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
一切俱已焚灭,无论内外;一切俱被伤害,无论身心。
胡斯尼·卡利亚用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他曾经往自己身上泼了汽油,然后点火自焚,他的右胳膊被火焰覆盖,手指头全被烧掉,就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桩。卡利亚左手还有四根手指,不过它们看上去像鸟爪,僵硬而扭曲,指甲也是弯曲的。卡利亚戴着一双羊毛手套,以遮蔽保护受损的手指。他头上还戴着一顶针织帽,他的头发已经被烧光,而他的耳朵也出奇的小。卡利亚的脸几近毁容,医生给他植了皮,但依然痕迹明显,这是遮不住的。
卡利亚不吃药就无法入眠。如果他的头往后靠,脖子上的植皮就会紧紧勒住他,喉头的皮肤很紧,让他近乎窒息。卡利亚不能抽烟,因为火焰和烟尘已经把他的肺和气管都搞坏了。不过他却执意要吸烟,就好像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要故意自我毁灭,“我想让自己死掉。”卡利亚这样说。
一切俱已焚灭,无论内外;一切俱被伤害,无论身心。卡利亚一直备受自责的困扰:为家庭的毁灭而自责,为兄弟朋友的死而自责,为自己卷入“阿拉伯之春”而自责。当初点燃所谓“阿拉伯之春”的正是两个突尼斯人,一个是举世闻名的“导火线”——水果小贩穆罕默德·布亚齐兹,另一个正是胡斯尼·卡利亚。
彼时对政府的不满抗议迅速变成了政治风暴,席卷整个地中海沿岸的北非各国,并直抵土耳其边境。在利比亚、也门、埃及等国,政权倒台,成百上千人殒命。风暴的余波还影响到了地中海对岸的欧洲,大批难民涌入欧盟区,恐怖分子在巴黎和伊斯坦布尔发动了袭击。
“这一切都是一个错误,”卡利亚说,“我当时无法预知会发生什么。我根本不会再相信什么革命了。”
卡利亚的老家在卡塞林,这是个从首都突尼斯城开车要走3个多小时的西南小镇。卡利亚通常住在突尼斯城。不过记者却是在卡塞林的住处见到他,与他同在的还有他的母亲齐娜。齐娜看上去很瘦弱,以致于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照顾42岁的大块头儿子的。
2010年年末,卡塞林地区暗潮涌动。12月17日,水果小贩布亚齐兹在被执法人员羞辱之后,跑到西迪布济德附近自焚。民众立即上街抗议,之后变成对总统阿里以及其腐败家族的抗议,当时民众的不满还包括年轻人的高失业率以及面包蔬菜价格的居高不下。抗议民众所要求的只是自由和一点点为人的尊严。
卡利亚当时在苏赛海滩度假胜地当酒店门童,他请了几天假,然后开车回家去看望家人和朋友。那时,卡利亚在酒店的收入不错,也很乐意炫一下富。他劝朋友们找点事做,离开当时已无希望的卡塞林。
和很多其他人一样,卡利亚也认为政局需要革新,不过他并不是个革命者,也没想过要推翻政府,他所有的,只是对本·阿里政府的憎恨。
2011年1月3日,卡利亚在路上被警察拦了下来,并被要求查验身份证件。卡利亚说:“我当时口袋里有钱,装扮也不错。”或许是穿了昂贵的靴子,或许是走路的姿势太高调,招来了警察的不满。可以肯定的是,在苏赛酒店时一个法国人送给他的大戒指让警察们不爽了。看到这个戒指,有个警察恶狠狠地说道:“你知道为啥拦住你吗……”
按照卡利亚的说法,警察说完话照着卡利亚的肚子就是一拳。他一下子吐了,倒在地上,警察在旁边哈哈大笑。
第二天卡利亚跑到警局去投诉,而这在那个时期简直就是作死。
三天后,卡利亚在路过公交车站时遇到了那个警察,警察旧事重提,之后用警棍击打卡利亚的脸和胳膊。这一次卡利亚还击了,这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其他的警察立刻现身,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最后,警察们朝着卡利亚的脸狠狠地喷了一罐催泪瓦斯。“他们把我扔在那儿,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人踩在脚下的蚂蚁。”
他站了起来,蹒跚来到一家非法加油站,买了一罐汽油和一只打火机。卡利亚带着汽油回到汽车站,“我当时神志已不清醒,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并不是想当英雄,也不是想煽动政治情绪,他只是无法忍受所遭受的羞辱。
曾有那么一会儿,卡利亚打算把汽油瓶点着扔向警察。不过他没有机会,因为警察人太多了,而且都有枪。他转而把汽油一股脑浇在自己头上,然后点着了汽油。他自焚的新闻则几乎在一夜间传遍了卡塞林。
“我们都以为胡斯尼·卡利亚死了。”卡塞林当地的年轻学者阿里·雷巴哈说。那天夜里,卡塞林镇筑起了街垒。
雷巴哈也想做点事情。“政府管控的媒体批评这是犯罪。我们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外面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当天,他在网上传播了卡利亚自焚的消息。
后来的三天,暴力迅速升级。抗议者扔掷石块和燃烧瓶,而政府也派出特种部队镇压,造成了20名抗议者死亡,多人受伤。
卡利亚对此一无所知,他在自焚中昏厥过去,躺在医院里。而布亚齐兹在卡利亚自焚前三天在这所医院死了,与此同时,自焚者还在增加。本·阿里总统曾亲自来到布亚齐兹的病床前,试图用这种亲民姿态和为年轻人解决工作的承诺来平息街头暴力。不过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在卡利亚自焚一周后,本·阿里乘飞机逃离了突尼斯。
突尼斯的动荡很快扩散到中东其他国家。2011年1月25日,埃及爆发反对总统穆巴拉克的抗议;几天后,也门爆发反对总统萨利赫的骚乱;2月中旬,利比亚爆发反卡扎菲的抗议;3月,叙利亚暴发反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示威。
在此期间,卡利亚做了很多次手术,皮肤被重新移植,喉咙被重新修复。有好几次,医生都不得不对他进行抢救。
直到8个月后,卡利亚才恢复意识。再之后不久,突尼斯举行了首次选举。最终伊斯兰复兴运动党赢得选举,而许多突尼斯自由派人士将此视为灾难。伊斯兰因此不得不跟另外两个党派组建联合政府。伊斯兰复兴运动党人出任总理,而人权活动人士蒙塞夫·马佐基则出任总统。
这势必形成一种政治僵局,而突尼斯的确很快就进入到紧急状态。伊斯兰复兴运动党要求将教法写入《宪法》,并限制女性权利。他们没有得逞。之后教派恐怖组织沙拉菲崛起,加上失业率居高不下,民众抗议不断。而伊斯兰复兴运动党也被指控支持沙拉菲组织。
而对于卡利亚来说,这些事件都与他无关了。由于害怕被感染,他的母亲齐娜成为唯一被允许照顾他的人。母亲告诉了卡利亚这么长时间发生的一切,包括亲戚朋友的状况:11人死于政局动荡之中。每天还有一位心理学家去看望他,她告诉卡利亚他的名字,跟他讲卡塞林,警察以及那桶汽油。
卡利亚慢慢恢复了记忆,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和那个水果小贩引发了多大一场风暴。
在马佐基总统的关照下,在此前的反政府活动受伤的人都得到妥善照顾。卡利亚的母亲在首都获得一处公寓,以便照顾自己的儿子。
2013年夏天,突尼斯陷入内战边缘。两位反对党政治家被暗杀,凶手可能是宗教极端分子。而伊斯兰复兴运动党也非常担心突尼斯会发生埃及那样的军事政变。就在此时,一个由全国总工会领导的四方组织(即突尼斯全国对话大会)弥合了各方分歧。而伊斯兰复兴运动党也同意成立过渡政府,举行新的选举。这个突尼斯全国对话大会去年因此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然而,在2014年10月举行的新选举中,获胜的突尼斯呼声党却是一个囊括了许多本·阿里政府前高官的党派。比如89岁的埃塞卜西就是本·阿里政府的前内政部长,他最终成为新总统,并任命自己的儿子为该党副党魁。对于很多突尼斯人来说,这意味着一个新的政治家族王朝的开始。而这个国家是不是又回到了卡利亚自焚的那个时代了呢?
“我们还有希望,但我们突尼斯人还不习惯自由。”这是卡利亚的原话。
在新政府治下,卡利亚只能住在收容未婚妈妈的居所里,等着做几个剩下的紧急手术,这些手术需要由一个委员会批准,但委员会却拖拖拉拉。“他们就是想让我在家里彻底烂掉。”卡利亚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受政府待见的孤魂野鬼一样。
卡利亚无法返回卡塞林,因为能帮助他的医生都在突尼斯城。如今,环顾左右,他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太不值当了。
“哪里有什么阿拉伯之春?”卡利亚说。如今,不同的派别在利比亚打得你死我活,“伊斯兰国”(IS)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四处攻城略地;在埃及,塞西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穆巴拉克;沙特轰炸也门,逊尼派和什叶派打得难分难解;叙利亚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25万了。究竟谁来负这个责任?
眼下,突尼斯的和平依然很脆弱,失业率尤其是年轻人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上千名突尼斯人还前往叙利亚、伊拉克和利比亚充当IS的炮灰。
即便是在国内,袭击也没有停止。就在2015年11月,自杀袭击者引爆了一辆巴士,车上的总统卫队被炸死13人。
连串的恐怖袭击重创了突尼斯旅游业,而旅游业是突尼斯一项重要的财政收入。
卡塞林和贾巴尔·查姆比山峡谷如今被视为“圣战”温床,恐怖分子优先从这一地区招募人手。“恐怖势力在这一区域出现,而人们不断被边缘化了。”经济学者拉乌夫说。他看过统计数据,有一半受过教育的卡塞林年轻人没有工作。由于靠近阿尔及利亚,走私成了本区最重要的产业。
在离拉乌夫办公室不远处的楼房里,是阿里·雷巴哈的电台。从卡利亚自焚那天起,雷巴哈就开始运作这个网络电台。“如今的突尼斯,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不过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雷巴哈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更多的时间。”雷巴哈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不再相信短期内会发生改变,他们这一代是看不到可能性了,尽管那场“革命”是他们发起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耐心。卡利亚的弟弟赛博尔,35岁,原本是一个基金托管人,过着体面的生活,还养活着母亲。去年夏天,赛博尔丢掉了工作。在卡塞林像赛博尔这样的失业者有很多。这都是那场“革命”带来的结果,民主了却没有工作,而扣动“革命”扳机的正是他的哥哥卡利亚。
赛博尔一直努力工作,他花了3个月时间求老板不要解雇他却未能如愿。此后,他找不到其他工作,也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于是他买了一桶汽油,像自己的哥哥那样,在离家不远处自焚了。当听到他的惨叫时,母亲跑了出去,只看到赛博尔躺在地上,被火焰吞没。2015年10月14日,赛博尔死了。
“我诅咒这场革命,我要我的儿子。”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擦着眼泪,布片被泪水打湿,颜色已发黑。“会有更多的人死掉,然后更多的人陷入争斗,再接着又是更多的人自焚。他们没有未来。”卡利亚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在弟弟的葬礼上,他连泪水都流不出来,因为火焰已经毁掉了他的泪腺。
(邓婷荐自《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