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衔/文
烈日下的卡尔纳克
●石衔/文
离开埃及已经很久了,印象最深的,是卢克索那闻名于世的卡尔纳克神庙,那是在时间的尘埃里总也抹不去的记忆。天无杂质,一碧千里,在城北5千米处的尼罗河岸边,古老的庙宇与波光荡漾的尼罗河相映成晖。最先迎接我们的,不是恢弘伟岸的穹顶、廊柱,而是那火辣辣地烫过来的阳光。
卡尔纳克神庙以土黄色为基调的色彩,在万簇光芒中鲜艳夺目地燃烧,溅在巨大的花岗岩构成的石像、石柱、石墙上,反射出更刺目的光泽,似乎是不让人们细细打量密藏这里的举世瞩目的文化遗产。其实,准确地说,卡尔纳克应该称为神庙群。公元前2000年,从埃及的中王国开始,人们就在此建起了这座侍奉底比斯主神——太阳神的阿蒙神庙,在埃及神话中,阿蒙的影响相当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其后,经过历代数十位法老的持续不断地扩充和修建,直到公元前80年,这座人类文明史上建造时间最长的神庙,以占地数十万平方米的面积终于竣工。这个地球上最大的用石柱支撑的寺庙,以其闳大的规模而扬名世界,形象地说,它的体量可以装下同样是石头建筑的巴黎圣母院,占地面积超过了卢浮宫。
卡尔纳克神庙是法老迎接太阳的地方。清晨,明晃晃的阳光爬过高大的塔门,先是染红庭院深处“盛开”的莲花大圆柱,然后投射在姿态高岸的众多神殿上,让人们感觉到一种扑拙而宏大的展开。其主体建筑主要是新王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在雕塑的皱褶里向外漫溢的,是被精心凿刻后所呈现出的精神状态。衮衮法老们争相使用最好的石材,使莽莽苍苍的荒漠渐渐雄起为鳞次栉比的宠大神庙。因为有朝一日,法老们也会开始永恒的重生之旅,皈依到诸神的行列。他们通过神庙献祭,期望涅槃而登彼岸。
入口处是坑坑洼洼的沙地,凌乱地点缀着不知名的树丛和花草。神秘的分界线,是第一道高大而残破的比龙门,门外那巨大的空间像广场似的扩展开来,给人以循环往复的暗示。狮身公羊甬道两边一字排开的神兽雕塑,虽已残缺不全,但一点不妨碍它们的威武。闻名遐迩的拉美西斯二世原来有两尊坐像和四尊站像,并排安放在这道比龙门前,但公元前27年的大地震摧毁了四尊站像,只剩下两尊花岗石的坐像尚存。法老宝座上两个尼罗河神手持纸莎草和荷花,象征着上、下埃及的统一。穿过这道比龙门,是个非常宽大的庭院,东西长达103米,南北纵深84米,静旷中仿佛潜漾着一种博大、深沉的气息,从四周隐隐地笼过来。庭院中间显眼的四座巨大石墩,是阿蒙神雕像从圣殿中抬出来参加宗教活动时的临时憩息地。它们目睹多少朝代远去,把一切都看成了背影。就在我们此刻伫立的位置和空间,曾喧腾过,肃穆过,盘桓过,追索过,许许多多的细节与阳光一起,与寂寞一起,与等待一起,与心情一起,真实而迷离。庭院的尽头,又是一道比龙门,入口处左右各有一尊拉美西斯二世巨大雕像,左为立姿,其妻纳菲尔塔丽的小雕像位于他的膝盖处,那坐姿沉静,质感厚重,线条飘逸;右为坐姿,因曾遭破坏,已面目皆非了。庭院的右前方,有一片泱泱大成的柱廊,那是砂石的另一种形态,是砂石的精魂,抵挡着从四荒八野汹涌而来的孤独,似一个个有谶言的符号。高耸的柱头被雕成纸莎草花状,不动声色地盛开着,它们的根系牵连成了神庙的底蕴。柱顶残留的彩绘,全都成了时间的面容,纵难追摹,但可以想像出神庙3000多年前的风采。本是法老祭神的场所,为什么要投入如此巨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建造起远远超出其实际功能的宏伟建筑,是否以这种无中生有的的建筑奇观,向神展示虔诚和信仰的力量?
卡尔纳克共有5道比龙门,将整个神庙分隔成五大部分。现在残留的遗迹不到当年的1/10,但是在东南西北的神道上,依然可以辨清不同时期建筑的脉络,每一部分都有与历史关连的文化横亘在那儿。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神庙的“大柱厅”,矗立着134根顶天立地的巨大圆柱,分16行排列,中间的12根石柱高达21米,直径近4米,大约需要10人手拉手,尽量伸展手臂,才勉强围抱起一根石柱的柱基。每个石柱重达65吨左右,据说那纸莎草花雕塑的柱顶,可同时站立100个人。大柱厅的面积接近5000平方米,石柱的顶端呈伞状,支撑着大厅早已消失的穹顶。这些石雕彩绘的大柱已经在这里屹立了几十个世纪,许多人可能说不出它的准确称谓,而在此取景拍摄的电影《尼罗河惨案》则让大柱厅名扬天下。整座大厅以如此密集的高柱突兀而起,被天空采撷,形成了法老所需要的“王权神化”的某种神秘压抑的“场”,人在其间,如一芥微尘,精神在沉雄灵动的重量下自会感到压抑。法老的思想体系是以法老半人半神的特征为中心,他们维系着宇宙万物的和谐运转。古埃及的石匠运用非凡的技艺,通过细节的回环和斑斓的著色,将普普通通的石头变成精美的艺术品,不仅要合乎量度与仪轨,更重要的是,即便是跌落到今世凡尘,也能体现出法老至上的威势理念。
不曾被时间穿越的空间,是不具备生命力的。在古埃及广袤的土地上,硕大建筑群的不同指认,超越了惯常对神庙的印象与判断,沙漠干燥的空气和历代理性地保护,使其直抵时间的深处,成为地球上最古老的建筑巨著。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曾在遥远的阿斯旺峭岩的静默中等待,等候各自的知遇。它们虽不像中华奇石那样讲究“瘦、皱、漏、透”,却粗犷雄浑,沉稳厚重,挟阿斯旺冈峦迤逦奇石之巍峨,凝重沉郁之石色,堆垒在一起,便有了震撼人心的气量。假如仍然沉稳山野无人问津,怎会成就卡尔纳克密密匝匝的雄伟?
沿中轴线再往前,经过许多没有穹顶的神殿,剩下的都是一根根留下线条的摩天石柱,这是千百年不曾更替过的模式。从石头上长出来的神庙,与苍天对接,将古埃及文明凝固在旧时光里。穿过最后一道比龙门,依次是图特摩斯三世建的文献厅、庆典厅,记载了古埃及最负盛名的图特摩斯三世法老在亚洲的征战史。我们被炙烈的光亮裹着行走于密集的石柱丛中,似在亘古中穿行,一任时光的流水汹涌地灌注。瞻顾四野的花岗岩也经不住数千年风雨的侵蚀,许多石柱的上端虽依稀可见着色的鲜艳部分,然而,光阴漫漶其上,一些细密婉曲的雕刻纹饰一片斑斑驳驳。想像当初刀口圭角锋利,绽散着金石相击后的美丽质感,如此浩大的工程和精湛的工艺,不知沉潜积淀了多少石匠及奴隶的心血。沿着东西中轴线,可以直达圣坛,那是古时候只有法老和祭司才能进入的地方。普通人止步在应当止步的位置,以理性而又节制的姿态在入口的小神庙和幽微曲折的柱廊里祈祷。遗憾的是,如今那些神像大多只剩下半身了,上半身不是在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就是在开罗博物馆等著名的收藏机构。
这个凌空蹈虚的神庙是卡尔纳克的另一种深度,其建筑呈现出的仪态都是威风凛凛的,似乎总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片深广燥热的土地。法老历年征战虏获的战俘和战利品,曾源源不断地涌到这个城市,带来了周边地区先进生产技术和经验。在阿蒙诺非斯三世时期,卡尔纳克的建筑达到了辉煌的顶点,主殿堂的一块石板上记载,为法老自己和阿蒙神建筑的一个白色神庙全部用黄金装饰,地面镶有白银,到处是精美绝伦的雕像。据说,整个神庙的雕像数量最多曾达到8.6万尊。当时两河流域的亚述帝国国王给阿蒙诺非斯三世的信中说:“在兄弟的国度,黄金多如尘土。”这里的厅堂廊宇连接,到处都是巨大的石块垒起的建筑,有的甚至说不出是什么用途,它们就这样相互衔接、互为烘托,强调与营造出一种威严与不可知的神秘。它的建筑元素,例如大圆柱和轴线式设计,数千年前就以如此映照的光芒,先后影响了古希腊建筑和之后众多的世界建筑流派。
时间和永续的重复像个梦境,我们来此正巧是旱季,太阳好像长时间悬浮在一个位置,纹丝不动。周遭的植物已经习惯了阳光肆无忌惮的直射,呈现出自然披落的温顺姿态,而钢铁般坚硬的花岗岩石雕则以最大面积承受阳光亦如钢刺般的炙烤。干燥的漠风如雕塑师般裹着沙尘年复一年地雕刻着这些塑像,使孤独而自由的巨石在沙漠中变成不朽的奇迹。身疲力怠的同伴难抵蒸腾的热浪,而不愿长时间逗留细观,避开沙粒般粗粝的阳光刺射,躲在石像身后的荫凉里,争取有片刻调整的机会。而我却有种愈是未知则愈加兴奋的感觉,在炎日下自己所有的感官似乎被激活,只想躬行践履,以一眼之幸的距离,望一望那些石砌的细节,嗅一嗅它们千古流年的古老气息。
在44℃的高温之下,更深处的神庙岑寂得只剩下它自己。人处在一种被烘烤的躁动之中,脸颊上小溪般不停流淌的热汗,使眼睛都睁不开。我忽然忆起作为知青下放时,麦收“双抢”季节,我仅穿件背心,手持镰刀,埋头躬行在海涛般的麦田中,接受太阳的暴晒。一口气将一垅麦子割到头,才直起腰来,昂首深蓝色天空,活动一下筋骨。那高至无境的湛蓝,是多年来再也未曾见过的。此刻,汗流浃背地身在神庙之中,不知为何却唤起了当年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中的记忆。我试图表达我这种倏忽而生的感受,却总是无法选择准确的词语。那些石块垒起的建筑是一个态度,从它们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种填塞大地间的坚定与安祥。弥漫在绚亮如初的炽热之中,一个人与一根具有完美锐度的石柱之间,把过往与如今连在一起,其实是有诸多相仿之处的。
稠密的阳光像碎金流银似的倾泻而下,犹如壮观的瀑布,迷晃了我的眼睛,也使照相取景产生了困难。迷离的目光偶尔移动到石础的阴影里,居然发现有多足虫在缓慢地爬行,摆动触须,似乎在恍然不觉中探寻着什么。它们仿佛在召唤我,让我不要轻易走开。神庙的一根圆柱下,坐着两个缠着头巾的埃及人,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我们。从任何角度看过去,他们都在与时间和古埃及的历史面面相对。从眼睛到心的距离很短。也许他们的祖先就是建造神庙的工匠,他们的神态与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以及炯炯发亮的眼神,与神殿的环境极为融洽,似乎就是从石头中走出来一般。或许能感受到他们的祖先,将自己宝贵的生命和情感砌进了意象丰盈的石块之中,虽是两手灰浆的草根族,精神内部另有一种广阔。
这是一个巨大的石质露天博物馆,各种形状的巨石,小的数吨,大的百十吨,按照神庙的建筑规制组合起来,在尼罗河畔磅礴盘起,形成一种对视觉强大的冲击力。徘徊其间,四面森林般磐重的石柱、石墙遮挡着视线,给人造成一种神秘而又幽深的感觉。那棱角分明、凹凸有致却又彪悍不羁的外观,突出了法老与平民之间的差距。就如同法老对金字塔外形不断的追求一样,在胡夫金字塔达到了顶峰,体现法老更接近太阳以及与太阳神的结合。而这些差距之感正是崇拜的起始点,这就是卡尔纳克神庙艺术构思的基点。最让人着迷的,是门楼和柱厅圆柱上、神像基座和墙上众多丰富的浮雕、彩画和象形文字,或进行宏大的叙事,或进行生活细节的再现,石头不仅对抗了时光,而且从一般建筑的材料升华为神性的载体。古埃及的许多史实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相应的痕迹,尽管布满了时间的爪痕,有的甚至无法严丝合缝地联缀起来,然而,那些在变形与夸张中展示疏旷大美的刻痕,在钝拙里浓缩了大量的古埃及文明的故事,关于爱恨情仇,关于战争、民族、神祇的光荣与耻辱,成为古埃及最富于文物价值的石刻档案库。有一些为历史的记忆提供实证的,已远离神庙了,比如,在开罗的埃及国家博物馆最先与观众见面的,是其花园里的图特摩斯三世的人头狮面像。用中国传统的面相审美理念,那塑像既有“竣极之势”,又有“川流之形”,而它就曾是卡尔纳克神庙的珍品文物。
尽管天空似火焰般被点燃着,却无法抗拒一直保持抬头的姿势去仰望所有的柱子和浮雕。那些巨石起伏着庞大的身躯,每一个石块都是一个向往尊严的独立存在。它们是无声的,却可解读许多不为人知的史实,成为一切的远方。世上有许多景点是用来观赏的,卡尔纳克神庙却是用来阅读的,它以扑拙高旷的气势,述说着一个遥远而辉煌的过去。数千年来,铅华洗净,剩下残破的土黄色柱子和殿堂,然而它们矢志不移,如同艳阳当空,精神旺盛,让人有一种宗教的、超验的、梦幻的震撼感。走近它们的,无论来自世界哪个角落,都是过客,而它们永远就这么伫立着,向着彼岸保持守望的姿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结束或者开始,解脱或者陷入,它们是否在信守一个永不开口的承诺,与时间并行的,才是生命的真实与绵绵无尽的世界,
这是人类古代史上规模最大的祈祷礼拜场所,那迷一样的建造过程,让人感悟什么是尘世的壮丽与永恒。从希图不死到不得不死,即便再有世俗的权力也争不过天,或说人无力违天意,于是,在这里砌起永恒的梦境。它似乎不想让人们轻易读懂它的来历,炎热的阳光更让浅尝辄止者因视觉疲劳而却步。废墟都是衰败的症候,而卡尔纳克却是文明的回响。人类走得再远,也会回头瞭望。尽管走在滚烫的砂石路上,它仍要求人们拂去岁月的烟尘,以缓慢和从容的心态去阅读和认知,向自然作揖,读懂这个世界没有时间的模样。
寻找到一个较开阔的视角,我久久踟蹰和注视第四道比龙门后那棱锥体的方尖碑。它是用一块完整的花岗石雕凿而成的,至今几乎完好无损,以超拔的气质,矗立在一个巨大的底座上。这是传奇般的哈采普苏特女王为纪念自己执政16年所建。碑高近30米,是埃及现存最高的方尖碑。古埃及人对方尖碑的崇拜有特殊意义,因为它代表了太阳的光芒。这个碑顶呈金字塔状,用黄金和白银镶嵌,碑身上雕刻精致完美,以象形文字和生动的图案记载着有关女王的许多信息。这重达数百吨的花岗岩艺术品,也是从数百公里外的阿斯旺完整采制并运来的,当时没有任何机械,完全靠的是人力,实现如此远距离的运输并在这儿竖立起来真是奇迹。女王去世后,对她怀恨在心的图特摩斯三世用高墙将方尖碑围了起来,只留顶部露在外面。当年竖立起来的是两座方尖碑,另一个早已倒塌,被搁置在神庙的圣湖附近。留下来的这个,高高尖耸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匆忙遮蔽那些最真实的部分,小心翼翼地保守起一个亘古如寂的秘密。据说,古埃及修建了几十座方尖碑,现存埃及至少还有5座,但流散到其他国家则有20座。除了古埃及某些统治者为维护其统治拱手奉送列强外,还有一些原本矗立在神庙入口处纪念法老功绩和歌颂太阳神的方尖碑,被征服者当作战利品掠走,成为征服埃及的象征。比如,竖立在伊斯坦布尔帝国竞技场、罗马圣约翰广场的方尖碑,都是从卡尔纳克神庙运去的。其中,公元4世纪运到罗马的方尖碑,最受君士坦丁大帝的青睐,它高达32米,重约455吨,是目前存世最大的古埃及方尖碑,它们被收藏者当作自已历史与记忆的见证,与权力与信仰毗邻而立。
置身垂顾大荒的卡尔纳克神庙,望着周围巨柱和巨像,恍惚间我似乎穿越时空,来到了古埃及,3000多年前的太阳一样刺目地悬挂在头顶。轻轻的我来了,但是,不想立即就轻轻地走开,希望能得到更多别人未曾看到或体验到的东西。不仅因为它是这块土地上的地标和视觉符号,更是此行埃及印象的最深之地,甚至超过了已臻化境的金字塔。拂去蒙蒙的时间尘埃,留在身后的是浮泛着金光的古老圆柱及残像、颓墙、断垣……尽管可能有许多涅槃似的残缺,但作为古埃及的文化符号,它或许正是以自身的某些不完整,亮灿灿地表达某种隐喻和功能,以威严冲天的嶙峋,任时间继续打磨那辽阔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