人从外面闯进来,准能香他一个跟头。
香椿煎鸡蛋是一张黄绿相间的圆饼,搁在白瓷盘上,圆圆满满的,吃时用筷头从边沿挑一点入口,脆嫩鲜香,尤其是食后尚有一股鲜爽之气在舌齿间回旋,让人十分的惬意。香椿煎鸡蛋是时令佳肴,小时候,母亲告诉我,等布谷鸟叫了,就能吃上这道菜。布谷要是像公鸡那样天天打鸣,多好,一睁眼就是一盘香椿煎鸡蛋。“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布谷的叫声也是有时令的。布谷布谷,它在催耕,也在催收。“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元好问《游天坛杂诗》),时至谷雨,椿芽盈篮香满天,香是有形体的,香椿的香就像溪水,哗啦哗啦地流淌,香瓜的香宛如远天的白云,缥缥缈缈,引人遐想。
采食香椿始于汉代。唐朝时,南荔枝北香椿被列为贡品,快马疾驰,皇上妃子们吃到的椿芽远不及树上的新鲜,且在速递过程中亚硝酸盐含量大幅度升高,食用不当易引起中毒甚至危及生命。从这一点上看,我们比那些达官贵人更有口福。自家树上长的,想吃就采摘,第一时间吃进嘴,吃不了送邻居,大家都吃到了,那才叫一个香。新鲜的椿芽硝酸盐和亚硝酸盐含量较低,吃前以沸水焯烫,可放心食用。腌制椿芽,亦须过一遍沸水,配以茶叶同腌,色鲜味香,安全亦有保障。当年苏轼拼死吃河豚,河豚有剧毒,但其肉之鲜美无法形容。香椿亦是风味殊绝,营养价值远高于其他蔬菜,那点小毒好比美女有些小脾气,它以此试验那些天天把爱挂在嘴边的人,它愿意把美味献给温暖它珍爱它的人。
拌
香椿只有一季的青春,当惜;椿芽好吃,“嚼之竟日香齿牙”(明·屠本畯《野菜笺》)。椿芽最鲜嫩的吃法是凉拌。“采嫩芽炸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简单的食材,简易的制法,清鲜的本味,《救荒本草》所述凉拌椿芽实为救饥,让灾民的身体获得喘息和再生的机会,这菜肴是荒年的救世主。如果提升一下生活质量,也很简单,那就来一盘香椿拌豆腐。“一箸入口,三春不忘”,是汪曾祺先生的美食体验吧。且看汪老夫子如何下厨:“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豆腐嫩,香椿香,绿白相映,鲜香相融,甚是赏心悦目,一旦吃过,余香绕舌,绵延不绝,那味道真的没的说了。香椿拌豆腐是药膳,有益气和中、生津润燥之功效,吃着春天,吃出健康。
香椿竹笋亦是无上妙品。高处的椿芽临风流香,雨后的春笋清雅脱俗,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是窈窕淑女,这一场姻缘,是两情相悦,珠联璧合。美食家李渔曾在不同的场合赞美过它们。“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他又说竹笋,“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这位钱塘才子吃过香椿竹笋否?这可是至鲜至美之名肴,又能清热解毒,利湿化痰,那就抓紧操刀主厨吧。先以竹笋来个大写意,剥去笋壳,略洗,刀具挥舞,如劈木柴,斩为块状。椿芽则须用工笔,处理得细致精美一些,洗净,入沸水焯烫,捞出,切细末,以精盐略腌入味。煸炒时,先是劈柴块,然后落一阵香椿雨,再以鲜汤熏染,精盐味精点染,旺火收汁,盛盘。这道收放自如的佳肴,端上桌来,端的是美丽如画,白白嫩嫩的笋块上,卧着星星点点的绿,像是一些芽尖尖呼啦啦地钻出薄薄的积雪,让人看见了一个昌盛踊跃的春天。
炸
椿芽煎炸拌炒,均香鲜无比。煎香椿饼、炸香椿鱼、香椿拌花生、椿芽炒鸡丝,美味多多,我最爱吃的是香椿鱼,咸酥香脆,它是童年吃过的食物,是我的母亲把跑到油锅里的椿芽儿炸成香喷喷的小黄鱼。那个场景至今犹记,母亲用手指夹着洗净焯水的香椿头,去面糊里挂一层薄浆,然后投到油锅里,热油翻滚,长椭圆形的椿芽儿泼剌剌一转身,就披了锦鳞,让人如读一章神奇的童话。
美的食犹如美的童话,尤其是椿芽之类的自然食物,它塑造着我们自然、淳朴、本真的个性。童年的那些清鲜脆嫩的美味,拉近着我们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一种朴素的自然情感由此形成。“香椿树街”是江南才子苏童温习童年生活的一个文学地理。苏童以他顽强的少年记忆捡拾着被人遗忘的生活碎片,那是一条潮湿宁谧的老街,老街上的少年有着荒诞而坚韧的向往。那些残酷的青春故事,残酷得让人震撼,犹如布谷啼血染红了椿芽。
苏童的香椿树街没有香椿树,那是一个寓言世界。我的故乡,香椿随处可见,那可是长寿之树,“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庄子《逍遥游》)。古人以椿萱喻父母,父母俱在,谓之椿萱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