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贵强
喊夜
晚饭后的山村,已是夜幕四垂。
村庄四周,朦胧星光下山影幢幢,几声夜号鸟的鸣叫让人发疹,越显出山野的阒寂清幽。
“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没有——”
一声声对着进出村山道的呼喊,尾音拖得长长的,携带着亲人的焦虑,悠悠荡荡传向远方,在与一重重山岭沟谷碰撞后,又一波一波反弹成余音袅袅的立体回声。
这是村里谁家的人出门办事,夜深人静时该回来却没回来,家里人惦记,便来到在村口上方的山坡,朝进出村都走的那条山路呼喊。
山村的夜晚是诡秘的,除了有属于夜晚的动物四处游荡觅食外,还有趁着夜色隐形游荡的鬼魅精怪。它们在村里人的舌头上飞来飞去,果然就兴风作浪起来。据说这些孽障专门摄人魂魄,着了它们道的人,轻者会得莫名其妙的怪病,重者会没了性命。当然,也怕藏在黑影里的歹人,人有时候比狼和鬼魅精怪还可怕。不管是怕哪一样,谁家有人外出搭了黑,家里人就在村头高处发声呼喊,期待走夜路往回赶的人在很远的地方便可以听到,回一声话过来,好让他们放心。同时也给夜归的人一个胆,驱走夜路独行的孤独与惧怕,感受到家人真切关怀的温馨。
在山坡呼喊的人永远不喊出夜归人的名字。这是村里人的一个讲究,说喊出名字会被鬼魅精怪听了去,精怪们学着喊一声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一旦答应,轻易便把其魂魄给勾走了。
那次我去镇上为生产队购买平车的滚轴,来回三十里路。在镇上,已懂得收拾自己形象的我捎带着奢侈了一回,花两角钱理了一次发。不期须排队等候,待理完发,竟至于搭了黑。在公路还没感觉怎么害怕,可插下通往村里的那段崎岖山路时,耳听黑暗处唰啦一声响,脑袋一下胀得老大,背部也长出了毛。我弯腰捡起两块石头掂在手里,心里谋划着一旦窜出一只狼来,是先砸它的头,还是砸它的背?我还想起红毛绿发两眼暴突的妖魔鬼怪,形态狰狞,直迫心神。我不信鬼神,可这时候也偏偏跑来凑热闹。胆子没压住鬼怪,头变得更大,背部的毛也越发一阵一阵往高长。
心里一下想起爷爷说过的话,人肩膀上有两股真火,一般人看不见,可不会说话的小孩子看得见,神鬼看得见。真火旺的,神鬼不敢碰,真火弱的,什么玩意也敢欺。于是便在心里努力调动身上的真火,在想象中让其熊熊燃烧,把自己烧成一个火人。心想吧,你敢来碰我,我就把你烧成个烤茄子!爷爷还说,夜里走路不能回头,一回头就会把肩膀上的真火吹灭,毛神小鬼就会附体。于是硬撑着不回头,硬着头皮往前走。可疑心生暗鬼,越是这样,越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腿都有点不听使唤了。
突然问听见山坡下远远传来一声声呼喊。
“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没有——”
这是母亲和大妹妹一替一声的呼喊。声音是从黑暗的缝隙里挤过来的,有点飘忽,又很清楚,一声声落人心里。我的胆子一下就壮了,可着嗓子回应了一声“回来了”,自嘲地笑了笑,把手中的石头用劲抛向了远处山坡,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向沟底的村子。
北风那个吹
天快明的时候起了风。房前屋后的树,在大风的撕扯下打着尖利的唿哨。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大风追着在院子里叮铃咣啷跑。好冷,鸡窝里的公鸡打鸣的声音也颤抖抖的,似乎还听得见山坡的石头也被冻得嘎嘣嘎嘣响。
“开门风,关门住”,这黎明起的风一刮,最少是一天。我蜷曲起赤裸的身体,往被窝深处钻去,享受着一夜积累起的那点可怜的温度。窗户已经发白了,我知道该起床出工走了,好像听见隔壁睡的父亲已开门走人,可我就是不想起。我没有内衣可套的单薄棉袄裤,以及单帮的布鞋,顶不住这肆虐寒风带来的酷冷,所以多怄一会是一会。奶奶说,穷怕过冬富怕夏。以前一直不理解这话的意思,这时一下明白了。富人不怕过冬,无非是身上穿的戴的,夜里铺的盖的,足以抵御严冬的酷冷;而穷人,缺吃少穿,肚里没热量供上去,身上的衣物保不了暖,夜里一人一条被子都轮不着,不惧怕冬天才怪。可这不是我一直懒被窝的理由,一家人还指望着工分吃饭呢,当然更忌怕父亲对我黑起的脸。初中毕业回村后,我就被钉在了劳动工分的十字架上。工分这玩意,说来也就是记工员本本上的洋码数字,可会进入到会计的账本里,数字多与少,与劳动粮有关,与肚子有关。于是再不能怄了,一个鲤鱼打挺钻出被窝,急手慌脚套上衣裤。可打开了房门。谁知刚把一只脚探出去,立刻被大风搡了个趔趄。我看见,枯枝败叶被大风吹得四处打滚,细小的枝叶在天空惊慌失措地狂飞乱舞。
扛着工具往工地走时逆着风,风头一大,扑得倒不过气来,不得不扭转身倒着走。可风依然飕飕地像镰刀一样从脸蛋、耳朵、鼻子这些暴露的部位削过,火烧火燎地疼,很尖锐地疼。到了地里,没想来早了,一个队的男男女女几十个劳力,来得七零八落。队长一声吆喝,大家开始动弹,按说运动生热,可依然冻得抖抖索索。大风天的天空,非常晴朗,一丝云彩也没有,可太阳躲在东山后边,迟迟不肯爬上来。脚手冻得好像要掉下来,于是隔一会就把手筒到袖子里暖,下边咚咚咚地跺脚,干活完全成了个样子。幾个上年岁的男人终于抵挡不住寒冷,抓闹来一些草毛树枝,蹲在靠岸坎的背风地方燃起一小堆火,头碰头挤在一起,伸着老树皮般粗糙的手在火上熏烤。当然要抽老旱烟,这是他们可以蹲下来生火最正当最充足的理由。烟熏火呛,他们又是流泪,又是咳嗽,咳得狠了,屁也努出来了。有人憋不住就咕咕咕地笑,被笑的便拿白眼使劲剜,狠声说:
“笑,笑,吃了鸽子屁一样!”那些笑的就更笑,可被突袭而至的风头扑到喉管里,笑声戛然而止。
风像一个莽汉子,一路怪叫着狂奔,穿过我们的身体,一膀子撞向大队院子边一堵土墙。土墙很机灵,一闪身躲开了,风被闪了一个趔趄,狗啃屎般趴下。土墙自己也没站稳,不滴隆冬摔了个大跟头,直接把风给压扁了。奔跑的、打旋的风们好伤心,边呜呜呜大哭,边极具报复心地从塌了的墙上碾轧过去,横冲直撞地扑向一切站立着的物体。
老茬的几个男人生的火堆不大,挤不下一个生产队几十号的男男女女。大家都缩着脖子笼着袖子不停地跺脚,不讲究的一抬胳膊将淌下来的清水鼻涕蹭到衣袖上。终于有人求队长开恩烧两捆玉米秸秆烤烤火。玉米秸秆是队里牲口和羊群的口粮,和人吃的粮食一样金贵,宁可烂了,不可断了。更何况,早晨的出工,按规矩没有歇息的时间。可队长禁不住大家一求再求,自己也捱不过寒冷,终于松口让烧两捆。于是秸秆很快被搬来,两三个人跪着趴着挡住风把秸秆点燃了,大火便呼隆隆燃烧起来。大家人挤人围拢了伸长两手烤,既怕烤不暖,又怕被大风里左一扑右一卷的火舌舔一下,于是进进退退掌握着人与火之间的距离。风扯着火头一个跳蹿长扑,将对面几个人的头发燎着了,空气里顿时飘起一股焦糊味。那几个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抹着头发尖叫着跑开,又挤进背风的一边。火在前,风在后,前边烤成了疮,后边冻成了姜。于是大家都聪明地转动着身子前后轮着熏,充分享受这十多分钟的温度。
忽然又一个风头扑过,将一个叫转儿的姑娘的红头巾吹进了火里,眼看着就着了。众人七手八脚从火里打捞出来,已烧得四角四边都没了。转儿一捂脸咿的一声就哭起来,伤心得像是不能活了。我心里也好一阵难受。
那块红头巾,是我攒钱买来偷偷送给她的。
选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