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祺
记者见到瑞金医院血液科主任李军民的时候,他正低头忙着回复短信,对方,是陈竺院士。尽管这些年陈竺已经离开科研一线,从卫生部部长到现在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岗位,但内心里,陈竺还是钟爱着科研事业。陈竺曾在瑞金医院工作近二十年,亲身参与了“上海方案”从诞生到完善,直至被同行广泛接受的过程。
要想理解“上海方案”在白血病领域的地位,首先要认识这种叫做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的疾病。李军民主任告诉记者,1980年代中期他刚刚成为医生的时候,APL的死亡率非常高,医院收进的病人,可能抢救几个小时就死亡了,特别是当不幸发生在孩子身上时,更加让人惋惜。有了“上海方案”后,APL患者可以达到完全缓解率90%以上,完全颠覆了人们对这种白血病的认识。
但是,“上海方案”不能停滞不前,现在,新一代科研工作者,正在对“上海方案”进行优化,希望在更广泛的患者身上,也能获得同样好的效果。李军民教授告诉记者,短信中,陈竺院士正在询问这一科研项目的进展。
瑞金医院血液学学科,创建于上世纪70年代,尽管不是中国历史最长的血液科,但谈到白血病的治疗,这里,是一面旗帜。在世界范围内,瑞金医院的“上海方案”,第一次让外国同行听到了来自中国的声音,中国科研工作者为白血病治疗开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
全国各地的患者慕名来到瑞金医院,更高的水平意味着更重的担当。
上海故事开篇
瑞金医院2号楼,安静地伫立在医院一号大门的西北侧,与周边新建的医院大楼相比,显得朴素老旧。上到5楼,血液科住院部,仿佛时间穿梭,一些细节,透露出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的气息。狭窄的过道和护士站,饱经风霜的门窗、走廊尽头医生办公室门外,堆放着柜子,医生会议室里是扎实沉重的木椅、木桌,大概是因为太旧,木桌被雪白的床单覆盖,医生们就在盖了床单的办公桌上工作。
这里是瑞金医院血液科最早的病房,白血病领域的“上海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始讲起。
血液科奠基人王振义院士,今年92岁高龄。在瑞金医院,王院士就像是“神一样的存在”。这样说,不仅是因为他开创了“上海方案”,还因为他迄今没有离开科研工作。每周,王振义参加教学查房,让年轻医生“考自己”,医生们把临床中遇到的问题提出来,王振义回到办公室,查文献、找资料,过几天,就把整理好的信息提供给大家。他用自己的方式,为白血病治疗方式的改进出力。
谈起白血病治疗技术的进展,王院士有时候会感到着急,“按照我们现在的研究速度,要完全解决白血病问题,恐怕还要300年”。
王振义毕业于深受“西风”影响的震旦大学,热爱古典音乐,一口流利法语、英语,毕业后进入瑞金医院前身广慈医院工作。1952年,广慈医院细分出消化、心血管、内分泌和血液四个专业组,王振义开始在著名内科专家邝安堃的指导下从事血液学研究。
“文革”动荡中,王振义经常被调动,学过中医,当过教师,直到1973年才重新回到瑞金医院。59岁,别人“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年纪,王振义却还泡在病房和实验室中,尝试别人从未尝试过的设想。61岁,全反式维甲酸治疗APL的第一个病例获得成功,“上海故事”从此开篇。
作为靶向治疗新方法,全反式维甲酸治疗APL获得成功,但现代医学除了看到效果,还要求搞清机制。这个时候,陈竺、陈赛娟两位年轻的学者,正在法国学习,王振义教授把弄清机制的任务,交给了他的这两位得意门生。
“陋室”中的科研
王振义院士的办公室里,只摆放了一张照片,就是他与陈竺、陈赛娟的合影。陈赛娟院士的办公室,现在就在王振义院士的楼下,从师生到同事,三位院士在事业上合作三十年,为白血病研究领域留下一段佳话。
陈赛娟院士,从纺织女工“变成”的科学家,如果去掉科学家的身份,她就是一位典型的上海女人。两年前记者采访陈赛娟,她温婉的态度、柔和的声音和夹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通常,坚韧与温和是两个共生的性格,陈赛娟恰好就是这样的女性。
陈赛娟曾谈及法国留学时的往事。与她一起攻读博士的有一位美国同学,他们一起在实验室工作。“我们中国人做事情很细致,但不太会讲;这个美国同学很会讲,说起来滔滔不绝。”陈赛娟在表达上吃了亏,美国同学接手了她做了一半的实验。
为了完成实验,陈赛娟到同在法国留学的陈竺的实验室,继续工作。“1年下来,我发了两篇论文,这个美国同学一篇也没有发。”
1989年,陈赛娟和陈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随即选择回国。但回到瑞金医院,科研条件要比法国落后太多。记者看到的2号楼5楼走廊,曾经就是陈赛娟的“实验室”。陈赛娟说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细节。她把一个实验设备放在走廊桌子上,调好温度,等待培养结果。住院病人的家属路过,看看好奇,手痒调了调温度,“好了,这一天的实验就白费了”。“陋室”中,瑞金医院科研团队取得硕果,1991年,瑞金医院与其他三个中心共同发现了APL的核心发病原理和全反式维甲酸的药物机制。
但到这个时候,“上海方案”还只是雏形。
一次参加国内会议,陈赛娟与哈尔滨的同行交流,这位同行告诉她,哈尔滨的张亭栋医生,从1970年代开始用静脉注射砷剂的方法治疗急性白血病,获得了很好的效果。砷剂,三氧化二砷,就是中国人熟知的砒霜,中医有“以毒攻毒”的理论。
如果把全反式维甲酸与三氧化二砷结合起来,会不会带来更好的治疗效果呢?陈赛娟、陈竺夫妇带领着团队,开始验证这个想法。
到2000年,两药联合治疗APL取得了很好的效果,APL成为第一个可基本治愈的成人白血病,“上海方案”成型,并得到了学界的一致认可。
科研是没有尽头的,在实验室里,探索还在日复一日地进行。陈赛娟说,针对APL高危病人的治疗方法,已经启动了多中心临床研究,希望“上海方案”能够在高危病人中间获得更好的效果,希望能够找到到治疗其他类型白血病的方法。
更近一步,为了更多患者
已经取得的成绩,是瑞金医院血液科宝贵的财富,正是因为已经站上高峰,这里也被寄予更多期待,全国各地的病人慕名而来。
瑞金医院血液科是全国最大的血液病诊治中心之一,全年门诊量达到10万人次,年住院近6000人次。在有限的空间和人力条件下,血液科已经将工作效率提高到极限,但仍然不能满足患者的需求。血液科主任李军民告诉记者,再急的白血病病人,等待床位时间也要超过一两周,慢性白血病等床位要按月计算,接近一半的病人没法收治。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李军民主任的主导下,瑞金医院血液科联合多家医院,成立“瑞金血液病医联体”。“医联体”以瑞金医院为基础,联合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新华医院、中医医院、北站医院、徐汇区中心医院、杨浦区中心医院,分别针对骨髓异常增生综合征、移植后治疗、免疫性疾病、白血病、淋巴瘤和骨髓瘤进行亚专科化特色分工。也就是说,患者在瑞金医院诊断和首次治疗后,可以根据既定治疗和随访方案,到相应“医联体”成员单位继续就诊。
患者最关心的问题,是在“医联体”医院是否能够得到与瑞金医院血液科同样水平的治疗。李军民介绍,瑞金医院血液科团队将对病人实行全程管理,采取与瑞金医院相同的治疗方案,与成员单位开设联合病房或联合查房。
病人的信任就是医生的责任,李军民希望,无论技术还是硬件设施上,瑞金医院血液科都能为患者提供更好的治疗条件。2013年,血液科引进法国等离子清洁系统,开设“万级清洁病房”,改善了危重病人感染的问题。
白血病患者接受大剂量化疗后,机体免疫功能下降,极易并发各种感染,给患者治疗带来更大的风险。李军民介绍说,万级清洁病房的使用,可以提高危重病人的整体治疗质量,显著降低患者的感染发生率及由此带来的死亡率,抗生素的使用也能降低30%以上。
在“医联体”成立仪式上,王振义院士对血液科的医生们讲了一段饱含深情的话:“我没有多少时间在这个世界上,但我相信有这些年轻人携手努力,血液病一定能够更多突破。”无论在临床治疗还是科研中,年轻的一代血液科医生,正在已有成绩的基础上,做更多的努力。
“上海方案”实现了部分急性白血病患者用靶向治疗替代化疗,但目前,低中危的病人、高危的病人,是不是也可以用靶向治疗替代化疗、或者实现部分替代?
李军民主持的国家863项目“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优化治疗”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李军民团队对早幼粒的分层治疗进一步优化,目前跟踪的病例数已经达到800例,为了让结论更有说服力,这项研究将积累病例1000例。李军民告诉《新民周刊》,陈竺副委员长短信询问的,就是这个项目的进展。
在跟踪临床效果的同时,团队中的王侃侃研究员承担的科研任务,从探究白血病驱动基因为基础,揭示靶向药物的机制,希望从基因层面给优化治疗提供支持。
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占急性非淋巴细胞白血病的15%,其他更多类型的白血病,是不是也能找到新的方案实现治疗方法的突破?李军民带领的团队,也正在这一领域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