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玥
在浜野佐知执导的粉红映画里,被强奸的女性会反抗,她在电影里给女性选择权,她想在粉红映画里夺回女性的性。
再过两年,浜野佐知女士就70岁了。她是日本粉红映画产业仅有的两名女导演之一,至今拍了400多部粉红映画。粉红映画是以描写男女性爱为内容的软色情片,既不同于AV,也不是真正的剧情电影。它成本极低,只在特殊影院放映。在通常的粉红映画里,妻子被丈夫强奸,一个女人被两三个男人轮奸,女人最终都会屈服——它们唯一的诉求是满足男性的趣味。
浜野从不这么拍,她在这个行业显得特立独行。她执导的粉红映画里,被强奸的女性会反抗,也不会有高潮。“强奸是犯罪,家庭暴力是犯罪,被侵犯被殴打的女性怎么可能有感觉,怎么可能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呢。”
浜野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每天外出工作,一个人拉扯浜野姐弟俩。家里孤独寂寞,十几岁的浜野就到电影院消磨课余时光。她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欧洲电影的女性那么帅气,日本电影里就是每天等着丈夫下班的妻子?”
高中毕业后,浜野佐知产生了踏入电影业的念头,她想用镜头呈现自己理解的女性。那时在日本想要成为电影导演只有一个途径,被电影公司的导演部聘用,从助理导演一步步往上做。但人们耳熟能详的五大电影公司都只要男性。女性进入电影界的第一步就被掐断了。
“女人是不行的啊。”女性仅因性别身份就被电影行业拦在门外,这种赤裸裸的歧视反而使浜野更加坚定地想要进入这个行业。她从早到晚看电影,想尽一切办法跟电影扯上关系。有一天,她看了一部叫《金瓶梅》的电影,结尾出现了“若松”的字样。这是一家她从未听过的专门拍摄粉红映画的公司。粉红映画产业本就为主流电影界所不屑,浜野登门拜访若松公司,对方却仍然回说这行不需要女性。
她硬是要做,若松终于同意她加入。3年后她以导演的身份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粉红映画,影片讲述了一个17岁的女孩自己选择男人、选择性行为的方式,并在这个过程中长大成人的故事。浜野佐知原名浜野佐知子,若松公司要求她改成男性的名字,因为男人不愿意接受女导演拍的片子。对浜野来说,能够以女性的身份执导粉红映画是更重要的战斗,因此她在这个细节问题上做了妥协,舍弃了名字末尾的“子”,使自己的名字听上去更像一个男性。
在浜野之前,除了拍戏的女演员,粉红映画产业里完全没有女性,工作人员都是男性,片场没有女厕所,也没有单独给女同事的房间。在这样的环境里,入这行的女人被认为是可以随意玩弄的,“喝醉了可以随便来啊什么的”。在做助理导演的时候,浜野抱着菜刀睡觉。但她从没觉得难熬,她斗志昂扬。“我都磨菜刀了啊。我这是要去战斗,跟他们干架,”浜野说,“如果忍气吞声,向男性张开双腿跟他们做爱来保住自己的位子,我要是这样做了才会觉得煎熬。”
在通常的粉红映画情节里,女人就是男人发泄的工具。丈夫晚上喝醉了回来,妻子在睡觉,丈夫挑逗妻子,妻子不想做——男性导演接下来就会拍强奸情节,妻子随时随地满足丈夫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在浜野的电影里,妻子会说管你呢,我不想做就是不想做。别人的电影里,老婆即使遭遇强奸也会和丈夫重归于好,继续甜蜜做爱。浜野电影里的老婆却会直接递上一纸离婚协议。
“对于女性来说,最好的性是肉体上的解放,对待男性是一种对等的态度。这种想法我想告诉所有的男性。”浜野在电影里给女性选择权,她想在粉红映画里夺回女性的性,“我的身体是我的,不是为了男人而生的”。
她不喜欢和现在当红的一些女演员合作,因为她们缺乏自我。现在日本电影界仍然被男性导演占领,很多女演员早已习惯于表演一个取悦男性的女性角色。“跟这样的女演员一起演戏一点也不好玩。”她只好一点一点地教她们表演真实的女性角色,让她们从一句句台词中辨别男女视角的差别。
到了1997年,浜野已经拍了300多部粉红映画。但这一年的东京国际女性电影节公布的数据中,一位只拍了6部的女导演被认为是日本拍片数量最多的女导演。浜野的作品完全被忽略了。她自嘲:“我这30年都干什么去了?”
于是为自己定下新的战斗目标——“浜野佐知这个女性导演想要得到世间认同的话,就得把我的作品拿到那样的电影节上面去。”1998年,浜野佐知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剧情电影,《第七官界的彷徨 寻找尾崎翠》。尾崎翠是一位几乎被人遗忘的日本女作家。在浜野看来,被称作梦幻作家的尾崎翠其实有很多优秀的作品,但被男性主导的文艺评价体系忽略了。浜野带着希望大家知晓这个被埋没的女作家的决心拍了这部片子。
这是她的人生一搏,“拼了命拍的片子”。她请到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实力派女演员白石加代子和吉行和子。拍的时候没有资金,浜野从冲绳一路筹款到北海道,最终从12000位女性那里筹到了1200万日元。她认为自己和尾崎翠有奇妙的缘分,她让这个被男性社会埋没的女作家浮出水面,自己也因此真正以女导演的身份为人所知。“如果没有那部片子就没有现在的我,(这么说)应该不过分。”浜野说。
被更多人看见以后,浜野将自己的战争进一步扩大。2001年,53岁的浜野想要挑战日本社会对于老年生活的刻板印象。“为什么大家觉得老婆婆是不能做爱的呢?因为社会上的共识是女性做爱就等于生殖,无法生殖了就没必要做爱了。” 浜野说,女性闭经以后性生活好像就不再是生活的必要部分,但她自己的体验并不是这样,闭经反而让她从担心怀孕的包袱中解脱出来,“那种解放的感觉非常强烈,‘我现在才刚开始呢?就是这种想法”。
在浜野这部名为《百合祭》的电影中,一群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仍会因一位老男人的入住,挑起蠢蠢欲动的情欲。“我也不是说到了100岁的婆婆还有性欲,只是说明明想做但是由于被社会束缚而不能做,这是不对的。”通过自己的电影,浜野想要解放这些被束缚的爷爷奶奶,“两个人一起坐在庭院里喝茶,然后放下茶杯说,我想做爱。”
浜野戏称日本社会为“鸡鸡日本”。“这么说不好,”她哈哈大笑,“是男性日本。”在日本的社会架构中,女性无法获得优待权,她为此而战,一战40多年。回顾自己这些年的导演生涯,她为自己奋勇直前、奋斗至今而欣慰。刚入行时,她憋着一股劲儿,有一定要战胜男人的强烈想法。“现在我已经赢了,哈哈哈。”浜野笑了起来,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惠智荐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