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峰
大学毕业后,我到甘肃会宁县一个叫中川的小镇中心小学做志愿者。与其他地区一样,在这所农村小学就读的孩子们大多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远离瘠薄的土地,在大城市里开始自己的寻梦之旅,留下这些孩子由老人们照顾。
在那里,我的工作是担任五年级语文课。校长是学校里唯一一位男教师,四十多岁年纪。他领着我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儿后,停了下来,目光沉郁,注视着操场。操场上,一个班的孩子正在上体育课,全然没有我司空见惯的城市孩子的那份雀跃,而是很安静,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做着些小游戏。
好一会儿,校长并不看我,似在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地说:这些缺乏父爱母爱的孩子们,心灵敏感、脆弱,就像一件件易碎的瓷器。我们做教师的,可得精心呵护啊!
说完,满含期待地注视着我,我用力地点点头。
不久,我注意到班上一个名叫燕儿的女孩儿很特别。她短发齐耳,很瘦,一双明亮的眸子,像黎明前天幕上那颗璀璨的启明星。衣衫干净却很肥大,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的旧衣。她上课的时候听得特别专注,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我,不曾有片刻的游移,似乎生怕漏掉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笔在纸上飞舞,嘴里还一直念念有声。下课了,别的孩子一哄而散,只有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或念或写,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有时,则会跑到我身边,用急切的声音轻轻地问:老师,今天留什么作业?
我笑笑并回答道:“老师还没有想好呢。等放学时再告诉你们。”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明亮的眸子瞬间黯然失色,如蒙了尘一般。见我有些吃惊,旁边的一个孩子跑过来,向我低低耳语:老师,她家没有电灯,晚上做不了作业,只能在学校里做。
我的心不禁一沉,如同塞进了千斤巨石。从此,每节课下了的时候,我就赶紧布置作业。
很快,我发现学校里不少孩子来上学的时候,他们手里还拿着一些粗细不等的树枝,他们很自觉地把树枝放在校长室的屋后,然后各自回教室上课。
一天,我好奇地问校长:您屋后堆那么多树枝做什么用?他笑着说:你班上的女孩燕儿父母出外打工出了车祸,只留下姐弟俩相依为命。这些柴是给他们烧火做饭和冬天取暖用的。哪天你陪我去做次家访吧。
“那孩子们知道这是在帮助燕儿吗?”
“老师们都不知道。我只是让老师们对孩子们说,学校冬天取火要用的。”
我的心弦不禁轻轻一颤,好细心的校长!这个朴实的汉子,不禁让我肃然起敬。
早在几天前,我给远在北京的妈妈打电话,让她给我买一些蜡烛,越多越好,买上后赶紧给我寄过来。妈妈心疼地问我:女儿啊,你那里难道没有电吗?母亲还想问些什么,我赶紧说,妈妈,不要问了,您赶紧买蜡烛,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一周后,妈妈把蜡烛寄来了。在一个天色昏暗的黄昏,校长背着一捆干树枝,我抱着蜡烛,我们一起来到燕儿的家里。 虽然一路上我做了各种假想,但踏进门的瞬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几个大缸靠着墙壁一字儿排开,有一个缸壁上还紧紧地箍着几道粗铁丝,缸口边沿还有一个大豁口。墙壁看不出原来的底色,倒像是三流画家一块斑驳的画布,上面还挂着丝丝缕缕的尘丝。地中间盘着一个泥炉子,里面火光微弱,像醉酒人朦胧的睡眼。
我掏出蜡烛,就着炉火点燃一支,放在炕沿上。燕儿连声说着感谢的话,看得出她内心的兴奋,我想也许她一定暗自高兴,从此她再也不用担心回家看不成书写不了作业了吧。再看她的弟弟,那位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股风似的从外面窜了进来,好奇地围着蜡烛左看右看,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看着姐弟俩因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我的心里十分酸涩。也许在大都市优越家庭长大的孩子,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在我们国家一些地区,同龄人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来关注他们、帮助他们呢?
我举起随身携带的相机,试图把屋里的全景拍下来,发现光线实在太暗了。不忍再点蜡烛,于是,我对燕儿说,屋里太冷了,给炉子里添些柴吧。燕儿不说话,默默地转身出去了,抓了一把细细的树枝进来,折成几段后塞进了炉膛里。火苗向上窜了几下,很快又黯淡下去了。我几次举起相机抢拍,终没有成功。
我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这时,燕儿的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已瑟缩在墙角,垂着头,默不作声。我走过去想摸摸他的头,没有想到他却一梗脖子,躲开了。我亲切地问他几岁了、读几年级、喜欢读什么书,可小男孩嘴唇紧紧闭着,不肯吐露一个字。燕儿轻声呵斥着弟弟,要他懂礼貌,可男孩就是紧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开口。
当我们告辞的时候,小男孩躲在屋里不肯出来,我跟他道别,他也冷漠地不做任何回应。燕儿礼貌地把我们送到大门口,但蜡烛刚点亮时的那份雀跃已经不再,神情黯然,落寞。
乡村的夜非常静谧。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校长开口了,他轻轻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小男孩那样排斥你吗?我不解,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校长说:你只顾拍照,你想到了姐弟俩的感受吗?他们姐弟俩平静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他们的心稚嫩,敏感又脆弱。
我恍然大悟,难怪我让给炉子添柴的时候,燕儿竟只抓了几根细细的树枝,原来是不情愿又不忍拂逆了我。瞬间,羞愧如潮水漫上心头,无边无际。
原来,每一个缺少爱的阳光雨露滋润的留守儿童,他们的那颗天真而稚嫩的心真的像易碎的瓷器,需要我们用真情和爱心去细细呵护!
回来的路上,我咀嚼着校长的话,反反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