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柯
东家老爷的独生女曼儿都9岁了,还没裹脚,这在郭镇可是件怪事。
当时人们对女孩子裹脚可严着呢:5岁揉,6岁压,7岁8岁带子扎,方成三寸金莲。曼儿9岁不裹足,将来还不丑死!是老爷思想开放?不!老爷太太封建着呢。
曼儿天性好动,俨然一只顽劣的小兽。一听裹脚,要么爬墙要么上树,猴儿一般,让你抓不着;到了夜里,裹脚布只要一碰那双稚嫩的小脚,她就撕心裂肺地哭闹一宿,让院子的上上下下不得安生。
得,这脚竟没有裹成。
曼儿天生一副好嗓子,小嘴一张,婉转,悠扬,娇滴滴,颤巍巍,珠圆玉润的,别提多有滋味了。
嗓子好,就爱唱,鲁西南地方戏曲很多,可曼儿独爱柳琴戏。只要柳琴吱吱啦啦一响,曼儿就会哪咿呀嗯地唱个不停,每每让放牛归来的长工儿子、与她同岁的狗儿羡慕不已。
曼儿爱唱柳琴戏,更爱听柳琴戏,且一听整夜都不打盹的。什么《四平山》《鲜花记》,她都耳熟能详;什么《断双钉》《小鳌山》,她还能像模像样地唱上几个段子。
听曼儿唱戏,狗儿忘了吃饭,忘了睡觉。
看着女儿咿咿呀呀唱柳琴,东家老爷竟有了主意。
鲁苏一带,要说柳琴戏还是“于庆班”唱得地道:男腔粗犷嘹亮,女腔婉转悠扬,更绝的是,在唱腔的落音处,女腔小嗓子翻高八度,男腔加入衬词拖后腔,那韵味儿,真能把你的魂儿给勾走。
一天,“于庆班”的于班主接到了老爷的请柬——唱五天堂会。没什么喜庆大事,老爷怎么唱起堂会来了?于班主一头雾水。
堂会在晚上进行,不见满座的亲朋好友,只有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以及闲置的下人。堂会唱到第四天,老爷揣着100块大洋,领着两个孩子来见于班主。
“这是我的丫头,这是家里的小长工,交给你做徒弟了,也好让他们将来有个前程。”可让于班主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老爷末了的一句话,“我丫头的小脚全靠师傅您了!”
就这样,曼儿和狗儿进了“于庆班”。
早练嗓子午练步的日子,让曼儿很开心,可晚上噩梦来了。
一条长长的裹脚带,被跪在地上的狗儿用力缠着,缠着……狗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姐,忍着——不裹,就不让咱进……”
为了唱戏,曼儿没哭闹过一次,虽然那些时候她总是一瘸一拐的。
给曼儿烫脚,揉脚,裹脚,狗儿都忠实地做着。
13岁上,曼儿裹成了小脚;同时,高超的演技也让她成了红遍鲁西南的名角。
曼儿艺名小白鞋,这艺名可是观众给的。
曼儿唱调婉转,念辞清晰,做打逼真,手眼身法步,传情传神,特别是在演《姑苏泪》中的王怜娟时,罗裙摆摆,曲儿酽酽,眼前最醒目的反倒是轻盈腾挪的小巧白鞋了。与曼儿配戏的张清云当然由也成了角儿的狗儿扮演。
老爷来领女儿了——毕竟曲艺是“下九流”的行当。
那天,小白鞋握一把宝剑来见父亲,冷冷地说——
“女儿4年给你裹出了一对小脚,来!来!来收你想要的这双小脚吧!”
说罢,挥剑直劈小腿,众人忙拦住,但小白鞋的双腿还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郭老爷只好在“家门不幸”的嘘叹中回了家。
小白鞋养了一月的伤,狗儿也陪了30天。
16岁上,狗儿被爹叫走,一走就是三个月。
没有狗儿的日子,小白鞋还是照常演出,照样博得观众们阵阵喝彩,可卸装后,心里总是怪怪的,怎么也打不起十足的精气神来。她这才明白,在自己的生活里,狗儿和柳琴戏一样,已经到不可缺少的地步了。
带着喜糖,狗儿终于来了,原来爹让他回家办婚事。
在“于庆班”的练功场所古井台,小白鞋打翻了狗儿捧给自己的喜糖,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师傅和众师兄弟姐妹深知小白鞋深爱着狗儿,也不好规劝。
战战兢兢跟在小白鞋身后的狗儿,也进了她的房间。
小白鞋像发了疯的母狮,疯狂地撕咬着房间的一切。
狗儿木鸡般站着。
狗儿崇拜小白鞋,那是发自骨髓的;狗儿惧怕小白鞋,那是一种本能;狗儿深爱着小白鞋,那是一种只能想象不敢行动的情感……狗儿很愿意做小白鞋的一条狗,且心甘情愿。
以后的三年,狗儿没有回过一次家,他不敢!就连那次,他老爹说,老婆生了个大胖儿子,他也没敢。
日子一天天过着,台上台下的狗儿就是小白鞋豢养的一条最忠实的狗,而狗儿也并不觉得特别难过。
那是个阴沉沉的午后,师兄弟姐妹们练罢功,正在井台边洗着手脸。大道上来了位带小孩的青年妇女,见人就打听狗儿的下落。
众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来的正是狗儿的妻儿。
狗儿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再看看脸早已拉到了最大值的小白鞋,显得极度紧张。
夜幕降临,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狗儿不停地在屋外踱着。没有月光的深夜更显寂静,偌大的院子就剩下了两处灯光。在院子里不停徘徊的狗儿,哪一处都不敢靠近。
狗儿狗一样蜷伏在一棵柳树下,竟睡着了。
一阵急促的铜锣声从古井传来,被惊醒的狗儿忙飞跑去看。
井台旁围满了人,几盏高架罩子灯在人们头顶上发出清白的光。狗儿忙挤进人群去看——
井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那双尖尖的白鞋,像两柄闪光的利剑直刺狗儿的眼。
“小姐——小姐——我的小姐呀!在梦里我都想娶你呀,可老爷,老爷,不允许呀!老爷说,您是千金小姐,俺是下人;俺要有那想法,会打断俺的狗腿……”
狗儿紧紧抱住早已僵硬的小白鞋,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