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充满幻觉的世界

2016-05-04 00:06秋子
金秋 2016年16期
关键词:牌友幻觉世界

◎文/秋子

走出充满幻觉的世界

◎文/秋子

有一次,我偷听到我妈跟一个亲戚说:“唉,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自己的丫头都管不了,她以后可怎么办啊,恐怕连吃饭都是问题……”那个亲戚点头附和:“是啊,以后恐怕嫁人都难……”我当时恨不得往那个包子脸的亲戚脸上再贴一磅肥肉。

还有一次,我妈和一群邻居在楼下聊天,我在二楼阳台上哭着大喊:“妈,糟糕了,我在阁楼拿书,一本厚书掉下来砸到我爸头上了。你快来看我爸,他都没声音了……”我急得要死,我妈却不慌不忙地跟邻居说:“他爹本来脑袋就笨,这一砸,真成傻子了……”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让我妈如愿,不但自己吃饱了饭,而且找到了对象。可我又偷听到了一次蹊跷的谈话,我妈的牌友问:“你闺女一个月挣多少钱啊?”我妈说了一个数,我顿时心里拔凉拔凉的,心想我再也不要见她的这些牌友了,他们肯定会像看乞丐那样看我。我妈为啥要这样低调呢?明明上个月我还把自己的工资单给她看了……

后来我才知道,即使那时候我赚的钱够养活自己了,我妈还是担心我有一天会失业,会无法适应社会。她觉得有公司要我,那是我走了狗屎运,或者说,她已经做好了有一天我会因为没饭吃回来找她的思想准备。因此,她不能在那些牌友面前夸下海口,她做人很低调的。

我妈只是一个上过几天夜校、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村妇女,她凭什么这样低估我和我爸?我好歹也是重点大学毕业,我爸从事教书育人的职业,写得一手好字,拉得一手好琴,凭啥被我妈瞧不起?

我爸年轻时在乡村小学当老师,那时候,老师们跟农民伯伯没什么两样,—下课就挽起裤腿下田。农忙时节,学校都要放假,因为老师们都忙农活儿去了。不过,我爸这个农民有点儿不一样,他下课会拉二胡,从不辱骂学生,他的工资被会计克扣了都不好意思去理论。他藏了很多书在床底下,但后来还是被我妈当废品卖了。他最讨厌的事是我妈逼着他去给校长、局长送礼。现在看来,我爸完全是一个文艺青年啊,但是在村里人看来,他完全不合时宜。村里人经过我家田地时老是笑话他:“草都长成那样了,他还站在那里发呆,这不是神经病吗?”

但你要是以为我爸只是一个书呆子,那就错了。我爸尝试过可以在那个小村庄里进行的各种创业方式,比如开小商店、养鱼、种果树、开作坊,他还引进过村里从来没有人种过的新型谷物和蔬菜。反正他就是敢想敢做,从不踏踏实实地当一名农民。

我爸干的最浪漫的一件事是承包了一个外地人遗弃的桃树林。那种桃树在冬天开花,冬天结果,然后,小小的果实冬天从树上掉下来……反正种了三年,除了见过桃花满园的繁盛,我连一个桃子都没吃到过。他做事有点儿虎头蛇尾、异想天开,他干的事情要是失败了,他自己也不着急,但是家里人得跟着他收拾烂摊子;要是成功了,他也不将利益放在心上,马上将致富之道跟周围的人分享。只有当我妈说家里没钱给我们交学费了,他才会叹一口气,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是天大的事情。所以,我妈一直觉得他的脑子有问题。

在我妈眼里,我也是个“奇葩”。初中时,有一次我把卷子拿回家,我妈一看,没考第一,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每门功课都是第一,但老师和同学不相信。班长去老师那里告状,说我作为学习委员,去办公室送作业本时偷看了卷子,老师就把我的分数减了一些。我妈问我到底偷看没有,我说没有,但同学们都这么说,我就承认了。我妈气昏了,要去找班主任闹。我说吵架累死人了。从此,我妈就和别人一样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我,并把我归入我爸那一类人。我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父女一个样!”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我发现我妈的担心开始应验了。我确实不太适应社会,我融入不了集体,只有和我朝夕相处的朋友才会和我特别铁。我总是逃避和同事、领导打交道,每天出门上班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每个月的工资要么花光,要么被朋友借光。工作了好几年,我还是“裸奔”。

再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的生活更自我了,工作出三分力,孩子也只管三分,其他的时间都做自己的“无用”之事,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也不管其他人都在做什么,今天吃饱了就不操心明天。而这时候,我周围的朋友都在经营他们的人生,他们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无论这种人生有多少负面的部分,至少他们都在认真努力地生活着,而我飘飘荡荡,似乎什么都没有。

现在,又有好几年过去了,我转入了一个与文艺完全不沾边的行业。我尝试各种与商业有关的行为,我利用一切机会赚钱,我与很多人打交道,然后在回到自己的世界时,马上切断与这些人的联系。

我并不是在否定我之前务虚的人生,相反,正是对那些经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有了充分的肯定,才使得我今天有勇气选择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觉得,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风花雪月并不是真正的风花雪月,美好也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美好,它们只有在对比时才能显出价值,它们只有和人联系起来才有真正的生命力。

而人生的每一种滋味、每一段里程,都需要亲自去感受和经历,每一种责任都需要自己去扛起。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最终都要面对。

在我过了30岁以后,我经常审视父亲的人生,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我的人生轨迹似乎不可避免地与他的重合。而我已经失去了对他晚年生活的评判权:他忘了儿女,忘了他曾经看过的书、练过的书法、拉过的二胡。他每天关注的只有两件事:股票和彩票。他总是幻想着中大奖,或者股市暴涨,他甚至可以不吃饭、不睡觉。虽然他从来没中过奖,炒股也一直在亏,但他还是像从前做许多事时一样执着,好像从不在乎结果。

直到30岁以后,我才发现,父亲和我一样,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为自己编织各种各样的幻觉,这些幻觉本身是美丽的,但也是有毒的。父亲没有那么强大,他所做的一切特立独行的事仍然是需要社会认可的。他无法不在乎那些围观者的目光,他晚年最大的心病恐怕仍然是自己不够成功。

我是从对父亲的否定中学会了对他的肯定,但我要做一个不一样的人,要过另一种生活。我要看看真实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要结果,我要成功,我要跨越这一切,我要看看,我到底要走过哪些路,才能在最后踏上回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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