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栋
南山一夜
刘玉栋
泉沟村的这个夜晚,让邱东来知道,想尽点儿做父亲的职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儿子大壮跟着卢爷爷的孙女小青在沟渠边照螃蟹,一条夜游的蛇从他脚下爬过,他受了惊吓,夜里发起高烧。大壮浑身火烫,嘴唇干红,口里不时地喊一声妈妈。此时不到后半夜两点钟,东来找遍整个房子,没找到一星半点儿退烧的药。东来来到院子里,摆开撒尿的架势,却什么都尿不出来。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来到院子里,他昂着头看天,天仍然是那么黑。这是山里的夜,黑得厉害,静得也厉害,静得跟什么都不存在似的。他第一次感到静也是一种负担。他不知道村子里的医生是谁,有两次,他想去敲卢爷爷的门,最终还是犹豫了。这是盛夏季节,他知道只要四点钟一过,天空便透出光亮,他那辆老宝来就停在院门外面,他就可以在微光中穿过一段难走的山路,去市区的大医院。灯光下,大壮粗重的喘息声中,身子不时地痉挛一下。东来的心也在痉挛。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坐不住了。他把大壮扶起来,说:“儿子,走,咱们去医院吧。”
整整一天,大壮都玩得挺高兴。上午,东来开车,拉着大壮来到绣川湖旁边的农家乐钓鱼。这家农家乐规模不小,以前跟朋友来过几次,跟老板有些熟。这里最大的特色是可以自己钓鱼,院子里有几块方方正正的小池塘,分别养着鲫鱼、鲤鱼、草鱼等不同的鱼。每种鱼的钓法不同,东来手把手地教大壮,告诉他如何挂鱼饵,如何调节鱼漂和鱼钩之间的距离,如何控制鱼竿。大壮是个聪明孩子,很快学会了钓不同鱼的技巧。有鱼上钩的那一刻,大壮举着鱼竿叫着跑着,脸也涨得通红。看着大壮手舞足蹈的样子,躲在树下抽烟的东来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太真实,这个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虚弱,拿烟的手禁不住有些抖动。他使劲寻找那种做父亲的感觉,可心里总也不那么熨帖。
上午的时间,大壮战绩不错,钓了四条鲫鱼、三条鲤鱼和一条草鱼。这里的鱼贵了些,十几块钱一斤,但趣味在里面。过罢秤,东来让饭店的伙计把四条鲫鱼和一条鲤鱼直接送进厨房,剩下的鱼扔进带水的塑料桶里,放入后备箱。
“下午给老卢爷爷送去,这可是你钓的鱼。”东来朝大壮竖起大拇指。
大壮一龇牙,有些得意的样子,额头上的几颗青春痘显得更红了。
老卢爷爷是东来在泉沟村的邻居,七十来岁,傍山种着一片果园,养着几只羊和一群鸡。东来和他处得不错。来村里住时,老人时常过来,两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有时候还要喝两盅。东来给老卢他门上的一把钥匙,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城里,冬天来得更少,家里有什么需要打理的,他就打个电话让老卢过来。昨天傍晚,老卢看到了他的车,便跟过来,进门看到大壮,惊得张大了嘴。
“大壮,这是卢爷爷,快喊爷爷。”东来回头跟老卢笑笑说,“我儿子大壮,刚考上省实验中学,秋后上高中了。”
“光知道你有个儿子,没想到这么高了。”老卢来到大壮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壮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一丝腼腆和尴尬。
“平时学习忙,这是第一次来泉沟村。”东来在旁边说。
“哎呀,好小子,欢迎欢迎,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到我果园里去吃鲜桃,抓只土鸡,给孩子炖鸡吃。”
中午吃鱼,大壮夸农家乐的鱼做得好吃,比姥姥做的好吃多了。东来说好吃就多吃点儿,这鱼新鲜,当然,主要是你自己钓的嘛。大壮不住地点头,说有时间再来。东来说没问题,咱下午去卢爷爷的果园,晚上卢爷爷给你炖鸡吃,他自己养的土鸡,那才叫好吃呢。
忙活一上午,可能是累了,中午休息,大壮一觉睡到三点半。东来忙把凉好的白开水端过来,大壮一饮而尽,这才伸胳膊蹬腿的,这屋那屋里看了个遍。来到简陋的书房,看到墙上挂着几幅东来画的山水和人物,大壮端详了会儿,说:“我觉得不错呀,可妈妈说你画得挺失败的。”扭过身来,瞅了眼画案和文房,说:“你好歹也是个画家,弄得也太寒酸了吧。”东来咧了咧嘴,心想你懂个屁。大壮接着说:“老妈说你的脑子简直就是一块榆木疙瘩,跟不上形势了。”大壮说来无心,可东来却听着有些扎耳朵。
东来发呆的工夫,大壮走到院子里,站在两棵柳树下面说:“这地方不错,你听这蝉叫得多响亮,还有石榴树和无花果,好几年了,你怎么才把我带过来玩儿?”
东来愣了愣,说:“这三年初中,你学习太忙,又是寄宿住校。”
大壮一撇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的目光被竖在不远处的碌碡吸引住了,他跑两步,噌一下蹦上去。
东来心想,儿子,是你妈妈不让我把你带过来呀。可是,在儿子面前,他又不能多说赵金娜的不好。这一点,他跟赵金娜有本质的不同。东来也是一肚子的烦恼。
五年前离婚的时候,大壮判给赵金娜抚养,东来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一个自己的生活都处理不好的男人,怎么有资格再养儿子?还好,赵金娜没把事情做得太绝,父子俩半个月一次的见面吃饭机会倒是没有间断过。不过,伴随着儿子不断增长的身高,却多了一种与日俱增的陌生感。这让东来很不舒服。比如东来给儿子搛菜时,大多数时候,大壮眼皮子都不抬,脸上的不屑和轻视弥漫在青春痘间。在他面前,大壮除了对面前的食物感兴趣外,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尽管心有不爽,但东来能够接受,他觉得大壮这是青春期综合症。但想到大壮小的时候,老爸老爸地叫个不停,东来还是心存疑惑,赵金娜会不会跟儿子说过太多不该说的话呢?
大壮中考成绩一出来,似乎一切不愉快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大壮考得着实好,全校前十名,白水城最好的高中把里攥了。为此,赵金娜答应三个人一块儿吃个饭,几年来这可是第一次。说实在的,不足四十岁的赵金娜风韵犹在,酒店富丽堂皇的灯光下,有点儿光彩照人的味道。也许是高兴,那个晚上,赵金娜说话的声音和肢体动作的幅度都有些夸张。她扭动着身姿去洗手间的那一刻,东来盯着她的背影,看着那短裙下面划动着的曲线,心猛地忽悠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他明白,再美妙的曲线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过,东来趁着赵金娜心情好,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让大壮到他泉沟村的房子里住几天。东来说:“到山里玩两天,接接地气,就算是社会实践吧。好不好,大壮?”大壮撇撇嘴,目光始终没离开手里的苹果手机,脸上却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赵金娜眨巴两下眼皮,点了点头说:“那也得过一段时间,等大壮跟他姥爷姥姥旅游回来再说吧。”
一直到七月中旬,大壮这才来到泉沟村。泉沟村位于白水城南郊,距离白水城四十多里路。白水城人称为南部山区,此话不假,白水城往南,绵延二百多里路,全是山,这些山称不上雄浑,但可以说俊秀挺拔,尤其是夏天,植被繁茂,溪水潺潺,不远处就是供白水城吃水的绣川湖。如此秀美的景色竟在大部分时间里被近在咫尺的城里人忽视,只有到了周末和节假日,一辆辆私家车才多起来,果园里、沟渠边、半山腰处的一家家农家乐才传出欢声笑语。不过,这些城里人好像不怎么会玩,几个大人凑在一块儿打扑克,孩子们吵吵闹闹地你追我赶,要不就蹲在水边撩水玩。
东来提着盛鱼的水桶,带着大壮去老卢的果园。现在正是暑假期间,沟渠边上,大人孩子的还真有不少人,几家农家乐也是灯笼彩旗的飘着挂着。大壮看到远处热闹,想跑过去玩一会儿。东来说咱先去果园,给卢爷爷把鱼放下,摘几个鲜桃,边吃着边过来玩也不晚。他们绕过一片杨树林,又拐过一个很小的山坡,就来到老卢的果园。老卢正抻着脖子等着他们父子,早把桃和梨洗好摆在屋前的桌子上。东来和大壮一进园子,园子里马上热闹起来,到处鸡鸣狗叫的。大壮看到那只上蹿下跳的大黑狗,吓得躲在东来身后。老卢说:“没事,小子,我拴着它呢。”老卢把水桶接过来,直接把鱼倒进屋前的一个水缸里。看着活蹦乱跳的鱼,老卢乐得合不拢嘴。
东来说:“这可是大壮钓的鱼,与我没关系。”
老卢朝大壮竖起大拇指,说:“厉害!常言说得好,会钓鱼的人,干啥都在行。”
大壮笑了笑,眼睛却盯着眼前这两间歪歪扭扭的房子。这两间房子又小又矮,是用石头垒的,屋里黑咕隆咚的,还有一股味儿,大壮伸了伸头,便抽回来。东来和老卢已经坐在桌旁。老卢招呼大壮过去吃桃。大壮接过东来递过来的鲜桃,没坐下,扭身朝果园深处走去。老卢在后面喊:“大壮,喜欢啥就摘啥,随便你摘。”
大壮什么都不摘。傍晚的果园里,热气渐渐退了下去,阳光变得金黄,落在树叶上,透着光亮,果子好多,有的好几个挤在一块儿,好可爱。大壮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妈妈打来的。
“儿子,你在哪里?”
“我在果园里,妈妈,这里可好玩了。”
“果园里有什么好玩的,又是农药又是虫子的,你可要注意卫生,别用手乱摸东西。多喝水。对了,热不热?注意防暑。”
“好了,我知道。妈妈,山里信号不好,我挂了。”
大壮不愿意再听妈妈唠叨,本来他想跟妈妈聊聊上午钓鱼的事儿,好家伙,这又是虫子又是农药的,好像山里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多好啊。大壮走着,把吃完的桃核扔出去好远,看到前面是果园的边缘,便钻出来,面前是一片很陡峭的斜坡。抬头朝远处一看,发现自己站的地方竟然是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有两家农家乐看得很清晰,再往远处看,是一条公路,汽车像玩具似的跑过来跑过去的。
“大壮,你在哪里?”是爸爸的声音。
大壮应了一声,东来和卢爷爷很快便出现在面前。
“刚才是不是你妈妈打来的电话?”
“还能是谁,”大壮笑笑说,“这里是半山腰呢,你看,农家乐看得那么清楚。”
“你小青姐姐就在那家挂灯笼的农家乐打工呢,”卢爷爷说,“那是我一个本家侄子开的。要不这样,我抓只鸡,咱一会儿去他那里吃,那里料全,做出来好吃。”
“好啊,正好大壮要去河沟边玩呢,还能认识一下你小青姐姐。”东来顿了顿说,“要不鸡就不抓了,那里准有。”
“那里的鸡咋能跟我养的鸡比?”卢爷爷拍拍胸脯,很自豪的样子。
三个人溜溜达达朝山下走。老卢手里提着一只芦花鸡。这只鸡瞪着圆圆的眼睛,还不停地咯咯叫。大壮想到过一会儿它将成为自己的盘中餐,心里有点儿不舒服,说:“卢爷爷,这鸡咱不吃了,你送给我,我带回市里养着去。”老卢哈哈一笑,说:“鸡咱还是要吃,你想养啊,明天再去果园里抓。”大壮挠挠头说:“那就算了。”东来没说话,他看着满脸青春痘的儿子,心里猛地一热。
一进农家乐的院子,老卢的眉毛便扬起来,他朝着浓密的葡萄架那边喊:“小青,过来。”那里坐着三个女的,正在择韭菜,年龄最小的那个站了起来,个儿不高,圆脸儿,留齐耳短发,穿一件红汗衫。她攥着一把韭菜走过来。走近了,大壮才发现她的一双眼睛又亮又黑,透着一种少有的纯净。她一直盯着大壮,似乎没看到老卢和东来。
“小青,这是东来叔叔的儿子大壮。刚考上好学校,过来玩呢。”老卢笑着说。
可是,小青没看爷爷,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大壮。大壮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汗都快流出来了。他倒是没退缩,只是觉得这双眼睛怪怪的。
“你是东来叔叔的儿子?”突然,小青问大壮,很认真的样子。
大壮一愣,接着咧咧嘴,点点头。
“你咋长得跟你爹一点儿也不一样啊,一个城里人,脸上还生这么多疙瘩。”小青举着手里的韭菜,哈哈笑起来,说:“你看东来叔叔,带一副眼镜,文诌诌的。”
东来和老卢也笑了。只有大壮窘得不行,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好了,就你会看,快把这鸡送厨房里去,别弄混了。”
小青接过鸡来,一手提着鸡,一手攥着韭菜,朝厨房走去。老卢叹一口气,说:“走,先喝茶去。”东来和老卢来到靠河边的一处平台上,找一张桌坐下。东来说:“儿子,去玩吧,河里的水还真不少,游泳的钓鱼的都有,随便玩。”
大壮却一点玩的心情都没有了,他坐在离饭桌不远的一块石头上,眼睛看着不远处游泳的人激起的水花。夕阳下,水花闪着金光。大壮捡起一粒石子,朝小河里投去。刚才,他被小青的话刺激了一下,有些小郁闷。
“小青订婚了,”老卢又深深地叹一口气,说:“我和她爹妈,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太好了,小青这孩子是有福气的,我早就说过。”东来有些激动。
“啥福气,她这个样子,人家不嫌弃就不错了。”
“事情没那么严重,小青长得挺漂亮的,多好的孩子。说话直,心地干净,如今这社会,打着灯笼也难找。说句实话,我特别喜欢这孩子,女孩子们我见得多了,没一个比得上小青。”
“对方是山那边的,人倒是老实,就是家境差了些,他父亲一直病怏怏的,把他也耽误了,快三十了,论说,年龄大些也不是坏事,知道疼人。咱孩子的情况,反正也跟人家讲了。”
东来和老卢的对话,大壮都听到耳朵里。他猛地意识到一些什么,他想到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爸爸说得不错,确实不太一样。
这时,小青拎着一壶水走过来。东来说:“小青,你有好事也不告诉我,我可是听你爷爷说了。”小青歪歪脑袋,很认真问:“我有好事?啥好事?”东来笑笑说:“装糊涂,订婚还不是好事?”小青撇撇嘴说:“我当是啥呢,那是没办法的事。俺这么大了,不能跟着爹娘待一辈子吧。”东来心里咯噔一下,忙说:“反正不管咋说,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过来喝喜酒的。”小青淡淡地说:“光喝酒不行,还得送我张画呢。”东来笑了,说:“没问题,给你画幅大的。”
“俺爷爷可在这里坐着呢,到时候可别不认账,”她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大壮,说:“等我忙活完了,我带你照螃蟹去,那天照了好几个呢,都给爷爷做了下酒菜。”
“小青姐姐抓螃蟹可厉害,这些年我可没少吃她抓的螃蟹。”老卢说。
大壮从石头上站起来,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厉害,我都迫不及待了。”
小青撇撇嘴说:“天黑透了才行。你还是等着先吃鸡,我爷爷养的鸡可好吃了。在我们饭店里,这么一只鸡得二百多块钱。”
“好了小青,快忙去吧,你三叔看见你聊天要扣你工资了。”老卢挥着手说。
“他敢。”小青两只眼睛朝上翻了翻,嘟着嘴走开了。
这鸡确实好吃,越嚼越香。大壮也不看东来和老卢,闷头啃着鸡肉。东来和老卢喝着鲜啤酒,东扯西拉,有些话是关于小青的。原来小青的脑子有一点儿小问题,是小时候的一次发烧留下的后遗症。大壮抬头找小青,看着小青忙来忙去,很卖力的样子,比别的服务员勤快多了。也许小青才是最正常的呢。大壮突然想。
毕竟是农家乐,晚上吃饭的人少,散得也快,八点多种,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饭店的老板,也就是老卢的本家侄子凑过来,三个人又打开一桶啤酒喝起来。大壮一抬头,看到小青躲在暗处朝他招手。大壮没犹豫,站起身跟着小青走出饭店。
走出去不远,周围便静下来。尽管是七月的天气,山里的夜,还是有些凉。仅穿着T恤短裤的大壮,浑身哆嗦了一下子。小青打开手电筒,她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水桶,说:“你慢着点城里人,脚下的石头可不长眼。”大壮禁不住噗嗤笑了。小青说:“笑啥?俺说的是真的,石头专门拌那些不长眼的人。”大壮说:“你的意思就是说,石头是长眼睛的,对不对?”小青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这人脑子好用,要不学习好呢。”
沟渠到了,大壮听到了蛙声和虫鸣。他问小青:“螃蟹怎么照?”小青说:“太简单了,把手电放在水边,咱们坐在一旁等着就行。爬上来一只抓一只。”
大壮在黑暗中瞪着大眼说,“你简直就是一个女神。”
大壮话音未落,只听小青叫了一声:“蛇!”小青的手电筒照着大壮脚下。大壮看到一条蛇扭曲着身子从他的脚前爬过去。大壮啊地大叫一声,本能地使劲儿蹦了一下。大概过了两秒钟,大壮哇一声哭起来。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小青说:“哭啥,不就是一条蛇嘛,这里到处都是蛇,有啥可怕的。”大壮哭的声音更大了,说:“快,快离开这里吧,不照螃蟹了。走吧。”小青撇撇嘴说:“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刚过来,真的走?”大壮瞪着眼睛,惊魂未定,使劲儿点点头,说:“我、我不敢走。”小青只好架着浑身是汗的大壮走回来。
可能是受了惊吓,也可能是着了凉,夜里,大壮就发起了高烧。
此时,是早上的六点多钟。灰头土脸的邱东来早已疲惫不堪,验血、付费、拿药,上跑下蹿,毕竟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再加上一宿没有合眼,等到大壮躺在急诊室的床上打上点滴,他整个人像塌了一样,却突然想起还没给赵金娜打电话。他忙掏出手机拨了赵金娜的号码。电话响了好长时间,才传来赵金娜有气无力的声音。东来的脑子里晃悠着赵金娜睡眼惺忪的模样,心想,她的身边会不会还睡着一个人呢?关你屁事,他自骂一句,忙说:“大壮病了,我们现在中心医院。”
“怎么回事!壮壮怎么了?”赵金娜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又脆又亮。
“能怎么,着凉了呗,发烧,打上吊瓶了,没事。”东来故意用的是轻描淡写的口气。
“你等着……”话好像没说完,啪一声,赵金娜挂了手机。东来似乎看到了她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正面冲突,看来,这一次已经不可避免。东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摸了摸大壮的头,又查看一下输液管,扭身走出急诊室,穿过稍显空旷的大厅,来到外边,点着一支烟。
太阳白花花的,已是小有威力。东来拿烟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他站在医院靠近马路的一棵梧桐树下,目光盯着来往的车辆,空洞而虚弱。他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拐进医院大门,东来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那个女孩扎着马尾巴辫子,脖子长长的,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手中提着不锈钢饭盒,正朝这边走来。是这个女孩走路的姿势吸引了他。他觉得有些熟悉。难道他认识她?女孩越走越近,他看清楚了这个女孩的面孔。女孩瞥了他一眼,眼皮急剧眨了几下,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微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他发现,这个女孩的脸似乎有些红了。女孩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他确定他不认识她。女孩为什么脸红?肯定是他看她的样子吓着了她。她多想了。可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她走路的姿态,她的身材,她轻轻咬着的嘴唇……东来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赵金娜吗?东来盯着女孩的背影,直到她走进医院大楼的玻璃门。
东来有些虚脱的感觉,思绪有些恍惚。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金秋季节。白水城美术家协会组织各县区有创作潜力的青年画家搞了一次写生培训班。东来是《白水城文艺》的美术编辑,兼着美协的副秘书长。当时,主席对这个年仅二十七岁的青年画家特别器重,有什么活动都拉上他,说小伙子,你年轻,得多干活啊。这次写生班,东来是辅导员。而赵金娜是白水城艺术学院刚上大二的学生,她的老师梅教授是写生班聘请的授课老师,有一次去南部山区的红叶谷上野外写生课,梅教授带来了她的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赵金娜。坐在大巴上,东来并没有注意到赵金娜。来到红叶谷,他这才发现梅教授身边多了一个美女,高挑的身材,宽宽的额头,黑黑的眼睛,长长的脖子,扎着马尾巴辫子,背着一副画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东来愣了片刻,朝梅教授走过去,说:“梅老师,来这深山老林,你辛苦了。”东来这是没话找话。梅教授不知道,很真诚地说:“小邱,你说错了,这里多好啊,风景如画。对了,我还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学生赵金娜,跟着过来长长见识。金娜,这位是美协的邱秘书长。”赵金娜忙朝东来轻轻一鞠躬,说邱秘书长好。东来发现,赵金娜的脸红了。这是他和赵金娜的第一次见面。他递给赵金娜一张名片。赵金娜说:“哇,你还是刊物的美术编辑。能不能送我本刊物看看。”东来说:“没问题,把你的通信地址告诉我,回头每期给你寄一册。”“真的?太好了。”赵金娜的脸又红了,这次是激动的……
那个时候的赵金娜,又美丽又清纯,怎么也想不到,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她跟换了个人似的。真是令人费解,让人无法面对。但无法面对也得面对。东来抽罢一支烟,回到急诊室看了眼大壮,又扭身走出来,正准备出去迎一迎赵金娜,就看到赵金娜风风火火地朝他走过来。东来朝她招招手。赵金娜脸上毫无表情,跟没看到他似的,径直朝急诊室走过去。东来忙跟两步,说在这边、这边。大壮听到妈妈的声音,睁开眼,朝他妈妈笑了笑。这让东来很受用,心想:真是好儿子。赵金娜说:“儿子,没事吧?昨天下午妈妈打电活你还好好的呢。”大壮说:“没事,水土不服呗。”说完,又朝东来说道,“老爸,妈妈来了,你回你那个叫什么泉沟山庄,把我的东西拿来吧,主要是我的手机和充电器。拜托,我就不回去了。”
东来答应一声,扭身走出急诊室,穿过医院大堂,推开玻璃门,快步朝他的宝来车走去。尽管又困又累,但还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恨不得十步变两步,一头钻进车里去。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赵金娜喊他。他的脑袋嗡一声,心里禁不住骂了一句。他回头,看到赵金娜气呼呼地走过来。果然,迎面而来的,是赵金娜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连珠炮似的,如同一刀刀地劈在他头上,刀刀见血。
“邱东来,你说你能干什么?孩子跟着我,初三学习这么累,一年都没感冒一次,跟了你一晚上,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能干什么?你说这些年你干成过什么事?”
东来忙钻进车里,发动着汽车的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彻骨的羞愧。车窗外的这个女人除了还剩下一丝姿色,啥都没有了。自己肯定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他掉转车头,一踏油门,车子噌一下蹿出去,像一条逃脱的鱼。他瞥一眼后视镜,发现赵金娜依然斗志昂扬地站在那里。路上的车开始多起来,东来扶着方向盘,两只手竟然莫名其妙地哆嗦起来。稳住、稳住,他努力让心平静下来。自己的确是快五十岁的人了。那个女人说得不错,这些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除了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和失落,他一时还梳理不清。只是有几点是肯定的,他既没有成了啥名,也没有跟其他所谓的画家那样捞了点儿钱。他离了婚,无法照料孩子。老家的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了,除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把老人接到白水城来住了个把月,可以说他没尽过半天孝心。如今,他还是《白水城文艺》的美术编辑,把主编熬走了好几茬,他岿然不动。这倒也没什么,这个工作他很满意很受用,他自以为是一个超脱的人,可当他面对现实的时候,当他面对那些才华和功力比他差得远的人朝他指手画脚的时候,还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尴尬让他如鲠在喉。
他突然想到儿子大壮。尽管在交流上他们不如原先那么自然,但他发现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懂得同情和体谅别人,在儿子这个年龄,在这个把孩子娇生惯养的时代,这太难得。对儿子的发现,是这次在泉沟村共处的一天中最大的收获。想到这里,他紧握方向盘的手突然不再颤抖了。可是他转念一想,儿子的成长跟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呢?这几年,大壮是跟着他姥姥、姥爷长大的。自己这个父亲当得,不仅不合格,还窝窝囊囊。他的手心禁不住又冒出汗来。
邱东来把大壮的东西从泉沟村拿回来,已经快十点钟了。点滴还有一瓶没打,此时,大壮退了烧,身上和脸上变得潮乎乎的,眼珠有了光亮。赵金娜的气似乎也顺了许多,跟大壮有说有笑,只是不愿意多看邱东来一眼。东来问大壮想吃点什么。赵金娜说,你去给他弄点小米粥和鸡蛋吧。东来忙点头,又问,你是不是也没吃早饭?赵金娜没理他。东来挠挠头走出来,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这个时间,医院食堂肯定关了门。东来记得医院后面的小街上有个菜市场,有不少卖小吃的。东来穿过医院的北门,往西一看,果然有几家卖小吃的。东来非常高心,他买了两份小米粥和两个茶叶蛋,又来到摊煎饼果子的摊前,给赵金娜要了个煎饼果子。就在等煎饼果子的几分钟时间里,他竟然站在那里打了个盹儿。小贩问他要辣椒吗?他使劲儿摇摇头,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一觉。阳光挺毒的,汗水正沿着脖子淌下来。
回到急诊室,赵金娜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食物,脸上竟然有了些许温柔。大壮说:“老爸,你回去睡一觉吧,这里有妈妈呢。”
东来晕晕乎乎地走出医院,一扭头,被吓了一跳。赵金娜又跟了出来。不过,这一次,赵金娜的脸色较为中性。她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柔和。她轻轻地说:“邱东来,那天我跟你说的话,是认真的。过两年,大壮肯定要出国读书,钱,你可要好好地准备准备了。”
东来不知道跟赵金娜如何告的别,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实在是太困了。泉沟村他是不能去了,他直接开车回到他的家——那套单位分的,只有五十多平,他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小房子里。他都不知道如何进的家门。他被一股巨大的疲倦挟裹着,一头扎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不过,在他即将睡着的瞬间,脑际猛地划过老卢的孙女小青的面孔。送给小青的那幅画,已经在他心里形成了。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