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夫
北溪河是湖南最北角的一个原始村落,我去过多次。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初冬,进壶瓶山考察,向导说北溪河值得去瞧一瞧。上北溪河只有管山一条路,那是马蹄子从绝壁上抠出来的一条骡马道,行人要贴紧青岩壁一步一步地下行。狭窄的山缝拧得人喘不过气来,眼睛不敢乱跑,怕撞到从深谷爬上来的咆哮声。临近午时,人从山腰飘下来,落在沟底的一座吊桥边。过吊桥沿溪走两里地,山谷豁然敞开,亮出一片开阔平坦的河洲,两片薄薄的水摊在洲上,给河洲装了一层玻璃罩,下面是晶莹的卵石和梭动的游鱼。几十棵合抱的柳树,是用焦墨画的,扭成一条条昂首的龙,树身上爬满了黑木耳,那是龙的耳朵。两岸点缀着十几只木屋,用翠竹和芭蕉掩映,炊烟从瓦缝下面绕出来,随几声狗叫,开成一蓬蓬墨菊。突然撞上这样一片宁静的河谷,让人欣喜北溪河深处的敞亮。
前年秋末我又进了一趟北溪河。沿溪新踏出了一条小路。从阳家山过吊桥,前行几百米,一个急转弯,迎面扑来的是一条轰然切开的大峡谷。峡谷突然向你拔开塞子,密集的波涛声掷过来,让人憋口冷气。峡谷落差很大,加上沟底乱石多,水闭着眼睛钻,被碎成若干瀑布、漩涡、深潭。朝峡谷望进去,仿若碧玉的台阶,两岸峭壁垂下若干藤蔓,亲着台阶爬上爬下。秋分已过,山外的溪河早随黄叶凋零,而北溪河不仅没憋下去,捧在手掌心,一股凉气还一个劲地咬人指头,让人感觉北溪河是有牙齿的,而且是一口乳牙。站在急流边,若顺手捧起一朵浪花,用手腕和浪花较劲,一定扭不过它。北溪河的水声是绿色的,绿色的水声才有这股悍劲。
这次进北溪河住下,最让人等不及的是住户的那桌饭。北溪人好客,对新来的客人都要蒸一甑金包银的饭吃。嫂子们先把米在沸腾的大锅里打个滚,然后用竹筛子捞上来,匀匀地拌上黄灿灿的包谷粒,一层层地叠进木饭甑,再把灶孔拨红,用猛火蒸上半个钟头。一群人守在灶门前,被包谷的香气诱惑,口水直涌。最馋眼的是饭桌上巴掌般大小的腊肉片,红得流油,叠在粗花碗中灿若丹霞山。北溪河的腊肉不像城里菜市场的猪肉,出了锅还一股生肉气,有很重的野味香。原来,北溪河人养猪不习惯把猪逼在栏里,在猪栏外用杉树引出一个平台,猪可以出来戏耍,放翻了身子晒太阳。嫂子说,猪接了地气,人吃了猪肉不生湿,不生痰。
北溪河离外面世界远,离自己的世界近。祖孙们守着火炕和一炕腊肉过日子,像村头的老楠树,三五代看不出变数。近几年,知道湖南屋脊下有个北溪河的人多起来,想进山找回点什么的人不少。凡来过北溪河的人,都喜欢北溪河长满了青苔,甚至希望它跟出土的铜罐一样,身上的绿斑越多越好。平静的北溪河人也善于体情,似乎并不嫉妒邻村的那四个车轮子,和贴瓷砖的洋房,每天的日子和北溪河一样缓缓地流淌,乐意肩上搁副木背篓,灶门口吊把黑铜壶,含着铜烟嘴看客人围着火炕翻红薯,争饭桌上的腊肉吃,过夜哪儿也不肯去,就睡在自家的板壁房里。北溪河人不想丢掉河滩上的牛铃声,和包谷地里的山歌,太阳下山时,手里能牵着牛羊一同回到吊脚楼来。北溪河人偶尔出点新意,但刨地不露树根,始终抱紧面前的山不放。
深夜了,一屋子人的脸都让火舔得发烫,远处鸟还没睡,北溪河压低了嗓子在听木屋里的说话声。借着暗了又明的火光,我对着堂屋正中板壁上的“孝山堂”久久地发呆。进北溪河没有见到观音,也没遇上太上老君,家家堂屋中只有孝山堂。孝山堂额头上悬一块“孝山堂”三个厚重的字匾,正中供着一尊清骨棱棱的山神,山神两旁用木板刻有一副对联:“大孝者亲山亲水,至忠者顺地顺天。”正下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的石香炉积满了香灰。靠孝山堂还钉有一块木板,上面刻着《孝山百字铭》。问村主任,北溪河何时出现这种风俗,村主任似乎也说不清。白天我们刚进村,老嫂子就把我们领到了孝山堂前,先给山神上香,读《孝山百字铭》,接着捧给每人一小碗北溪老粬,看着我们喝下去。做完这些动作,心里顿时觉得有了敬畏之心。不久前,网上有人发帖说雁池乡发现了野生铁皮石斛,很稀奇。进了北溪河,发觉家家门前的柳树上都爬满厚厚一层石斛。大家心里窃喜,打算到时扯几把回去。哪知在孝山堂前一站,“子欲养,林必亲……”的百字铭还没念完,刚冒头的那点贪念都悄悄从心底抹掉了。
来了才知道北溪河是轻易不可沾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