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代的“分子”们

2016-05-06 13:37乔海燕
中外文摘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六老程队里

乔海燕

老砖头看我们紧张,忙安慰说:不怕,分子都不会乱说乱动,要不咋叫分子嘞?

“分子”是个简称,全称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这虽是个时代词汇,却具备了时尚的一切因素。曾几何时,“分子”流行于大江南北。代营的贫下中农嫌全称麻烦,“地富反坏右”,绕口令一样,不严肃。有聪明脑瓜儿就发明了简称——“分子”,既简单,又易上口,一经面世,便受到百姓喜爱,官方也认可,随即普及开来。

我们下乡进村那天,欢迎的人很多,有站在村口迎接的,也有站在村里路旁、墙头、家门口看热闹的,我们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觉得到处都是热情的招呼,热情的拉手,热情的抚摩。闺女、媳妇拥着女生,摸她们的头发,摸她们的发卡,细看衣服的领子和袖口;小伙子们跟着男生,看运动衫、球鞋,拉扯扎在腰间的武装带。我被人们簇拥着朝前走,顾盼之际,看到在路旁零散站着些人,有男有女,都是有岁数的,面带笑容,似乎又有些畏缩,不敢上前来。奇怪的是,他们都戴着草帽,草帽边挂了一圈黑布条,明显地与其他人不一样,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那些草帽边挂着黑布条的人,就是“分子”——代营村的地主、富农分子。这是一群在阶级斗争年代属于“阶级敌人”的人,是一群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人,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无论在政治生活,还是社会生活,甚至在人们心中,都被划为另类。

那年月的农村,谁都穷,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一样,单看穿的、吃的、住的,分不出阶级,分不出好坏人。曾经有到代营“蹲点”的干部走错了门,进到地主家拉家常,了解民情,拉手拍肩,嘘寒问暖,最后搞到很尴尬的地步,回去受了处分。为此,又有聪明脑瓜儿生出个主意,在草帽上挂黑布条以显示身份,一目了然。另外,凡“分子”,家屋门口还要挂一块自底黑框的牌子,告诫人们,这里是资本主义的门,不要走错了。

下乡当晚,生产队长老砖头带领队委会全体成员到我们知青组的住地,介绍队里的情况。老砖头掰着指头,如数家珍,咱队有地多少,户多少,车几辆,牛几犋……又说,窑一座,粉坊屋一座,磨屋一座,菜地一块……又说,分子几人,姓甚名甚。

分子是什么?王同学问,以为是队里的财产。

老砖头说,分子就是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咱队只有地富分子,还缺反坏右。看到我们马上就把阶级斗争的弦紧绷在脸上,老砖头又笑,安慰我们说,不怕,分子都不会乱说乱动,要不咋叫分子嘞!大家都一块参加劳动。

后来我才知道,平时,分子们并不戴挂黑布条的草帽,只是在有县、社干部下乡,或者在本村举行有外人参加的现场会等情况时,才要求分子们表示身份。那天因为我们进村,分子们都戴上表明身份的黑布条草帽。但是,分子家门口挂的牌子,是不能去掉的,一天24小时必须挂着。

我们队的分子承贺,在队里充当“值日”。所谓值日,就是负责打扫厕所,不管是公厕还是各家的私厕,都归他打扫。主要是队里要积肥。承贺值日非常认真,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挖得点滴不剩,小便在墙角滋的点点坑,他还细心填补好。轻车熟路了,有时也难免尴尬。

一次,承贺在供销社门前的公厕值日,男左女右,将进女厕前,连喊数声,里面没人应答,他便进去。谁知大队妇女主任刚完事,正蹭墙角。承贺走到跟前才发现,抬眼看见白花花一片,晃得眼晕,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什么,顿时脸红。妇女主任听见后面有响声,扭头看见承贺,一时愣住了,弓着腰,也忘了遮盖。还是承贺有经验,忙说,你忙吧,我出去、我出去。原路退回。此事后被别人知道,流传甚广。

承贺因为勤恳劳动,加上家里两个孩子协力,小有积攒,便盖了两间外熟里生的瓦房(外墙是烧制的砖,里面墙是一层生坯),在村里颇为壮观。只是他的闺女容姑娘,因为家里成分高,嫁不出去,又因为儿子还小,容姑娘便一直等着给他换亲。我们进村后,开始和容在一起干活,总是感到奇怪,这么个大姑娘,红润面孔,两条滴溜溜的大辫子,怎么嫁不出去?后来才知道原因。那年容姑娘25岁了,弟弟才15岁,据说还要再等5年。

凡是分子家有闺女的,多数都用来换亲。离承贺家不远的承辽家,也是分子。承辽是家里老大,下面跟着一个妹妹,再下面是一个弟弟,最小的还是妹妹,叫承英。承英与姐姐虽称不上如花似玉,可五官端正,而且都是初中毕业。但是,就是嫁不出去。其实,不是没有出嫁的机会,只是因为家里成分高,家里两个弟兄若想娶媳妇,只能用姐妹俩换亲。而两姐妹因为读了点书,大概也看过“西厢”之类,移了性情,不愿意换亲,干熬着。我下乡那年,承英的姐姐已近三十了。

承辽家“分子”的帽子戴得有点勉强。我听大队治保主任说,土改时,承辽家有十几亩地,都是燎礓地,蚂蚁尿也搁不住一泡,东一块西一块的,分开好几个地方,自己种,也没有雇过人。土改时提过,划地主不行,就是划富农也不大合适,没有雇过人嘛。一开始没有给他家划上,只算个富裕中农。后来上面说了,俺这儿土匪多,划成分得严点儿,多几个不算啥,别漏了,第二榜就给划上了。工作队也觉得勉强点,光给戴了个“地主成分”的帽子,不算分子,说是先看看。这一看,十几年,从土改看到现在,农村人哪能分得清啥“成分”,沾着地主边就是分子,承辽家就算划到分子队里了。“四清”工作组在这儿的时候,又有人提这事,那时候只有漏划了给加上的政策,没有划错了给去掉的政策。工作组一商量,说这算漏划,咱也抓一个典型,要不然来这儿干啥嘞,就把承辽家的“成分”改成“分子”,还落下个“漏划地主”的名字,算定下了。

既然是分子,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免不了受到冲击。那年月,即使一个小小的生产队,也经常有各种群众性大会。有队长老砖头自己开的会,还比较轻松;有大队命令召开的,也算走过场;偏偏有公社甚至县里来“蹲点”的干部召开的群众会,就不敢马虎了。这样的会,都以阶级斗争为纲,不仅要拉横额,插旗,还要大声喊口号,拉几个分子过来训斥,甚至动手动脚。对敌人要像严冬那样残酷无情,是流行语。于是,队里几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好打人,好骂架,专一和人家过不去的,便成为职业阶级斗争者。有叫小六者,便是这种人。小六贫农出身,好喝酒,喝多了就站在家门口骂人,谁从他家门前过就骂谁,你敢还嘴,他撵上去就打。骂一会儿见没有人过来,他转身进屋打老婆。这么个敢下手的人,别人都躲着他,背地称他“恶人”。偏队里开阶级斗争会,便有了他的用场,老砖头总叫小六出阵,教训分子。

老砖头对我说,没有办法,乡里乡亲的,我也为难,主要是叫台上坐的干部看。现在兴阶级斗争,你不打,他说咱斗争不坚决,他回去一汇报,咱们的化肥、烧窑的煤,还有柴油,都抓瞎。

一次,又有晚上阶级斗争会。事前,我去场边一间仓库,见几个分子和小六正在商量晚上的场面安排。几个分子在一旁小声商量什么,小六站在屋门口抽烟。

我听见分子中有人说,今晚该谁了?

一个白头发老头说,该承辽了。有人接口,承辽正打摆子,晚上来不来得了还在两可。

分子老程说,要不,还是我吧。站在一旁的小六听老程说,忙插话,你不中,上次就是你,这次得换一个。老程赔着笑脸说,没有人了,就这几个人,病的病,岁数大的又不行。又说,我肉厚,打几下没事。

老程是个高个子,脊背肥厚,大肚皮,一张笑眯眯的脸,络腮胡子,村里人都说他好脾气,年轻时是个人物,相貌堂堂,十里八里谁不知道!

小六不吭声了,低头抽烟。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酸酸的。世人啊,你可曾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你可曾知道,中国有过阶级斗争的年代!

这时候,老砖头进来,进门就问,咋样儿,商量好了没有,今晚是谁?看样子,这个协商还是他安排的。

老程说,本来该承辽,他正打摆子,我说还是我吧,这不,小六又不依。

老砖头说,上次不就是你吗?

老程说,是啊,这不没有人了吗,今晚还是我吧。

老砖头看看旁边几个人,老弱病残的模样,不说话了,看样子,也只能同意。

老程看老砖头不说话了,忙安慰他说,队长,没事,没事,我肉厚,打两下没事。又赔着笑脸对小六说,小六,你照叔的后脊梁上、屁股上捶,别跺叔的腰,上次不知道谁跺了一脚,俺一直疼。

老程和小六是本家,小六喊老程“三叔”。

老砖头也说,今晚有公社干部来咱队,打的时候,都得喊出来,反正天黑,他们只听喊,听声音。

谁知道那天晚上,公社有两个干部参加我们队的群众大会,自己带了公社的专业打手,还是把安置在主席台下面的几个分子一通暴打。当台下一片“噼啪”和“哎哟”声时,那两个坐在上面的干部,有一个站起来喊口号,嗓子都喊劈了,另一个坐着没有动。

打完人,队里还专门给他们做了锅面条,炝了葱花。老砖头气愤地说,啥阶级斗争,毬毛!还不是专门来吃碗面条!

第二天,早饭后下地时,我专门跟着老程走。走到地头,我看没有人,就说,三叔,叫我看看,昨晚打你哪儿了?

老程见我掀他的布衫,脸红了,躲闪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摘自百花洲文艺出版社《随记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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