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斯曼
近年来,以探究经典大师对后世影响力为主题的展览策略正悄无声息地成为欧美各大艺术馆追随的新潮流。这种趋势的产生并非偶然,毕竟淹没在年复一年成倍增长却无甚新意的展览中,再狂热的艺术爱好者也有厌倦的一天。而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大师及其作品往往早就以各种名目被巡回展出过,如果没有新的学术研究成果,展览内容很难跳脱出陈旧的框架。当纵向剖析沦为俗套,与其他艺术家作品之间的横向对比就显得更加新颖且讨巧。这样的对比一方面能够较为直观地展现一位艺术家的原创性和影响力,另一方面也是有效扩充展览内容的捷径——各大艺术馆针对古典大师之作愈发紧缩的馆藏借出政策也在客观上迫使策展人做出如此选择。
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2016年重磅展览“波提切利的重新阐释”第一展厅
英国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以下简称V&A)今年的重磅展览《波提切利的重新阐释》(Botticelli Reimagined)便是采取上述策略的典型例子。这是上世纪30年代以来英国最盛大的波提切利回顾展,从大格局的展览内容就可以看出策展团队的野心。英国19世纪著名文艺理论家沃特·佩特(Walter Pater)——首位把波提切利重新拉回英国公众视野的文艺复兴研究者——提倡诗意地、主观地解读艺术作品。他认为艺术鉴赏与评论的关键在于清楚地传达鉴赏者个人对艺术品的主观印象,而对波提切利作品的解读,自然也应该取决于不同时代不同的人面对他作品时产生的不同理解与情感。展览以佩特的方法论为基本点,在呈现部分波提切利原作的前提下,向观者介绍其后来者在这几百年间对他作品的再创作及再演绎。
尽管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我仍旧在走入展厅的那一刻吃了一惊。在入口处悬挂的巨大屏幕上,乌苏拉·安德斯(Ursula Andress)饰演的邦女郎身穿白色比基尼、手持螺贝,出水芙蓉般从海中走出来。这是首部邦德影片《诺博士》(Dr. No)的经典片段,原著中,作者形容这一场景的邦女郎惊艳如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紧接着场景切换到奇幻电影《终极天将》(The Adventures of Baron Munchausen),乌玛·瑟曼(Uma Thurman)所饰演的女神维纳斯从缓缓张开的蚌壳中显现出来,梦幻的色彩、青春的肉体——镜头中的这一景确实如诗如画。此时对波提切利稍有了解的观者都已经从电影片段中获取到了足够的信息:贝壳与赤裸的披发女郎皆是来自波提切利最著名的画作《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中的图像元素。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聪明的开场,用出其不意的方式在心理上拉近了现代大众与古典大师之间的距离:原来古典艺术不是那么遥不可及;同时又吊足了观众的口味,让人迫切地想知道波提切利同现代文化还有什么样的联系。
但这也是一个危险的开场,敏感的参观者也许已经嗅出了一丝媚俗的气息:展览会不会把《维纳斯的诞生》与艺术家本人画上等号吧?波提切利会不会又一次作为文化符号被肤浅地“消费”一把?
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画作《弹竖琴的女人》(1873)
展览第一部分的内容让我几乎在心中对上述疑问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绕过屏幕,观者进入了如同影院放映厅般漆黑昏暗的第一展厅。反射着时髦高光的黑色地砖和五花八门的作品装置让人仿佛恍然间迈进了一所前卫时尚的卖场。大量现当代针对波提切利作品的衍生甚至挪用创作令人目不暇接,其中很多甚至勉强只能称为应用艺术品。这样的安排倒也符合V&A的定位,毕竟作为英国最大的装饰艺术与时尚博物馆,它无须像传统精英式艺术馆一般固守学者风范,反而自由度更高。然而,如此这般在古典大师的回顾展中堆砌大众文化商品(如杂志、唱片封面、服装)的做法仍旧是非常罕见的。展厅中心的玻璃柜中摆放着意大利时尚品牌杜嘉班纳(Dolce&Gabbana)于1993年推出的两套时装。设计师将《维纳斯的诞生》的图像切割重构,在布料上聒噪地印上画作中各种人物的身体部位。据说这套作品的灵感来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嬉皮风尚,强调的是现代社会对于大众文化和女性特质的思考,探求的是一种全新的时尚美学。展览中另两套来自意大利名门设计师艾尔莎·夏帕瑞丽(Elsa Schiaparelli)1938年的时装作品的花饰则参考了波提切利《帕拉斯和半人马》(Pallas and the Centaur)中女性人物的长裙,用更加含蓄典雅的方式向波提切利的作品致敬。
诸多现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也会聚于此,尽管创作手段、媒介多种多样,它们大多以《维纳斯的诞生》为基底,试图通过不同的视角赋予经典图像以全新的意义。日本当代艺术家长尾智子借用了波提切利的构图,以日本动漫的形式将人物放置在二维化的空间里。极简化的维纳斯脚踩索尼游戏机,其他人物或身背日漫萌星凯蒂猫或手捧资生堂面霜,漂浮在由各种流行意大利商品组成的海洋里。天空中布满了知名廉航易捷(easyJet)的飞机,意在讽刺消费主义横行的现代社会,连古典艺术也能以低廉的成本和图像化的手段被转化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旅法画家尹欣创作了一幅东方面孔的维纳斯画像,据说是为了探讨一个人的文化背景对其艺术理解方式所产生的影响。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两份绢印版画作品将波提切利的公共艺术形象进一步符号化,简化为在意大利乌菲兹美术馆(Galleria degli Uffizi)里飘散着秀发的维纳斯头像。
此外,展览中还出现了勒内·玛格里特(René Magritte)辛迪·雪曼(Cindy Sherman)、大卫·拉切贝尔(David LaChapelle)、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奥赫兰(Orlan)等现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观者茫然若迷地穿梭于后现代主义、女权主义、超现实主义、野兽派、新古典主义等“主义”与“流派”之间,似懂非懂地观摩着各色版本的维纳斯,却迟迟看不见波提切利本人的版本。尽管这是30年代以来当地最大的波提切利展览,《维纳斯的诞生》之原作却留在意大利无缘参展。而它上一次来到英国时,恰恰是上世纪30年代,墨索里尼为了弘扬意大利文明、宣扬国家软实力而采取的政治举动,实实在在地让欧洲人民饱了一次眼福。
桑德罗·波提切利画作《帕拉斯和半人马》(约1482)
展览的第二部分探讨的仍旧是波提切利(准确地说是他的一幅作品)的艺术影响力,只不过时空挪移到了19世纪的英国。也许是为了提升格调,展厅的布置显得更加古典,柔和的光线和明快的背景音使得淡蓝色墙面上的艺术品渗透出文雅的光辉。该展厅的大部分艺术品由前拉斐尔派(Pre-Raphaelite)的创立及支持者创作。前拉斐尔派是由英国画家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约翰·艾佛雷特·米莱(John Everett Millais)和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创立的艺术团体,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画风对立,主张研究与模仿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细腻、艳丽的绘画特点,因此取名叫前拉斐尔派,而波提切利自然是他们的重点模仿对象。展览中罗塞蒂的油画作品《弹竖琴的女人》(La Ghirlandata)参考了波提切利一幅圆形画中的女性形象,曾被盛赞为“和波提切利所画的女人同等美丽”。与许多同时期模仿波提切利风格的作品一样,画面华丽唯美有余,却缺少除了审美之外的深度。另外一些艺术家如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则热衷于研习波提切利作品中的花草细节,并将这些局部用水彩的方式临摹下来,以做研究教学的素材。可以想象,19世纪英国艺坛的一大批人对波提切利的欣赏达到了崇拜与追随的高度,盖因波提切利的风格恰好迎合了其艺术运动发声的需要。
当人们像朝圣者般从开场的混沌、中场的甜腻长途跋涉到展览的最后一个部分时,才能真正开始欣赏波提切利本人的作品。第三部分的展厅洁白敞亮,50幅波提切利及其助手的画作密集地出现在同一个空间中,让观者的步履都庄重了起来。略显遗憾的是,其中绝大多数画作或出于他的助手之手,真正由波提切利完成的画作并不多。这种现象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非常常见,画家们主要依赖来自权贵阶级的订单保证收入,而绘画内容则按要求皆为大同小异的宗教或寓言主题。画家的助手常常会帮助他完成不太重要的订单作品、或者画面中不太重要的部分,由此来保证尽可能在买家要求时间交付作品。这些作品风格极其类似,当陈列在一起的时候反而容易让人产生些许麻木的感觉。然而我们仍旧得以看到一些真正的杰作。比如《斯梅拉尔达·班迪内利夫人的肖像》(Portrait of a Lady known as Smeralda Bandinelli)中,细腻优雅的线条和空间构造自然是波提切利最为人称道的特点,但画中女性一反传统、与观者直接对视的眼神交流让这幅画成为15世纪佛罗伦萨肖像画中最大胆的突破之一。《帕拉斯和半人马》中的智慧女神不仅姿态柔软,还拥有比普通文艺复兴时期自然主义更加执古的绚丽。另一个愈发圆美的形象则出现在波提切利的画稿《秋》(Autumn)中,向后世完美地呈现了理想化的女性美。
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波提切利的重新阐释”第三展厅
在展览的最后,观者看到了由波提切利(或同其助手)创作的两幅独立的维纳斯画作。在漆黑的背景前,这两幅被称作“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裸体”显得前所未有的纯粹。这可以是《维纳斯的诞生》中的维纳斯,也可以是任何场景下的任何女性形象——她是如此完美,因此才会如此隽永。如此一来,我似乎可以理解波提切利画笔下的这个形象为什么会成为几百年间的后来者们不断的灵感来源。它的纯粹使得它太容易被附加上其他的内涵。策展方希望通过倒叙的方式向观者剥开附着在波提切利及其作品身上的层层释义,这无疑是胆识过人的决定。但当过多缺少诗意、美感与深度的二流作品充斥其中,展览还是因为轻率的堆砌而不可避免地媚俗了。在千千万万个对维纳斯的诠释中,在这些似是而非的“观念”和“思想”里,作为观众的我的确得以重新审视波提切利。当从黑暗走向光明(布展人也许想通过灯光与装饰的变化暗示点什么)并最终站在展览的最后两幅作品面前,我心中小心翼翼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比起那些过于“形而上”的后来者,波提切利的画笔已赋予了他最美丽的永恒。
(图片均由英国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