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翠
每年在那条线上穿梭,他总给我讲遇见很多的风景、与风景沉默相对时的感动,唯独没有说起遇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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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民谣歌手程璧,在《晴日共剪窗》中回忆起小时候与奶奶住的四合小院,在院子里有一只小花猫、里面种满了花草,台阶下面有青草,幼时的她手拿一本《唐诗宋词三百首》,奶奶教给她念“白鹅曲项向天歌”,等太阳明亮的时候,一起剪窗花……“庭前花木满,院外小径芳。四时常相往,晴日共剪窗。”她唱出了奶奶院子里,诗一样的过往与颜色。
奶奶去世后,我对她记忆最深的莫过于一双“三寸金莲”,从背后望过去,她踮着脚颤巍巍走路的样子,有着左右不得的惆怅。她未曾出过远门,在约莫50岁时,她的世界只剩下院子。
在院子里兜兜转转、洗衣、做饭、打扫、喂家畜、晒粮食,最有闲情的莫过于侍弄花草。在窗户下边开了长方形的花圃,撒下前一年保存好的花种子,大抵也就那几味寻常的花草,步步高、懒老婆、指甲花……在家人都上工之后,闲余时间里拿着一把铁壶,弯腰浇水、花锄松土。而家里另外一批常住花草则是四季如常的兰草、仙人掌、虎皮兰、蝴蝶兰、四季青。在阳光渐暖后,从屋子里搬出它们,放在窗户下边的石条上,喷水用布细细擦着叶片,即使在屋子里萎靡一冬,在奶奶的精心照料,又加上一天的日晒后,黄昏时候再看,已经焕发新颜,像极了人在春分时节的脸,褪去寒冬的冷冻,洋溢着勃勃生机。
每逢春节,爷爷会买一本老黄历,用钉子钉在太师椅倚靠的墙面上,这是奶奶所有的“时节先令”。她不识字,总问看了黄历的爷爷,什么时候打春?又或在迎春花结满花苞时,悠长地说一句,快要打春了。
她很在意“春分”,很多年前,她在春分那天生下父亲,随即为父亲取了奶名为“迎春”。“迎春,你快过生日了。”每一年迎春花开时,她会记得给父亲做一碗面,即使到了父亲40多岁,她依然边看着迎春花边讲,“那天夜里迎春花开的,你是早上出生的。”
除了花事与节气,日子在奶奶那里简单得很,无非就是一时三刻。早晨6:00在厨房里升起灶火、中午在厨房里煎炒蒸煮、晚上搬来晒了一天的玉米秸秆或麦秸秆、玉米棒槌,煮一锅的玉米粥,蒸馒头。而那时我刚好放学,老远看见炊烟一缕,便知道,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从奶奶的小院子出发,我们家的孩子踌躇满志地走向世界。而后的人生,我们一次次回到小院,记忆中的小院因为并不常有人在家,也没有了花草,只有银杏树比小时茁壮了很多。我想起夏日里奶奶在那里曾经摇着蒲扇给我讲故事,在蝉鸣与夜露里听着狐仙与鬼怪、能人与巧匠的故事,想象着长大后的世界。在黄永玉写的《只要活着,故事就不会完》里,也曾忆到爷爷房里有一个带窗台的矮栏杆和可以坐卧的窗台的大窗,窗外是一个七八尺不到的小院子。栽满了长着青嫩绿色的大刺,开了又白又香小花的矮棘树……“那是第一个认识的世界。”黄永玉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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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骏是我采访过的济南马派评书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目前在世茂宽厚里的合义书场里说相声、讲山东快书。他创办了合义书场,为了的是纪念马合义先生。
走进他的合义书场,如同进入了一家民间艺术博物馆。墙壁上挂满了字画、书卷、中堂、玉器,玻璃橱窗里摆满了戏本,小八义、水浒传、三侠五义……书场里摆放的清朝的家具也是极好的,贝母镶嵌进去,闪着珠光,这让已经黯淡下去的古铜色的老家具,透着遗世独立的清丽。
“这都是好东西,值钱得很。”初次见到马骏,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硕大的金链子、金戒指、金手链明晃晃的照人眼,他笑着说,戴身上涨涨阵势。说相声的人大都身材魁梧,说话中气十足,一招一式里皆是“江湖气”。但谈起山东快书、说起相声来的马骏仿似从身体里金蝉脱壳,活脱脱跳出一颗“艺术魂”,浑身都带着“段子”,兴起时,他当场讲了一段《武松传》,说之前,他匆忙走到后台换了一件马褂,边系扣子边说:“不好意思啊,山东快书这种东西还得讲究气场,一穿上马褂,瞬间就提起了精气神。”
他谈起自己的爷爷,言辞之间更是情深。“小的时候不爱读书,就喜欢穿着拖鞋和大裤衩在济南大街小巷溜达,回家时,爷爷的脸色不好看,他沉着脸告诫我,以后要穿戴周正出门,别忘记你是我马合义的孙子。”马合义老爷子是马派评书的创始人,与马三立、侯宝林齐名,想当年济南还被称作“曲山艺海”时、走南闯北的相声人到济南,都要到马合义老先生家拜“码头”。
“当年,谁在业内做得好,谁就是辈分最高的人,不管相熟的不相熟的,提起来都是尊敬。现在同行相轻,谁也不服谁的气,若把这股子气用在钻研技艺上,没有不成材的。”马骏说,小时候爷爷带着自己到天津,那时老爷子已不再说相声,到天津去曲艺团找刘兰芳,在传达室被看门老头叫住。马合义自称是刘兰芳的爸爸,老头死活不信。等刘兰芳出来,大老远叫了声:“哎呀,我的亲爹,你怎么来了。”此时,老头才知道这位老先生就是赫赫有名的马合义,遂连连说道:“你就是说《济公传》的马合义,您太朴素真是看不出来。”
马骏说,如今自己看上去并不简朴,也许不合爷爷的心意。但至今他都没有忘记爷爷去世前的叮嘱,“等你说相声说到有人叫好时,就能再看到我。”
为了这句话,马合义一直在台上表演,台下做生意,“不经营商业,怎么用钱养书场?”
马骏说,被人称快书艺术表演家,感觉十分不自在。更习惯自己什么头衔都没有,“想说相声说相声,想去赚钱就赚钱,活着更自由,更随意,更轻松。”
3
乐视上有一段明星陈坤关于《行者的力量》的前传。大抵是讲,他带领一行志愿者完成九天的西藏之行前,如何招募志愿者,以及为何要带领团队去西藏,以及何谓“行走的力量”。
陈坤说,行走是对体能的考验,沿着坡路向山里进发,一开始还能看见清晰的土路,随后全是山石,没有路的概念。“行走可以在每个人的心里种下正面的种子,这颗种子会在未来发芽开花结果。”陈坤没有说这样的力量如何在自己的生活里开花,但他在路上,每日清晨起床后,会朗诵《金刚经》。
在川藏路、青藏路上,经常见到这样的行者。他们背着硕大的背包,穿着冲锋衣、登山鞋,一个人默默行走。我们去走川藏路时,在四川折多山上还遇见了骑行者,他们骑一会、推一会,上山的路阻力很大,这样的路程又多惊险崎岖,一个人走很久,或许在天黑时走不到村子,便拿出随身的帐篷,在无人的野地上露营。
这是一群乐享孤独的人。“真正的背包客从不结伴而行”。我的朋友小凡是一个骑行者,他大学毕业后孤身一人从西安出发,沿着川藏线骑到尼泊尔,又从青藏线骑行回西安,历时两个月,回到西安时,他发来照片,整个人已经黑瘦得脱了相。
“感受如何?”我问小凡。
“回来后也没觉得心里装得多满,但觉得心里很清净。”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一个人几乎止语,回到西安,他习惯了这种沉默。
后来他发一张雪山的照片,加了滤镜进去,“看上去的雪山,与手机拍摄的雪山完全不同。”小凡说,为了描画看到的雪山,他加了滤镜,才把那种沉默的颜色描摹出来,“这才是我心里的颜色。”
后来小凡开始上班,并在每年的九月请年假继续骑行川藏线。每年在那条线上穿梭,他总给我讲遇见很多的风景、与风景沉默相对时的感动,唯独没有说起遇见的人。
后来我读到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开始理解小凡的沉默。辛波斯卡在《与石头交谈》中谈道:理想的生活方式其实唾手可得,天空是可以无所不在的——只要与自然合而为一,只要“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一个开口,不过如此,开得大大的。”
摘自《齐鲁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