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全
外出求学到工作已近二十个年头,每到秋收时节,都是我在电话里询问家里收成的情况,而母亲总是不厌其烦的向我“汇报”:哪一丘田又多收了几挑,哪一块地又少收了几斗……今年却很例外,父亲国庆节前一天打来电话说:“儿子,今年收成不错,趁着国庆节回乡下来看看吧!”今年国庆长假没有外出旅游的计划,于是偕妻携女驱车几百里回到了老家。
老家住在高坡,冬冷夏凉,属于高寒山区,由于交通不便、资源匮乏、经济落后,祖辈们一年的希望就是那拾级而上的层层梯田。到家的第二天,我们一家人便早早起床,并全副武装后准备出门参加秋收。母亲却说:“你们很久没干活了,小心手磨破了皮、晒黑了脸、压痛了肩,干活是我们农家人的事。”这时,父亲带着五个老汉进家来,原来他们是父亲从外地请来帮忙收谷子的。这几年农村劳动力纷纷外出务工,剩下的就只是些老弱病残和没有文化而实在出不了门的人。吃过早饭,一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伙开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一路颠簸着把我们拉到了家里最大的那一丘田。在我的记忆里,从家到这块田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上坡下坡整整要花一个多小时。如今农村政策好,田坝周围都修通了机耕道,方便了农民开展春耕和秋收。我站在田埂上举目四望,故乡的稻田就是一幅幅天然的水彩画,从山底一直盘旋到山顶。稻穗低着头在太阳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像是一根根金灿灿的金条。那一片片金黄的稻田满是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风的吹拂下不时地在翻滚着层层金黄色的稻浪,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收割氛围和稻谷的香味。田野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挥舞着明晃晃的镰刀,一把把沉甸甸的稻穗应声倒了一地,紧接着脱谷机就打破了田野的寂静,轰轰隆隆的响声代替了从前此起彼伏“碰咚”“碰咚”一声高过一声的打谷声。在家人和五个老汉的共同努力下,割稻,脱粒,装袋,当我还尽情享受着秋收过程的时候,家里近一亩的田就只剩下一行行被镰刀割过的稻束,田埂站立了一排排整齐的稻草梱。母亲走近桶边,抓一把谷粒捏捏,又双手捧一勺在掌上掂掂,簸簸,收圆两唇吹一吹,脸上的笑容如正午的太阳。稻谷装袋结束后,母亲发现比去年多收了一袋。我们将谷袋一一搬上了车。就这样,今年的秋收在落日之前、在我意犹未尽之时收工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连连感谢五个老汉,并付给了工钱,把他们送走了。母亲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今年比去年多收了一袋谷子,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我明白,他们又走过了一个收获的季节。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人们期待已久的秋收不可能这样草草收场。于是,左手携着妻子的手,右手牵上女儿的手,沿着承载童年记忆的乡间小道向田野走去。
记忆里的农忙时节,乡邻们走在路上或是路过村人劳作的地头,无论是相交甚厚者还是泛泛之交,人们相逢一笑,站着或走着互问互答互招呼。爽朗的笑声、大嗓门的问候,时时传入耳中。在铺着青石板的乡间小道上,一天到晚来回于田野里劳作的人们如搬家的蚂蚁,你来我往从不间断,直至天黑才会渐渐散尽。记得读小学、初中时,农村学校在农忙时节都要放一周的“农忙假”,那是我们小时候期盼的假日。在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秋收日子里,我们总是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去收稻子,手里一般都拎个簸箕,因为个子还没有担子高。那时候心里总是在想,等我长大了也可以挑担子了,但到现在终究还是没有挑上。在秋收的日子里,我们小孩三三两两或在稻田里疯跑、躲在高高的稻杆丛里不让父母发现,或在收完谷子的稻田里抓鱼和捉泥鳅而弄得一个个大花脸。中午时分,田间小道上出现了“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情景。那时的收割是在享受,忙碌总不觉得累,老人孩子都在忙里忙外,如果有哪家劳力少,人们会自愿帮忙,不会因为天气原因而耽误,不会因为忙累了而放弃,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来到田里,割稻时你追我赶,奋力向前,来来往往。男人女人,都浑身是劲,就连小孩子也会随着大人在跑前跑后,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忙碌,老人碰到一起总会夸奖这些孩子懂事。
“爸爸,你捡到的是什么?”当我松开女儿的手,习惯性地从田埂上拾起半节稻穗时四岁的女儿问我。我把金黄的稻穗递给她说:“这是我们吃的米饭,是劳动,是希望。”看着女儿一脸疑惑,熟悉的稻穗将我带回了童年时代。20世纪80年代初期,国家刚刚实行分田到户政策,我家里分到了三块田,其中有两块是旱田,人们叫它望天田。这种田一旦哪年干旱就会颗粒无收,所以母亲就到处开荒,种上不同品种的旱粮,好让我们一家人能够填饱肚子。“收秋抢秋,不收就丢”。每到秋收时节,父母盼望老天不要下雨,有事没事还要去田里、坡上赶鸟,希望能够颗粒归仓,养活一家人。当金黄的稻谷装进了粮仓,高粱、麦子等杂粮挂满了屋檐,父母又“计算”着哪天晒粮不下雨,商量着怎样预防被鼠偷吃。在那种旱涝不保的年代,父亲过年的时候总不忘在仓库的边上贴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条子,而母亲则在青黄不接过后对父亲说,孩子又长大一岁了,饭量增加了,明年我们又需多开垦一块地了。父母一年四季都忙个不停。而作为小孩,我们也有忙的时候。记得上初中时学校都在“农忙假”安排我们开展“拾稻穗”的勤工俭学活动。所以,整个假期每个小孩身上都背着一个鱼篓去拣遗落在田里边的稻穗,有时候收获不多我们就趁着大人不注意往谷桶或箩筐里抓几把稻谷来充数。农忙假期结束后,所有同学按班级把一袋袋稻谷倒在学校的操场上,如一座座金黄的小山。学校将聚集起来的稻谷晒干、脱皮,然后卖了,为我们换来学习用具和奢侈而香甜可口的零食。
牵着妻儿的手继续漫步于曲曲折折的田埂上,发现记忆中的故乡在不知不觉中追随着时光的脚步渐行渐远:落日下,一对弯着腰的老年夫妇在堆着草垛,旁边一个小孩在草堆里自娱自乐;在离他们不远处,一头小牛在一旁啃着半青半黄的草,时不时地举头张望;几只鸭子伸着长脖子在秋收的田里寻找洒落的谷粒;在离村庄不远的稻田里,一栋栋洋房拔地而起……秋收过后的田野已归于沉寂、归于宁静,惟有金黄色的草垛,在告诉人们之前发生的金秋往事。整齐的谷茬在告诉人们它刚被收割后的肉体感受,这是它们的宿命。这种沉寂、宁静毕竟是暂时的,我们已听见不远处的犁铧声、吆喝声、打谷声。大地母亲只能有片刻的喘息,不久它又会将谷茬抱在怀里,融成沃土;待到春风再起时,它又将孕育一泓新绿。
短暂而给我太多回忆的假期结束了,离家时车的后备箱装满了各种带着泥土气息的土特产。车子启动时,母亲还上前叮咛:“你们忘记什么东西没有?”女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下车跑回屋拿回那半节金黄的稻穗。我惊喜地发现,自己苦苦搜寻的故乡的秋收时光已被女儿收藏在了手里。
中秋寻月
远离家乡已有20个年头了,就像一只候鸟在不断地迁徙,不断地放弃与故乡和亲人相聚的机会。每每看到超市里各式各样的月饼陆续上市、天空中的弯月一点一点地被填满时,莫名的思绪便如发酵池的酒一般,咕噜咕噜地不安份起来。
我和爱人来自不同的地方,由于各种原因好几年都不能回家乡过中秋节了,都是借着电波与明月给家乡的亲人带去问候和祝福。今年的中秋节也是在小城过的,一家三口吃过晚餐和美味的月饼,看完中央台的中秋晚会,五岁的女儿听着妻子讲的《嫦娥和玉兔》故事坠入了甜蜜的梦乡,手里还捏着半边吃不完的月饼,让我想起了故乡的中秋月。从窗子往外看,天空中点缀着聊聊可数的星星,高楼的夹缝里挂着一个灰蒙蒙的“圆盘”;街道上霓虹闪烁,车辆穿梭往来,人影匆匆;远处广场上沸腾着奔放的舞曲,歌厅里传来阵阵撕裂的吼叫声,饭店里的划拳行令声不绝于耳……此时此景,我觉得心里淡淡的、空空的,接着在内心深处迸发出一股魔力般的冲劲,犹如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故乡这个靶心射去。
小时候,农村没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茶油灯或燃松脂柴,跳跃着的暗黄色灯光照映在一张张成熟的、苍老的、稚嫩的脸上,每一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有月亮的晚上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沐浴着如梦如幻的月光,我们不停地捉迷藏、玩游戏,尽情嬉戏、打闹。记得那时的中秋夜,星星也仿佛分外的亮,月亮也分外的明、分外的圆。月光如水般清亮,圆圆的脸带着羞涩与妩媚,在散碎的云朵里,时隐时现,朦胧灵动。深邃的夜空下,万家灯火已然点亮,与闪烁的繁星相互辉映,装点着这个寂静的山村。父老乡亲顶着秋霜下地,伴着月色归家,春华秋实满载着他们的收获和希望,淳朴的脸庞也时刻洋溢着笑容。月色中,秋色里,都融入了祖祖辈辈的汗水,凝聚了对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依依深情,也浓缩了我苦涩的童年岁月。
在乡下,当田梗上堆满了高高的金黄色草垛,五谷杂粮挂满了屋檐,月亮的脸一点点圆润起来的时候,中秋节也就盼到了。那时候,过中秋吃月饼是孩子们最盼望的事情。尽管家里拮据,但每年中秋节前的赶集日,母亲还是特意停下一天农活到离家几十里的乡镇赶集,为我们买来几斤月饼。为了防止我们几兄弟偷吃,将月饼装入竹篮吊在高高的屋梁下。待到八月十五的晚上,母亲把月饼、水果等摆在院内的小桌上,点香烧纸,祈祷明月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五谷丰登。做完这一切,兄弟几个便迫不及待地等着父母分配月饼。那时我年幼不懂事,常常是一个月饼被我几口吃完,然后两眼就盯着母亲手里的月饼,母亲便将手中的月饼递给我,爱怜地看着我大吃大嚼。有时候吃了还觉得不够,还会霸道地抢过哥哥手里的最后一口月饼。许多年了,那香甜美味的月饼早已烙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回味悠长,历久弥新。回味过去与兄弟争抢月饼的时光,那份童真和美好永远珍藏在心底,一生难以忘怀。
三十载光阴过后,浓缩的记忆中,仍记得我读六年级那年的中秋节之夜,月亮是那么的圆、那么亮。晚饭过后,左邻右舍的亲朋好友聚在院子里赏月,小孩子们在明亮的月光下玩耍嬉戏,大人们在月夜里话农事、谈秋收,猜想着今晚哪家的包米黄豆将有人“偷”。我听见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要是炳芳回来、如月还在,我们家的毛豆也会有人‘偷的……”我知道,母亲又开始想大哥和二姐了,因为按年龄算,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老家有这样一种习俗,在月华如水的中秋之夜,成群的青年男女聚会在山坡上、小河边或田埂上尽情地对情歌。在相中某一后生后,侗家姑娘会打着花伞去他家的园子里采摘瓜菜,这种行为不会被人看成是“偷盗”,园主是非常希望被“偷”的。如果能摘到一个并蒂的瓜果,那就表示她们能有幸福的爱情,因此成双生长的豆角便成了姑娘们采摘的对象。姑娘们还要有意高声叫喊:“喂!你的瓜菜被我扯走了,你到我家去吃油茶吧!”原来,羞涩的侗家女孩借着月色在暗送秋波呢。今晚,嫂子们也不会闲着,同样会到别家园圃里去“偷月亮菜”,不过,她们希望能采到一个最肥的瓜或一把活鲜青翠的毛豆,这象征着自己的小孩长得健康茁壮,因为毛头(小孩)是毛豆的谐音。小伙子们也“偷月亮菜”,因为他们也希望月宫仙女赐给他们幸福,不过他们只能在野地里煮了吃,不能带回家去的。“偷月亮菜”,使家乡的中秋之夜增添了无限欢乐和神奇异彩。然而,在我即将上初中的那一年,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才16岁而且初三没有毕业的大哥便跟随搞建筑的堂叔到浙江打工去了。中秋夜,我在想,漂泊在异乡的大哥是否能够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也能找得到一片“偷菜”的园子?如果不是大姐过早的夭折,父母就不可能有机会生下我,想象中大姐就像月宫里的嫦娥那样漂亮,要是今晚大姐能够从天上下来采摘毛豆该多好啊!
岁岁年年月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今夜突然想起了唐代诗人王建中“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诗句。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将那些关于童年的纯真记忆封存在时光的缩影中,不能迂回。当一切一切的回忆重新拾起,心中感慨万千,泪水模糊了眼帘。那时的父母,那时的兄弟,那份浓浓的亲情埋藏在内心深处,从来不曾遗忘,它成了我今生最珍贵的财富。虽然如今身处异乡,虽然最美的中秋停留在了童年的记忆里,但我心中的那一轮明月还是那样的圆润、明亮、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