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
第一次为你而心疼
打从我记事时起,就知道有个姐姐,但那时候,我一直跟着在北京谋生的爸爸妈妈。而你,却一直随爷爷奶奶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因为忙碌,加上路途遥远,我们常常过年也难得回家一趟,相差仅仅一岁零八个月的我和你,由于长期不在一起,即便偶尔相逢,通常姐妹之间应有的亲密也被陌生和冷淡所代替。我甚至并不叫你“姐姐”,只是随大人们称呼你“秀秀”。
那一年春节,恰逢爷爷六十大寿,老家一向有为六十岁老人贺寿的习俗。为此,我和爸爸妈妈特地从北京赶回老家。爷爷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饭后,有人怂恿我给大家表演节目,说我是在首都上学的学生,一定比别的孩子更会唱会跳。
七岁的我,便兴奋地当众又唱又跳,赢得了阵阵掌声,这让我很得意。这时,不知谁突然提议让你也给大家来一个。我在一片掌声中转过头去寻找你,却见你缩在角落里,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一副为难至极的样子。
“算了,还是别为难秀秀了,她可不像丽丽那样胆大。”人群中,有人插嘴道。
那一刻,我看到你的头垂得更低了。
让你表演节目的想法就这样被放弃。又有人提议打牌,便支使对这屋子极熟悉的你去找纸牌,还说找到了奖励你糖果。你一连找了几个抽屉,好不容易找来一副纸牌,却被姑姑的儿子超超一把抢了过去。超超比你小三岁,因为姑姑姑父长年在外地做工,他还不到一岁便开始寄居在爷爷奶奶家。与你的胆怯、沉默截然不同,超超平日里一向调皮又霸道。
你显然不甘心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掠夺而去,于是追着超超想要夺回纸牌,一直拼命往前跑的超超猛地停下来,朝你的小腿狠狠踢了两脚。你摸着疼痛的小腿肚子,没有再追上去,只是背倚着墙壁委屈地哭泣。忙着招待客人的爸爸走过来,问你怎么啦,你含着泪水哽咽着说超超打你。
“你就这么没用!你可比他大三岁!”爸爸粗暴地冲你吼道,随即又去忙活了。你却哭得更伤心了。
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你,想要去拉你的手安慰你,而与你之间一直以来的生疏感却让我迟疑不前。
虽然后来在大人们的干预之下,你最终得到了一颗糖的奖励,但你被超超踢打时并没有反击,只是无助地抚摸着小腿肚子哭泣时的样子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想着每天与超超同在一个屋檐下,你不知挨过他多少次打,七岁的我,忽然第一次真实地感到有些心疼你。
总是赢的我与总是输的你
小学六年,我一直跟着爸爸妈妈在北京,而你,却一直随爷爷奶奶在老家。
我要读初中了,因为交不出昂贵的借读费,加上想要为你创造好一些的学习环境,爸爸妈妈毅然结束漂泊的日子回了老家,在镇上买了房。我们就这样同时成了镇中学的学生。本来你该读初二的,但因为成绩差,爸爸妈妈决定让你复读一年。我们就这样成了同届不同班的校友。
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的我,很快便赢得了爸爸妈妈的欢心,在外人面前,我一直让他们引以为豪。而你即便复读,成绩也总是沉在中下游。学习成绩的差距,使得爸爸妈妈对我们的态度迥然不同,也让原本就淡漠、疏离的我们之间的那条沟壑越来越深。
初一上学期期末,我以年级第三名的成绩被评为“三好学生”。过年的时候,当客人们看着张贴在客厅墙壁上的奖状夸奖我时,爸妈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骄傲与自豪。每当这时,你总是默默地待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低垂着头,神色黯然。而爸妈和客人们,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你,他们毫不顾忌地夸奖着我,甚至完全忘记了你的存在。
一张象征着荣誉的“三好学生”奖状,犹如一个标杆,微妙地把我和你隔开。整个寒假,我安然地享受着爸爸妈妈给予的诸多特殊待遇:一个额外的红包,可以不做任何家务、完全自由的假期。与对我的纵容截然相反的,却是对你的苛刻与严格。
温顺的你,不得不听从父母的吩咐,帮妈妈做些刷碗洗衣、打扫卫生的活计,有时还帮开种子与肥料店的爸爸看管店面。让我意外的是,对于他们的不公之举,你一概接受,甚至从不与他们顶嘴或争辩,他们让你做什么,你便顺从地做什么。这样的区别对待渐渐成为习惯,初中三年的每个寒暑假,都是如此。
在父母及亲戚朋友们眼里,我不仅成绩好、胆子大,嘴巴也甜。而你却与我恰恰相反。因不满于你总是默不作声,父母给你贴上了“性格内向”的标签。母亲甚至不止一次满怀担忧地对你说:“秀秀,你不爱说话,成绩又不像丽丽那样好,以后能做什么?”
被妈妈这样拿来跟我比较,无疑让你很难堪。每当这时,你刚刚还一片晴朗的脸上立马笼罩上一层阴云。
中考时,我如愿考入县一高——全县最好的高中。成绩平平的你只能进入一座普通的乡镇高中。高中毕业时,我幸运地考入梦寐以求的北京的一所大学,而偏科的你尽管拼尽了全力,最终却只进入省城的一所普通专科学校。当我欣喜地领略着自己用优异的成绩带给父母的无限荣光时,却发现你似乎变得更加沉默了。
这一次,赢的人是你
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开始走出校门进行毕业前的实习,结识了各式各样的人,终于渐渐明白:一个人的性格源于成长环境。我这才开始理解你:小时候是留守儿童,常年与父母没有联系,爱的缺失导致内心安全感的缺失。于是,沉默成了你保护自我的唯一方式……
明白了这一点,我开始试着一步步走近你,给你打电话,发短信,写信,在你生日时给你寄去小礼物。在信里,我第一次亲切地称呼你“姐姐”。对于我主动表达的每一份温情,你都满怀感激地做出回馈,让我感到,你的心,在与我隔阂了那么久之后,也在一点点向我敞开。
亲情真是奇妙无比的东西。曾经,在同一屋檐下,我们之间横着一道又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如今,纵然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我们却竭力一步步向对方靠拢。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而你却在省城。
前所未有的竞争带来的压力,浪潮一样裹挟着我,我和许多在这座绚丽的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一样,不知疲倦地一路向前,以致忽略了许多本不该忽略的事情,不仅很少回家,连电话也很少打回去。倒是你,像时钟一样准时在每一个重大节日及爸妈的生日时赶回去看看,陪老人家说说话,吃吃他们做的饭。
今年夏初,当爸爸因胃部不适去县医院检查,被医生怀疑患了胃癌时,第一时间想到要通知的人,竟是曾一度让爸妈忧虑重重的你,而不是曾让他们引以为豪的我。
你当即要爸爸来你所在的郑州。当妈妈提出告知我时,你连忙阻止妈妈说我忙,还是不让我担心为好。还说我胆子小,连毛虫都害怕的人,如果得知爸爸可能患了癌症,一定会被吓坏的,还是等确诊后再说。
你在自己租住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将爸妈安顿了下来。你请了假,带爸爸去全省最好的医院。幸好,不过是虚惊一场,经过一系列繁复的检查,省城医院的医生终于确诊,爸爸患的并不是胃癌,而是常见的胃糜烂。为了避免向癌症转变,医生建议尽快手术。
当我结束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匆匆赶到医院时,已是爸爸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早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的爸爸睡着了,看着正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爸爸倒导尿袋里尿液的你,原本披在肩头的长卷发只随意地扎在脑后,因而尤显消瘦和憔悴;听着来看望爸爸的姑姑夸你如何孝顺,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讲起你经历的这备受煎熬的半个来月,我的心顿时溢满对你的怜爱与疼惜。第一次,我向你投去钦佩的目光。
姐姐,那一刻,我知道,这一次,在我们两人中,赢的人不再是我,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