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安
宣纸是唐朝了不起的发明,是发明之后的艺术创造。面对一刀无字的宣纸,轻揭慢翻之际,它所透出的东方艺术情调、古典中国韵味,以及它特有的混合植物的清香,就足以让人着迷;更何况,自唐以来的大量名家墨迹、古籍珍本,几乎都完好地保存在宣纸里。
在中国文人的眼里,宣纸是水乳大地,可以巍峨高山,可以逶迤河流,可以绚烂云霞,可以缤纷花朵;宣纸是缪斯女神,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中国文人终究找到了寄存灵魂的所在,他们可以穷其一身,将自己的才情操行,甚至生命的精魂,喷射在这片雪白的素纸上。我不知道,还能找到别的什么物品来替代宣纸。
宣纸具有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文藤精细、久藏不腐的特性,古人誉之为“千年寿纸”。白如春云,滑如春冰,说的是宣纸;抖似丝绸,密如蚕茧,说的是宣纸。宣纸所凝聚的智慧和美,无论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有了宣纸,读书人不再遭受汗牛充栋的繁重,万言诗书,不过盈盈一握。
想象那个发明宣纸的唐人,他绝不可能是一个山野村夫。如果他不是临池泼墨的画师,就该是吟诗痴文的雅士,因为他深知文人倾诉的无奈,于是就发明了这种吞吐人间歌哭,吸纳自然万象的载体。宣纸的品质和脾性,正好契合了文人摇曳多姿的性灵。两相交融,遂化为万端变幻的纸上烟云。
古人作画讲究“墨而五色”,而这浓、淡、干、湿、黑五色,唯有染晕于宣纸之上,方能完美地呈现。磨墨临纸,如御大敌。画笔几经犹豫,当墨汁蘸落的一刹那,一张等待已久的宣纸,顷刻灵动起来。或渭城朝雨,灞桥柳烟;或胡马塞北,老树昏鸦;或杏花江南,流水人家;或枫桥夜泊,雁落平沙。所谓力透纸背,那是用生命的能量和气韵来推动的。
至于将太极书法作用于宣纸,则更是神乎其神,妙不胜妙。宣纸悬空张挂,薄如轻纱,无风而动。不是书家临纸,而是宣纸引诱书家。垂露在手,清风入怀。锋颖似游龙惊走,墨迹如仙娥弄影。一静一动,刚柔相济;一虚一实,阴阳互抱。如是空灵派的书写,以心行毫,以气运身,以意送力,一个个汉字,竟然真正如疾风中的狂草了。想不到,老庄禅道的精髓,竟蕴含在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之间。
文章是竖写的格式,才华是横溢的姿态。宣纸不只是丹青高手的专宠,更是诗人词家的最爱。诗唐词宋曲元文清,一歌一阕一首一章,无不靡丽纷繁,风流千年。唐朝的胭脂粉浓,薛涛点染在浣花笺上;南唐的春花秋月,李煜收入了澄心堂纸;宋朝飘落的瓣瓣梅花,范成大剪裁成了梅花笺;清金陵十二钗,钗钗都被曹雪芹刻印在雪浪笺上。
诗文已传世,宣纸亦尽然。一张上品的古宣,不可复制,价值连城。它是物质的一种,更是精神的一面。宣纸轻似于无,却不胜其轻,一个民族的文明辉光,闪烁在这种不可思议的纸上,并且历久弥新。我们除了仰慕,还是仰慕。
(选自《华夏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