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成一棵树

2016-04-29 09:20王光佑
当代教育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哥母亲

王光佑

清明上坟回来没几天,远在昆明打工的二哥便打来电话,说大哥想在母亲坟前栽几棵树,想到我和小弟才回老家去来,不好意思给我们说……

奇怪!母亲故去十多年了,现在怎么平白无故地生出这些道道来?

“大哥说去年他家的运程不好,羊子死了,猪牛也不昌顺,小孙孙的门牙都磕断了,他自己也三天两头不舒服……昨天,他到蜂岩顶的庙子上去问佛,说母亲在那边过得很不好。下雨天她‘家里淹了几尺深的水,要我们几弟兄把她坟四围的阴沟理一下。”二哥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

“理阴沟和栽树有啥联系嘛?”我有些不快。

“大哥说老妈坟前那笼慈竹去年被老康家一把火烧了,坟的前面没什么遮挡,一眼望到流水岩的白岩和对面的大黑洞,这很不吉利,得栽几棵风水树来挡一挡。”

“栽几棵树有什么稀奇的?山上到处都是树,随便挖几棵来栽就是,何必扯旗放炮的?”我有些不以为然。

“就是不能栽普通的柏香树呢!说柏香和松树都长得太高了,会遮着下面家的土地,要找空话;再说这些树的根子扎得太远,可能会影响到老妈的坟,大哥想问问你,能不能买几棵塔柏或驼松,他已经找人看了,是明天的期程(吉日)……”二哥的口气听起来有些着急。

由于上午要开备课会,下午又是三节课连着,实在没办法,我只好给在镇中学教书的弟弟打电话。

弟弟跑遍了全城,终于在一家卖花草树苗的商店买到两棵四五尺高的塔柏和几株万年青,说当天他后家正好有亲戚来古蔺办事,可以顺便带回去。

事情得以圆满解决,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但我的心情却怎么也爽朗不起来。

对于阴灵苦乐的种种说辞,我始终是颇为怀疑的。正像母亲生前所说,人死如泥,哪有什么天堂玉皇地府阎罗?这些自欺欺人的善恶因果,不过是世人借以疗治百孔千疮之虚妄的臆造灵药罢了。

然而对于母亲,我却有些异想天开,似乎更愿相信阴灵之永在,以便有机会能够多替她做些什么!虽然觉得大哥的说辞荒诞滑稽、不可理喻,但我还是满怀虔诚,吩咐弟弟不惜重金,说什么也不能怠慢了操劳了一辈子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老母亲!

其实,没有一口回绝大哥的提议,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树,原本就是老母亲的命根根儿!

儿时第一次听母亲说起树,大约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母亲照例絮絮叨叨地唠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大集体时她辛辛苦苦喂了两头大肥猪,自己舍不得杀来吃,心想调给“猪儿站”换成钱,买几棵大柏香树,以后好给我们几弟兄修房子。起初有人提醒母亲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免得夜长梦多吃哑巴亏。但母亲想到反正现在不忙修房子,树站在那里,长一天是一天的事。于是就爽快地同意主人家交钱买“站树”的提议。哪知才过了三四年,母亲买的那几根柏香树长势特别旺,卖树的害了红眼病,托人带口信给母亲,说想涨树价,母亲当然没答应。没几天工夫,就传来了那几棵树被盗伐的晴天霹雳。

眼看煮熟的鸭子都飞了,自己辛辛苦苦喂了两三年的大肥猪转眼就打了水漂,母亲哪里心甘。她央东家,求西家,总算找了十几个大劳力,忙活了两三天,把整个“华前沟”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有找到她那被偷的心头肉!……每当说起这事儿,母亲总是破口大骂,骂那些没良心的,吃人不吐骨头!骂完之后,又眼泪婆娑地笑着说:人整人哪里整得住哟,要天整人才整得住!

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眼看我们几弟兄渐渐长大了。可咱家那间仅仅一个进深的老木屋却很不给力,风雨飘摇之中,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当时咱家自留地里有一二十根柏香树,大的有一两合抱粗,小的也有三四“中把”(成人张开双手,大拇指与中指两两相扣为两中把),无论做房梁还是椽子都不错。可当时砍树需要生产队开证明,大队盖公章,公社批条子。手续还没有办下来,父亲和大哥就被大队抽到丹桂区修双河水库去了。家里没有男劳力,二哥和我又太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母亲心焦得不得了,吃不香,睡不着,成天唉声叹气地发愁。

实在没办法,母亲居然想出来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妙招。

眼看上下几个生产队的大男子都抽去修水库了,只有我们生产队那个三十好几了都还没成家的独眼龙留在当地东游西逛的,而这个独眼龙偷人又是小有名气的。母亲没办法,就好酒好肉地招待独眼龙,请他帮忙照看咱家那一二十根柏香树。独眼龙倒也爽快,他抹了抹油光发亮的嘴巴,哈哈一笑:“大娘,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只要我不偷你的,就没有人敢来摸!”当时我们都嫌母亲多事,哪有心甘情愿请强盗吃喝的?说不定人家“桌子上吃饭,桌子底下就咬人”!

可最终还是母亲笑到了最后,那一二十根柏树在母亲翻修新房时大都成栋成梁派上了用场。有了新房子,大哥才有机会三轮九转,把大嫂迎进门……

20世纪80年代末,在好事者的怂恿下,幺娘趁我们家里没人在,就请了一帮大劳力,半天工夫就把我们老地方上的十多根柏香树砍光了,眼看父亲和我们几弟兄们气得脸青墨黑,一个个摩拳擦掌咬牙切齿,母亲赶紧请当地有名望的长者出面调解,可调解的跑了几趟,却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你们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可老地方大家都有份儿,怎么分上辈人又没有咬个牙齿印印,现在怎么说得清楚嘛?

见调解无门,母亲不停地宽慰我们:就赏给她又咋个嘛?就当祖例上没长这些树有咋个咹?我看她强占了这些柏香能发好大个财哟!

没过多久,幺娘便摊上了麻烦,我们嘴上不说,心里还真有些幸灾乐祸,巴不得她被别人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没想到,母亲却力排众议,费尽周折才替幺娘撇清了干系。

我们都怪母亲没性水,伤疤没好就忘了痛。母亲却不以为然,她佯装嗔怒道:“俗话说得好,弟兄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眼睁睁地看着你幺娘被人欺负我们都不吭声,还算什么一家人?!”

树之于母亲,很多时候确乎远离了辛酸与悲苦,蕴含着生活的底气和无尽的希冀。

老家的房前屋后和自留地四周的坡坡坎坎,母亲都种了不少果树。红嘟嘟的樱桃,黄橙橙的杏儿,宝塔似的枇杷,脆生生的李子,香喷喷的核桃,笑口常开的红石榴……一年四季,母亲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每次摘果子,要是有人碰巧路过,母亲总会不由分说揣一些给路人解解渴或带回家给老人孩子尝尝鲜。要是摘了邻居们没有的鲜果,母亲总要挑些最好的给他们送过去。父亲常打趣,揶揄她穷大方搞惯了。母亲却依旧我行我素,而且无怨无悔,尽管有人只想进不想出,从没想过投桃报李……

……

母亲一生命途多舛。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和长兄,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十三四岁便嫁给了我那尚在读私塾的父亲。由于我那异常乖巧的大姐和聪明无比的大哥五六岁就相继夭折了,当时就有不少迷信的人嚼舌根,说母亲命太硬,恐怕是个与幸福无缘的女人。

谁知母亲就是不信这个邪,在她的生命宝典里,没有坐吃等死,没有听天由命!她只知道,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只要有一口气,她就要舍命拼一拼!凭着这口气,度荒时饥病交加,双脚肿得像茶罐一样,五六天汤水不打牙,母亲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凭着这口气,大集体时盼死忘生挣工分,母亲巾帼不让须眉,干重活赛过好多大男子;凭着这口气,母亲用一根扁担,挑来了三间半盖瓦的土巴房,挑来了四个儿子令人羡慕的缤纷人生……

就像一棵树,纵使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也火烧不怕,刀劈不死,历经霜雪洗礼,哪怕屡遭霹雳;面对命运的践踏,傲然挺立,始终如一,站立成撼人心魄的奇迹……

……

在朦胧的泪光中,我仿佛看到母亲坟前的那两株苍翠的柏,瞬间矗立成一座直插云霄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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