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我像只候鸟一样,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飞回老家。
这种状况,大约有二十多年了。最初,是我一人在外打工,后来,老婆孩子也跟着我走了,家中仅剩母亲一人。
母亲说,破窝留不住人,有本事就在外面飞吧。
自然,我越飞越远。
腊八节那天,母亲来电话,说老房子过完年就要拆了。
闻罢,我纠结万分。虽说旧村改建是件好事,可毕竟老房子里充满着我快乐的回忆,比如:后院那些坍塌的土墙,是我躲猫猫难以被发现的极好藏身之处;院西那片茂盛的果树,晚上栖有众多的鸟雀供我捕捉;屋后有一段近一米高的土圩子,我就势挖出一个小灶来,时常与同伴们一起野炊……
可以说,是老房子的存在,回家过年才有意味。
除夕那日过午,我同家人回到老家。远远望去,老家几乎变成了一片残墙断壁,院西那片葱郁的树林不复存在,枝干七倒八歪横躺一地,屋后的土圩子上,停着五六辆推土机,橙黄的抓斗高举,就像巨大的独螯蟹。
好在我家的老房子苟且如初。一种久违的亲热感,使我潸然泪下。
朦胧中,我恍若又看到了父亲。老房子是父亲费尽心血盖起的。正是他当年亲手盖起的房子和许多的新房一起撑起了老家。如今,我久居他乡,父亲离开人世有二十多年了。当初聚集过满堂儿女的老屋,开始慢慢地破败起来,常年遭受风吹雨打,无人修葺,最终又同许多老屋一道,散了原初老家的骨架。
渐渐走近,日趋苍老的母亲,依旧弓腰倚在门框,手搭凉棚翘望着什么。
见我们一家来到,母亲没有言语,只顾眯着眼端详我身后的儿子。
散发着土腥味的小院里,十几只流浪猫和狗,一哄而上,有些陌生地敌视着我。母亲威严地吆喝一声后,对我说,这都是村里人搬走后遗弃的,怪可怜。
一进屋,满屋弥漫着喷香的蒸气。母亲同往常一样,蒸出了一锅年糕。
母亲说,既然在老房子里过最后一个年,咱照旧过得热热闹闹。我点头称是。
随即一家人忙活起来。儿子挂灯笼,我贴春联,媳妇和母亲包水饺。那些狗猫也在院子里不时凑着热闹。
老家的卫星铁锅信号很差,春晚的节目跟打了马赛克一样,实在没法看下去。儿子和媳妇抱怨过后,各自埋头拨弄着手机,争着抢微信红包。
我依旧守在母亲跟前,静听她唠叨着老家一年的鸡毛蒜皮。
不觉间,我看了一下时间,离真正的年还差五分钟。四围的鞭炮声零零落落地炸开了。
起始有一两户的鞭炮声,羞羞答答的,不大敢声张。随后五分钟不到,便爆豆样炸开了。我听得出,老家的鞭炮,全是在小河对岸引爆的。
小河对岸是老家旧村改建的居民楼。母亲说,四处打工的人都赶回来了。此刻,稠密的年夜鞭炮声,将我们的这三间离群索居的土坯房环绕。鞭炮声这么近,夹杂的几声清脆爆竹,犹如爆响在我们房子的另一头。这一刻,我才蓦然觉得,我们离居民楼很近。我们的距离也就是这点声音的距离。
这时,儿子跑到院子,小心翼翼点燃了一挂鞭炮。只是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空阔死寂的废墟中太微弱了,瞬间淹没在成片的爆响中。
母亲也颤颤巍巍地走到院中,仰望着河对岸闪烁的光亮说,唉,也就这几天热闹。
是啊,除了过年,老家平日里太过于安静。年轻人都各奔他方。平时,留在老家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老家像一面静静的死水,不再流动。
拜年是最热闹的。平时,老家那些见不到面的人,个个就像从地缝里冒出来一样,走向大街小巷。或许,由于日久疏远,即使相互问候和祝福,也显得有些敷衍和陌生,就跟走过场一样。
尽管如此,这也是老家人气最旺的时刻。
母亲说,给你三叔拜年吧,顺便瞧瞧他。拆房子的时候,你三叔犯倔,搂着门框死活不搬,结果门框倒了,砸伤了腿。
三叔住在儿子家的车库。窄小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床,满满当当。正北的墙上供奉着泛黄的家堂,以及祖先们的牌位。墙角旮旯都摆放着以前做农活的工具。
见此,我给三叔递上一根烟,笑着问,您都住新楼了,还搁这些玩意干啥?三叔燃上烟,狠咂了一口说,祖上传下的,看谁敢给我扔!都知道享清福了,谁知楼下这片地,祖上要开荒多少代。
堂弟一旁满腹抱怨,说,你还管以前干啥,过好现在的日子就是了。
离开的时候,三叔还在怄气,死也不上楼。我只好劝堂弟,三叔还是老脑筋,一时拐不过弯来,先由着他吧。
回家一说,母亲叹了口气,说,甭笑你三叔,现在年轻人的心,都飞到城里去了,谁还稀罕那些破屋烂墙。
都说,过完年的日子,比狗撵都快。
几天后,除了老人与部分孩子,年轻人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新楼,走上村外那条还没铺好的水泥路。
我也跟家人走出了老房子。
望着人们次第远去的影子,我想,会不会有一天,我和他们不再回来,包括过年的这几天。最后,彻底把这个村庄忘记了。
这一天似乎不远。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怕。难道是这个村庄的寿数到了。
这时,村庄上空,盘旋着几只鸟,像是迷失了回归的巢穴,凄厉地哀鸣着。
回望村庄,满目荒凉。
我一如往常,双膝跪地,给送行的母亲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母亲扶起我,无奈地摆了摆手说,走吧,这是没法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