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老师

2016-04-29 09:20石万荣
当代教育 2016年1期
关键词:代课老师大海妻子

石万荣

1

我们偶遇林老师,她无意中说出一个秘密,让我们很吃惊。不过,妻子不信,我也不信。

暑假里,我陪妻子在县医院住院。妻子的鼻窦炎很严重,一直吃药,一直不好。几年了。我劝她去住院,她说没空。确实没空。她是我们村小唯一的老师,负责上一、二年级的课。三年级以上的都集中到乡中心校了。我原来也在我们村小上课,撤并之后,我就调去中心校了。因此,妻子一走,学校就乱套了。再说,寒暑假,妻子不得不去陪我的岳母。岳母八十多岁了,孤孤单单地生活。

我怕妻子的病情加重,今年一放暑假,就逼她住进了医院。我天天陪着。

一天,我走出病房去透气。我沿着走道走,尽头有一扇大窗户,风呼呼地吹进来,凉快得很。窗户底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很面熟。细细看,原来是林老师。

林老师和我的妻子是历经千辛万苦的老姐妹。我们是一个乡的。不过,我们在岩寨,她在水井寨。从乡政府所在地出来,共走一截马路,爬上枫树坳,然后分路,再各走四五里,就到家了。她也是水井小学唯一的老师。她和我的妻子都是最后一批转正的代课老师。她们代课近二十年了。

算起来,她们很幸运。按照政策,已经没有这最后一批指标了。再说,也没有代课老师可以转正这个说法。不晓得哪位高官生着一颗菩萨心,突然增补一批民办老师转正指标,而且也给代课老师一次机会。因此,她们都搭上了末班车。

其实,民办老师转正的条件很多很严。第一条是1986年必须在册。当然还要考试。此外还有很多条条框框。1986年不在册的,都算代课老师。

21世纪初期,转正的门已经严严地关上了。代课老师绝望了。哪里想到,2002年,老天居然最后赐给她们一次机会。那次,全县只有8个转正名额。还好,林老师和我的妻子冲破重重阻碍,终于转正了。

她们转正不久,就开始清退代课老师了。很多代课老师,代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课,把青春和心血都化成甘霖浇洒在祖国的花朵上了。他们心力交瘁了,年老力衰了,却被清退了。他们最熟悉的手艺是驾驭课堂。被清退后的他们,农活做不精细,生意做不灵活,因此日子很苦。

“林老师,你也住院?”

“眼睛发炎。你也来看病?”

“我来陪我家那个。”

“她也病了?”

林老师跟着我走进了妻子的病房。老姐妹相见,感叹嘘嘘。她们都是当年公社中学的初中毕业生,不过不同届而已。她们都是高材生,初中三年,一直当学习委员,可是她们偏偏在中考的时候极度紧张,结果考不取师范。又读不起高中,又没有钱补习,于是都当了代课老师。代课老师是一种不高不低的身份体现,因此想当代课老师的人很多。不过,口碑好的人和有真才实学的人,才能被录用。

“你一直在水井?”

“一直在。”

“那个……杨大海?“

“早被清退了。“

“那……他过得好吗?”

“哎,苦得很。五十几岁,就腰弯背驼了,瘦得像一根干柴了。农忙季节,他去帮人家栽秧打谷;农闲季节,他就帮人家挑砖递瓦。到了冬天,他就去广西砍甘蔗。”

“他不去广东打工?”

“前几年去。这几年,老了,老板不要他了。再讲,他不能长期离开家。他那个家离不开他。”

“他的婆娘和他的崽……”

“老样子。可怜得很……”

林老师重重地感叹着。妻子也不再说话了。她一定在想,还好,她没有生下一个残疾的儿子;还好,她转正了。假如那年她考试不过关,后果也一定不堪设想了。一家四口,靠我的微薄的工资苦苦度日,莫说起房造屋,光是送崽女读书都累得半死。从初中到大学,个个学校都像一台绞钱机,不把家长的血和汗绞干净,就不让他们的崽女走出学校。

“怪他运气太不好了。其实,应该是他转正的。”

妻子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我也紧紧盯着林老师。她的话太新奇了。林老师看见我们异样的表情,也许猛然发现说漏嘴了,就慌慌乱乱地把话题转移了。不过,她说着别的话题的时候,语气和语态显然很不自然。因此我和妻子的疑虑更大了,思路根本没有跟着林老师的话题走。我们想,林老师的话里一定隐藏着很多故事。因此,我们紧紧揪着杨大海的运气不放。可是,林老师一直闪烁其词,一直回避着。

林老师被追问得太紧了,就说,你们也不算外人,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她要我们保密。她怕得罪我们,更怕得罪我们的舅妈。要是得罪我们的舅妈,那她的心就一辈子都不安了。

“你讲的是关应莲老师?”

“嗯。”

“可是,她已经过世了。”

“可是,事情跟她有牵连。”

原来,在那场生死攸关的考试中,关应连老师也参加了。她是我妻子的满舅的妻子。她和我的妻子是同学,也是一个寨子的人。我的妻子,林老师,杨大海,关应莲,都当了十几年的代课老师了。其中,杨大海的教龄最长,整整二十四年。那场考试,全县居然有八百多人参加。最后结果又公正又透明,不可能牵扯不清。

“我得第十三名。你得第几名?”

“二十六名。”

“杨大海是三十名。关老师得三十一名。”

“不对。我的舅妈是三十名。”

“可是,杨大海说,关老师是三十一名。”

“我记得很清楚。杨大海怎么那么讲?”

林老师说,其实她也记得关老师是三十名。他们之间的名次之争,是那年关应莲生重病,住进了省城医院,乡教辅站号召各个学校的师生伸出援助之手的时候,她才晓得的。当时,她要捐款,可是被杨大海阻止了。

“关应莲的良心坏得很。那种阴谋家,死了,世界就干净了。”

杨大海咬牙切齿。这样似乎很不解恨,还用脚狠狠地跺着地下。她很奇怪,就问原因,可是他不肯讲。她紧紧地追问,他也不肯讲。林老师生气地说,你不肯讲,你就是一个诬陷家。阴谋家在暗地里害人,最起码他们知道躲着,还算有一点良心,可是诬陷家则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害人,因此比阴谋家更可恨,更值得口诛笔伐。

“你不讲,我就原原本本地传播你的话。”

杨大海躲避不过,就吞吞吐吐地讲了。他说,那年考试,他是三十名,关应莲是三十一名。后来,关老师去教育局做了手脚,把他顶替了。不久,她就死了。哎,白白浪费一个名额了。

“那你不去告发?”

“上边,我没有熟人。”

不过,事情是真是假,一时分辨不清。既然难以分辨,就搁置着,等时间久远了,也许就清楚了。不过,捐款是救苦救难的行为,与转正无关,因此林老师一定要捐。她自然不敢当着杨大海的面捐,就悄悄地跑到乡教辅站去捐。她要求工会主席公榜的时候,不要写上她的名字。

“杨大海一直恨我的舅妈?”

“嗯。”

“她都死去十多年了,他还恨?”

“嗯。”

林老师说,杨大海很喜欢到校园来闲逛。毕竟当了二十四年的老师,青春,热情,梦想,都化成甘霖洒在校园里了。他在这块土地上走走看看,总会想起很多温馨的情景。这些记忆,虽然不能让他重新变得青春似火,至少可以让他心情愉悦或者心花怒放。

一回,杨大海看见学校厕所屋顶的瓦片破了,就爬上去把破瓦换了。冷冷的天,他的脸和手都冻红了。林老师很感谢他,就喊他去办公室喝一杯热茶,可是他说家里很忙,就走了。林老师拼死挽留也留不住。林老师知道,那是借口。至于真正的原因,林老师一直猜不透。

然而,他走到操场边,却站住了。他久久地看着操场边的那栋小木屋。小木屋是她的伯父领头建造的。最初是教室,后来建造了新教学楼,就改作储藏室了。杨大海当了老师,就把小木屋建成了图书室。他从县里、乡里、朋友家里,找来很多图书。他也买了很多图书、故事会、少年文艺、科普书、少年报、作文书等,把图书室的木板书架装得满满当当。图书室里天天都挤满了学生。他像呵护着崽女一样呵护着图书室,并且制定了发展计划,每年至少增加五十本图书。可是,他被清退的第二年,一场山洪灌进小木屋,把图书泡成纸浆了。如今木屋依旧在,只是缺图书。这成他的最大的心病了。

林老师当然懂得他的心思,就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说:“我会努力的,图书室会慢慢恢复的。”

“我们一起想办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要是我能再当老师,我一定兢兢业业、耐耐烦烦,一定用最大的力量重新把图书室建立起来。都怪关应莲。我的梦破灭了。哎……”

这声叹息又长又重。他的手紧紧地捏着锤子,牙齿也紧紧地咬着嘴唇。林老师想,假如关老师站在面前,他会一锤把她打得粉身碎骨。看来,他一直不肯原谅关老师。

妻子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了。林老师也觉察到我妻子的神情变化了。她很后悔,说她不该把这件事情牵扯出来。然后,她借口说该去吃药了,就起身走了。我们挽留她再坐一会,她谢绝了。妻子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不能送她。我把她送出了病房。

她走了七八步,突然转回来,一再请求我们保守秘密。她怕杨大海知道她泄密了,会恨死她的。她也怕关应莲的子女知道了,卷进来,那事态就很难收拾了。她说既然关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就让事情永远过去算了,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我们连连点头。

林老师走了。病房很静。妻子喃喃地说她不相信。其实我也不信。不过,我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怕妻子一直纠缠着不放,自己不快乐不说,想多了会头脑发胀,从而做出出格的事情,就说:“舅妈都过世了,再想也没有意思了。再讲,我们已经答应林老师了。”

2

那场生与死的考试画面闪现着。妻子说,杨大海居然血口喷人,因此她一定要他道歉。

回到家里,妻子的脸色依然阴沉着。我知道,那件事情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雾霾笼罩着她。我没有好法子安慰她,只是说是真是假已经说不清了,劝她不要多想了。再说,也不重要了。

“这是关系到舅妈名誉的大是大非问题,怎么不重要?她含冤十几年了,怎么不重要?”

“那你就一直纠结着?”

“我要洗白冤屈。不然,九泉之下的舅妈不会瞑目。”

妻子的心思果然被我猜对了。我当然不同意妻子的“洗白冤屈”的主张。要洗白冤屈,就必须要把事情透明化和公开化。这么做,我们不就背信弃义了吗?

“我们不讲,就风平浪静了。舅妈自然就安息了。”

“可是,我心里不安呀。”

妻子太倔犟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她硬是听不进我的劝说,倔犟到底。不过,很多事情都是因为她倔犟,最后得到一个好的结局。比如,我曾经劝她不要代课了,去街上做点小生意,不仅轻松自由,可以照管娃崽,而且赚的钱也不比当代课老师少。要是不肯做生意,就去广东打工,工资比代课高十几倍。可是她不听。正是她一直坚持着,终于云开雾散,顺利地转正了。那么,在这件事情上,我也许又不得不依她了。我知道,有时候越依着她,她倒越心软了。心一软,也许半路刹车也说不定。这样的事情我遇到不少了。

妻子说,她太了解她的舅妈了。她们一起读书、一起砍柴、一起讨猪菜、一起捡苦栗子,相知相伴三十多年。可以说,舅妈的点点心思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舅妈是一个快嘴快舌的人,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由于她的性子过于耿直,一点点心事都掩藏不住,才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当然,她也得到很多朋友的喜欢和赏识。她常常说,人要穷得新鲜、饿得硬棒。至于阴谋诡计,她是断然不会做的。即使她真的去教育局告发了,那正义和道德绝对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试想,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她早就把天都说破了。即使她刻意瞒着,也不会瞒着我的妻子。在这个世界,她们好得简直就像一个人。

妻子的话我信。别的不说,单说关应莲回娘家了,首先进的是我们家。他带给我们的礼物和带给娘家的几乎一样多。晚上就挤着跟我的妻子睡一张大床。半夜了,她们依然叽里呱啦,嘻嘻哈哈。我很纳闷,她们怎么一点辈分之间的隔膜都没有?她们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虽然妻子听不进我的话,但是我没有放弃。我说,一些事情假装糊涂也许是最好的解决的方法。纠缠不休,太累不说,或许失去的远远比得到的多。

“你不要管。”

“在医院里,我们不是答应到此为止么?”

“放心,我不会让事情扩大化。我只是弄清真相。你不要混淆概念。”

“那你打算怎么做?”

“悄悄调查。调查清楚了,就让杨大海悄悄地道歉。我不会让林老师为难,也不会让杨大海为难。我这样做,目的只是慰藉舅妈的在天之灵。为了转正,我们的付出太多了。”

说到付出,妻子顿时感伤了。妻子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转正考试的日子。那天,他们挤在城关一小的校园里,等待参加一场“炮火纷飞的战役”。他们瑟瑟地颤抖着。他们默默地祈祷着。

本来,转正工作已经结束了,代课教师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清退代课老师的工作马上就要展开了。代课老师都悄悄地某划着后路。说到后路,对于年轻的代课老师来说也许天宽地广,可是等着年老的代课老师的后路就是种田了。其实他们都是穷苦的命,犁田耙田,栽秧薅秧,打谷挑谷,砍柴割草,伐木抬树,对于他们来说自小就轻车熟路了,他们当然不怕。他们只是不心甘。

绝望之中,县里发出通知,说最后转正一批民办老师,其中也包含代课老师。一批,其实只是三十个。一夜之间,报名人数就窜到了八百多名。只有一个月的备考时间。那是最黑暗的一个月。

那个月,妻子哪样事情都不做了。饭也不煮了,地也不种了,衣裳也不洗了,娃崽也不管了,甚至连澡都顾不得洗了。最后十几天,妻子干脆住进学校。饭都是由我送去的。其实我家距离学校也就三四百米远。可是,妻子说冲刺时刻,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我想,所有应考者一定都像我的妻子一样,都成机器人了。

转正的考试科目跟中考科目一样。权威的复习资料是一个取胜的法宝。我们地处边远山区,远离乡中学,更远离县城中学。当然,就算我们住在中学边,不认识学科老师,也很难找到精准的资料。因此,那个月,找资料的代课老师满天飞。妻子也去了几次乡中学,次次都抱回来一大摞资料。那些资料堆在家里,简直就像一座座小山。不过,据说这些资料的作用都不大。当然,我和妻子不止一次地去过县城最权威的二中。无奈没有熟人,次次都空手而归。

当然,关应莲和杨大海的付出也一样大。

一天,我的二姐挑着一担金钩藤,爬上了枫树坳。枫树坳是进出我们寨子、杨大海的寨子和二姐的寨子的三叉路口。三个寨子的人去乡里赶场,都要路过枫树坳。这时班车也爬上了枫树坳。车停下了。关应莲抱着一个布包下车了。关应莲也嫁在我二姐的寨子。她们两家是姑舅亲戚。二姐很奇怪,班车是路过二姐的寨子的,关应莲怎么就半路下车呢?

杨大海推着单车也恰恰爬上了枫树坳。二姐听说,他又去二中了。他和我们一样,去的次数最多,可是抱回来的资料最少,也最没有价值。为此,我们都成名人了。从脸色可以看出,杨大海这回也是失望归来。

杨大海当然知道关应莲是从凯里回来的。这些日子,代课老师就像高级特工,对彼此之间的去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据说,关应莲的嫂嫂的表舅妈,是凯里一中初中部的学科组长。估计她是投奔表舅妈去了。杨大海想,她的包裹里装的肯定都是考试资料。

班车开走了。关应莲走到路边,哇哇地呕吐着。二姐知道,关应莲晕车了。但是二姐不相信昏车是她选择在枫树坳下车的原因。二姐断定,她是怕寨子里的别的代课教师发现她的秘密。她在枫树坳下车,就可以走小路下山,然后拐到她家的牛圈,把资料装在粪箕里,盖上猪菜或者柴草。这样挑着资料回家,路上就是碰到黑脸包公,她都不怕了。

她吐完了,站起来,却摇摇晃晃,跌倒了。

二姐和杨大海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包裹上。她的头发很乱,脸色很白,嘴角流着口水,软得就像一坨稀泥巴。她的神态完完全全是一副重病缠身的样子。

“我用单车拖你回家?”

“不要紧的。坐一坐就好了。”

她的嘴角露出微笑。杨大海知道,那是感谢。但是,他依然把单车推过来,要帮她拖行李。她不肯。她说已经带信回家了,家人会很快就来接她的。她要杨大海和我的二姐先走,不要担心。

“你应该坚持一下,班车很快就到寨子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怕吐在车上。”

这样说来,二姐是错怪她了。一个寨子住着,又是亲戚,所以二姐坚持留下来陪她。杨大海看见两个女人孤零零的,又怕关应莲再出现意外,也不好走开。可是等了很久,她的家人都不来。

天色暗下来了。关应莲说杨大海的寨子很远,催他快点走。杨大海知道,她是怕他发现她的秘密,就调虎离山了。他自然不好再停留了。可是,杨大海刚刚走到山弯,就被我的二姐喊住了。

关应莲又呕吐了。这回吐得更厉害,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我的二姐不管关应莲愿不愿意,就自作主张,硬是要杨大海用单车送她回家。

关应莲紧紧地抱着包裹坐在单车的后座上。包裹用衣裳包着,四四方方的。杨大海低着脑壳骑车,假装很平静,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包裹里的秘密,其实他的心里乱得很。全乡的代课老师,就他年纪最大。可是他一点寻找资料的门路都没有。看见别人从四面八方把一堆堆的资料抱回来,他又急又恨。当然,他不敢跟别人借。反正借也借不到。就算别人抹不开情面借了,也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资料。不过,他能理解,都挤着过一根独木桥,资料就好比一根长长的拐杖,哪个借走了,哪个就等于失去了支柱,就可能掉下水了。

突然,关应莲哇地一声又吐了。接着就摔在地下了。单车突然失去重心,歪歪斜斜了几下后,也摔倒了。资料散开了。关应莲趴在地下,爬行着,伸着手,一边吐,一边抓资料。手里的资料都沾着污物了。资料太多,太散。杨大海爬起来,要帮她拣。

“你莫过来。你走开。”

关应莲惊恐万状,吓得脸只剩下一张巴掌宽了,好像她抱着的是一枚枚特殊装置的炸弹,一旦别人走近身边,就会突然呼呼冒着青烟,就会爆炸。或者说,她抱着的就好像是一包亮光闪闪的金子,一旦别人走近身边,金子就会化成一滩清水流走了。

她昏倒了。不过,他们没有慌张。他们把她平平地放在草地上。他们知道她很快就会苏醒的。她常常晕倒。回回晕倒,回回都很快就苏醒了。这是老病了。

杨大海想把资料捡起来,手都伸出去了,想想又缩回来。他怕关应莲说他趁火打劫。资料上赫然印着“2002年凯里一中初中部中考模拟试卷”,“2002年黔东南师专附中中考模拟试卷”。张张都一样。本本都一样。

凯里一中和师专附中是自治州最有名气的重点中学。可以说,进了这两所学校,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的门槛了。他们的资料当然最权威了。当然都是内部资料,保密度很高。关应莲居然能把两所学校的资料都弄到手里,太神通广大了。

关应莲终于苏醒了,眼睛一睁开,就把手伸向散乱在地下的资料了。她够不到远处的资料,就一直爬着,一直伸着手。杨大海怕她太难,就跑过去,帮她捡起来。他那捧着资料的手一直抖动着。他太清楚这些资料的价值了。可是,不是他的。因此他默默地把资料包进关应莲的衣裳里。

二姐说,杨大海回到家,再也坐不住了。他很想去向关应莲借资料,可是又不敢去。他知道关应莲绝对不会借给他的。其实,他把她送到家,离开的时候,他就想借资料。他想,他也算帮过她了,虽然不算救命之恩,但是至少也算一臂之力,可是想了很久,却始终开不了口。哎,当时拣试卷的时候就该收藏几张的。就是收藏几本也应该不算过分。他后悔死了。

只有十几天了。实在等不得了。杨大海终于来找关应莲了。可是,她说:“资料都在我家外甥女的手上。对不起了,杨老师。”

“外甥女”是指我的妻子。杨大海当然听得出这是婉转地拒绝。可是他没有死心,跑到我家来了。我的妻子说关应莲的资料确实在她的手上。不过,只是几张。她正忙着看,等她看完就拿去调换新的。再说,她的舅妈也等着看,她催几次了。这当然也是拒绝。

然而,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没有法子。资料毕竟不是她的,况且关应莲交代过,不准借给别人。

杨大海沮丧得很。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在我的妻子的眼里突然破旧得像一堵年久失修的老墙,也像一辆在风雨里艰难爬行的老马车,爬着爬着,也许打一个顿,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想,如果杨大海是一个太不厚道太不善良的人就好了,那么她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他偏偏不是。我的妻子的鼻子猛然一酸,追出了门。她把几张试卷借给他了。她要他赶紧看。还说,等她换新的来了,也借给他。

终于考试了。林老师在第一考场,关应莲在第三考场,我的妻子在第四考场,杨大海在第五考场。进考场之前,我的妻子在场外看见杨大海了。当时他还故意走过来和她说了许多话。她看见,他的脸色煞白,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手脚也是颤抖的。出了考场,她又看见他了。她记得,所有的考试场次的考前和考后,她都在场外看见他。

考试结束,我们乡的考生都坐一辆班车回家。他们都坐在最后排。路上,他们都没有议论考试。也许说到考试,她们就害怕。因为害怕,所以就避而远之吧。班车快爬上枫树坳了,他们的话题才转移到考试上。话题是杨大海提的。路上,他几次提到考试,她们都不接他的话。

他说:“这回考试,我觉得不算太难。”

我的妻子说:“我觉得很难。你怎么觉得不难呢?”

关应莲说: “那个作文,我写跑题了。天呀,我死定了。”

林老师说:“我好像也写跑题了。不过,其它科目我觉得考得很好。”

可是,觉得“考题不难”的杨大海偏偏落榜了。林老师说,落榜之后,杨大海依然在水井小学教书。两年以后,清退代课教师的文件下达了,他才离开学校。不久,他也跟着打工大军远去江浙了。可是他混得很不好。他身单力薄,年纪又老,手脚都迟钝了,因此老板不喜欢。连着进了几家工厂,都是这样。打工一年,回到家,钱就所剩无几了。翻年了,他再不敢出远门了。

林老师说,年年冬天,他都去广西砍甘蔗。那是力气活路,论斤数算钱,因此没有人嫌弃他。再说广西很近,万一家里有难事了,一天就可以回到家了。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了十几年,想不到猛然冒出“顶替”事件。关应莲是我的妻子的最好的闺蜜,也是亲亲的舅妈,因此她耿耿于怀,心生疑虑,一心抱打不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她也应该理解我和林老师的心。

妻子沉默着。我知道她的心里很难受。我当然也很难受。是的,就算关应莲顶替事件是真的,就算关应莲千错万错,按理人已经死了,杨大海应该原谅她了。俗话说,死者为大。俗话说,人死账清。杨大海不该一直仇恨着。

“不能让舅妈的崽女晓得。他们小小的心灵再不能蒙上阴影了。”

妻子的眼睛里竟然翻滚着泪光了。我再一次劝她,说既然这样,就不要再提了。可是,妻子依然很犟,说杨大海无缘无故地把一盆脏水泼在别人的脸上,太缺德了。因此她一定要杨大海道歉,还她的舅妈一个清白。她怕我误解,就强调说,是要杨大海悄悄地道歉。

看来,我只能依着她了。不过,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也好。

3

林老师也觉得事情太古怪了。她决定把事情调查清楚。我们的想法居然一致了。

国庆节,林老师在电话里说想来我家坐坐。我们同事几十年,都很忙,见面的机会很少,更别说上门做客了。我们很高兴。我们想,她一定有要紧的话要讲了。我们想,她的话一定与杨大海有关。

中午,林老师来了。

她的神情很凝重,寒暄的笑容里掩藏着一份感伤。她轻轻拍着我妻子的手,叹息着,说那天在县城医院里,我们吃惊的样子对她的震动很大,因此她一直纠结着。于是,她常常回忆那场考试。

林老师说,她是全乡第一个晓得分数的人。2002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她在犁背岭上薅红薯。她的丈夫突然气喘呼呼地跑来,说考试分数出来了,乡教辅站要她去接电话。

她的表舅在教育局管招生工作,第一时间把分数告诉她了。她也请他查询了杨大海的成绩。挂断电话,她简直得意忘形了。因此那次考试的名次她一直都记得。林老师是第十三名,我的妻子是第二十六名,关应莲是第三十名,杨大海是三十一名。

从中心校回来,林老师在寨门口遇到了杨大海。他挑着一担茅草。茅草捆像打谷桶一样大,因此不像人在走,而是像茅草捆在爬行。他的衣裳被汗水淋湿了。他的头发又乱又蓬,沾满了长长短短的草屑。他的脸色青得像一块铁,划着几道红红的印痕。林老师的心很酸,不敢再看他。不过,她强行把笑意堆在脸上。

“莫把身体累垮了。一家人都指望着你呢。”

“累不垮的。”

林老师不敢再讲话了。她怕她的嘴一旦张开,哭声就会蹦出来。她说她忙着去犁背岭上薅红薯,就低着脑壳走了。脚步匆匆,她怕慢一步,她的心就被揉碎了。

“天都黑了。你不要躲我了。你不要怕我难过。人们都讲……都讲你考得很好。”

“你晓得了?”

“我想,我也应该考得很好。可是,怎么会落榜呢?也许……是命吧。”

“杨老师……”

“没事。”

他的嘴角一歪,浮现一个浅浅的笑。那是比哭还要苦的笑。林老师也歪着嘴唇,还了一个微微的笑。她知道,她的笑也一定像哭一样苦。落榜的打击太大了,她怕杨大海承担不住。要是他垮了,那么他的家也就垮了。那是一个苦难的家。杨老师,千万要坚强,千万要保重。

杨大海走了。茅草捆依然爬行着,慢慢地远去了。最后,拐进寨弄里,看不见了。林老师依然傻傻地站着。此刻,她觉得那担茅草特别亲切,就像她的一个远去的老朋友。

她想,他毕竟当二十四年的代课老师了,心血,青春,希望,仁爱,都洒在学校里。他的很多学生都很有出息。在省城里,在州府里,在县城里,他们愉快地工作着,幸福地生活着。过年回家,他们都来看他,挤在他家低矮的木屋里,笑着,闹着,唱着。

可是,不久,他就要被清退了。因此,林老师的泪水突然哗哗地流着。

杨大海是林老师的老师,也是她的恩人。她初中毕业,考不取师范,没有钱去读高中,也没有钱去补习。她蒙着脑壳天天睡觉。她的父母连连叹气,也跟着流泪。这时,杨大海走进她家,说学校需要一个代课老师。于是,她开始了她的代课生涯。现在她考取了,他却落榜了。她觉得好像是她抢了他的资格一样,心里惴惴不安。

细细地想,杨大海的人生坎坷太多了。一九七八年,初中毕业的,他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县高中重点班。可是,父亲却病倒了。他的父亲是转业军人,在公社武装部当部长。父亲有一份工资,他家的生活自然宽裕多了。为此,他的伯父嫉妒得很。他的伯父常常跟他的父亲借钱,他的父亲放不下情面就借了。他的伯父一借就借很多,借了又不还,不还就算了,不久又来借。为此,他的父母常常争吵。不过,吵架归吵架,钱一样得借。他想不通,他的伯父当着民办老师,也有一份小小的收入,按理日子可以勉勉强强过得去,可是他怎么总是要借钱?

不久,他的父亲死了。父亲的工资照常发了一年后,就停发了。从此,家里的日子全靠瘦弱的母亲苦苦地支撑着。母亲只有能力让一家人勉强把肚子吃饱,此外就再没有余钱剩米供崽女读书了。杨大海在高中读了两个学期,就辍学了。班主任几次上门动员他返回学校。回回他都哭着躲在房间里。老师敲门,他始终都没有勇气打开。老师走后,他悄悄地跟着老师走。他怕老师发现,他就隔得远远的。老师走过一山又一山,他也走过一山又一山。

辍学那年,改革开放了,城市乡村的经济建设突飞猛进。伯父耐不住清贫了,决意弃教从商,于是就来找杨大海代班。说好是代班一年,最多不超过两年。伯父怕代班久了,被发现了,那么他的民办教师资格就被取消了。他很留恋民办教师的身份。他看见工资册上“教师姓名”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杨正高”三个字,他就很陶醉。再说,在边远山区,民办教师是身份最高的人。寨子里有了红白喜事,都是请他的伯父写对联,当会计,一连几天都可以吃好饭菜。此外,还有主人家打发的一份重重的礼物和红包。想想,他能不留恋吗?

杨大海欣然同意了。可是,按照规定,民办教师的资格不能顶替,因此杨大海只算代课教师。他伯父的生意太好了,钱像水一样滚滚地流进他的腰包。他再也不想回学校了。结果,杨大海一代就代了二十四年。教书二十几年,也仅仅是代课老师。就算他教书一百年,二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仅仅是一个代课老师。

杨大海太喜欢教书了。他说他在学生的身上看到了他的童年。他说他看见学生就莫名地产生一种快乐。他说他不想让学生留下不能读书的遗憾。因此十几年来,他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再穷再苦,他都觉得幸福。

一晃,到了九十年代,突然掀起了民办教师转正的高潮。这时,他的伯父已经在商海里跌得头破血流,突然回头,想转正,结果因为1986年不在册,已经不合乎转正的条件了。就是说,他被除名了。他的伯父很后悔。因为水井小学是他一手创办的,他已经当十几年民办老师了,他能不后悔?

杨大海的身份是代课老师,也没有资格转正。

杨大海当代课老师的第六年,就娶了本寨最美丽的姑娘。第二年夏天,妻子临产。她很怕,请求他时时刻刻都不要离开她,请求他早早地送她去医院,可是妻子的预产期恰恰跟小学升初中考试碰在一起,他是毕业班的班主任,要带队去乡中心校参加考试。她的妻子要他请林老师带队去,可是他不放心。他们仔细地计算了预产期,还有七八天,他想等考完试,再送她去医院也不迟,就不顾妻子的阻拦,硬是带领学生走了。妻子追出寨子来喊他,他假装没有听到。想想,妻子未免太娇嫩了,一场考试来来去去不过两天,会出哪样事呢?

结果,考试的最后一天,妻子生了。难产。窒息太久,娃崽脑瘫了。妻子也因为流血太多,落下病根了。医生说,她再不能生育了。

林老师讲到这里,脸色越来越凝重,眼睛里闪着莹莹的泪光,似乎杨大海的苦难已经无形地降临到她的头上了。我的妻子也感叹着,眼里也闪着泪花。后来,林老师把泪水抹掉,咧着嘴淡淡地笑了一下,又继续说了。

杨老师的苦讲不完。那天,从杨大海的言行来看,他已经认可考试成绩了。他除了对凄惨的命运哀叹之外,没有半句话可以听出是被别人捉弄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他明明考不起,怎么硬是把罪名强加给别人呢?

我说:“莫过他另有隐情?”

林老师说:“也许是吧。……哎,他太留恋学校了。”

林老师说,那天,她楞楞地站在寨子门口,等看不见杨大海的茅草了,才是慢慢地回家,草草地吃了一口冷饭,就去学校了。她把几本书送到学校去。那是杨大海托人从县城买来的《童话世界》和《故事会》。书早就买来了,却一直放在乡教辅站。他忙着转正考试,竟然忘记去拿书了。当然都是地摊书。图书室里,很多书都是地摊书。杨大海没有钱,一般都买地摊书。一块钱一本,一年买十几本,他承受得起。

可是,走进校园,她就听到哭声了。哭声是从二楼的六年级的教室里传来的。她听得出是杨大海的哭声。哭声很压抑,也很沉闷,像冬夜里隐隐的雷鸣。她轻轻走上楼梯,从板壁的裂缝里看,杨大海坐在讲桌前,左手撑着讲桌,右手紧紧地捂着脸,脑壳低低地埋着,肩膀微微地颤抖着。黑板上写着:

“再见了,亲爱的学校。再见了,亲爱的学生。”

林老师不敢打扰他,连书都不放,就悄悄地退出校园了。她不敢打开图书室的门,怕弄出响声,惊动他。

林老师说到这里,气氛更沉闷了。我把门和窗子开得很大。我想让风把沉闷吹走。我很同情杨大海。我想,认识杨大海的人,一定都同情他。

“听说他又去广西砍甘蔗了?”

“嗯。”

“过年他回家吗?”

“回。”

“家里都靠他的婆娘了?”

“都靠她了。”

“他的崽很高了吧?”

说到杨大海的崽,林老师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了。不过,她的笑里掩藏着浓浓的忧伤。林老师说,杨大海的崽其实蛮可爱的。二十几岁了,高高大大的,跟着妈妈做着简简单单的活路。他一边做活路,一边咿咿呀呀地唱着歌。看着他开心,他的母亲也开心。

林老师永远记得,杨大海被清退的第四年夏天,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林老师组织学生在操场上开总结会。会上自然会发奖状。发奖的时候,林老师突然发现杨大海站在操场外的小树林里。他挑着一担劈柴,静静地站着。

林老师知道,他最喜欢看学生领奖了。那是校园里最温馨最励志的场景。以前,个个期末,都是他站在小土台上,苦口婆心地告诫和鼓励学生,最后又庄严又喜庆地发奖。学生甜甜地笑,他也甜甜地笑。

于是,林老师把手一挥,请学生看着树林外,说道:

“杨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老教师,德高望重,被人尊敬。但是因为生活所迫,他不得不离开学校。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邀请杨老师上台为优秀学生颁奖。”

杨大海自然不肯来,挑着劈柴走了。林老师跑过去挽留他,他也不肯来。林老师号召学生去拉他,杨大海才不得不把劈柴担子放下。他走到土台边,突然发现他的衣裳很脏,脸和手也很脏,就说要回家换一件干净的衣裳。

“这么庄重的大会,我要给学生留下好印象。”

“不要紧。几分钟就结束了。”

可是,他硬要回家。不久,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跑来了。扣子整整齐齐地扣着。他的汗水哗哗地流着。那是他质地最好的一件衣裳。以前上课、开会,他都是穿着这件衣裳。林老师记得,他被清退之后,这件衣裳是他第一次穿。

发完奖,剩下一张空白奖状。林老师怕写错,就多买一张。一忙,就一起拿到会场上来了。这时,林老师看见杨大海的崽从树林里走出来。他一定是看见穿得整整齐齐的父亲跑来学校,觉得好奇,也跟着来了。

“这张奖状就发给杨天林吧。发给他,他一定很高兴。”

“也好。”

杨大海在空白奖状上写着:

好儿子杨天林在过去的日子里,身体健康,听父母的话,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父亲:杨大海

2008年7月5日

在热烈的掌声中,杨天林接过奖状,居然举起手恭恭敬地敬了一个少先队礼。杨大海也举起手还了一个礼。杨天林接过奖状,果然呵呵地笑着。笑着笑着,就手舞足蹈了。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幼稚得像一个娃娃崽。杨大海流泪了。林老师流泪了。很多学生也流泪了。

林老师请杨大海讲话。他婉拒了。可是,林老师硬要他讲。

“同学们,你们好。我只有一个崽。可是我的崽是一个傻子。因此,我当老师的时候,我就有意无意地把学生当成我的崽了。我最喜欢看学生笑了。我最喜欢看学生学习了。我最喜欢看学生进步了。我觉得那是我的崽在笑、在学习、在进步。这就是我特别喜欢教书,特别喜欢学生的原因。只有在学校,只有和学生在一起,我才会感受到这份快乐。

可是我再没有当老师的资格了。我再也不能享受这份快乐了。我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把学生看成我的崽了。可是,我多想当老师,多想天天看着我的学生,多想把我的学生培养成有地位有身份的人。

都怪我没有好好读书。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就能改变你们受穷受苦的命运。好好读书,你们就能和城市里的人一样高高贵贵地活着。好好读书,你们就不会像我一样低贱。”

他指着操场外的小木屋,说图书室里又有很多书了。他说他会和林老师一起努力,让图书室的书一年年多起来。他请娃崽们少做点玩,有空就去图书室。他说,看书总比不看好。看两本总比看一本好。

“听见吗,崽崽们?”

说着这里,林老师哽咽了。我的妻子站起来,走到饭桌边端起茶坛子,倒了一杯凉茶递给林老师。然后又扯几张纸巾递给她。喝完茶,林老师渐渐地从忧伤里走出来了。我们的心情也渐渐地轻松了。

林老师说,事情太古怪了,她也觉得杨大海一定另有隐情。想想,她又说,既然我们都有一样的疑虑,就说明事情不会简简单单。既然不会简简单单,她觉得就很有必要调查清楚。结果清楚了,对当事人,对林老师,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

想不到我们的想法居然一致了,我们当然连连点头了。于是,我们决定一起调查。我们想,人多,办法就多,办法一多,就一定会查出结果的。

不过,林老师强调,一切都要悄悄地进行。结果出来之前,就是出来之后,都不要告诉别人。当然,假如调查不清,还是按照原来的约定,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也答应了。

4

调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很吃惊。不过,我们不想告诉杨大海。林老师说这也是她的想法。

深秋了。树叶飒飒地飘落着,铺在地下,像一床厚厚的棉被。雨雾把山山岭岭都罩住了。不过,山山岭岭偶尔抬起头,倒是越清秀了,也越高远了。

突然一天,林老师打电话来说,她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见面了。关应莲果然是被冤枉的。听了原委,我们很气愤。我们的心里透着一股股凉气。

原来,林老师一直都找不到调查的突破口,憋屈得很。杨大海远在广西,电话打不通,说是欠费停机。几次去杨大海家,想从他的妻子嘴里掏出一点线索,可是她也一样被蒙在鼓里。问杨大海的电话,她也只是晓得那个打不通的电话。她说他倒是常常打电话回家。不过他用的都是他堂弟的电话。林老师想打他堂弟的电话,又觉得不好。

一天,林老师路过杨大海家门口,听见杨嫂在屋里哭。林老师以为出大事了,就进屋去。原来是杨天林发高烧了。几天了。杨嫂没有钱买药,就熬蛤蟆叶水当药。蛤蟆叶水又黑又苦,杨天林不肯喝,她硬是灌他,结果他的衣裳裤子都泼湿了。不过,他的烧慢慢退了。烧退了,她却哭了。

“不是有农合么?”

“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林老师摸摸口袋,恰巧背着一摞零钱,数一数,四十七块。她递给杨天林,怕被拒接,就说是借给他们的。杨天林接过钱,转过身,就递给妈妈。杨嫂紧紧地攥着钱,说等杨大海回家了,就还。林老师说,那点钱,再讲吧。就问杨大海是否要回来了。杨嫂说,他刚刚打电话来,说甘蔗林还宽得很,他不想早早地回家。一天一百多块,丢掉太可惜了。她估计他年底才回家,或者不回家也说不定。以前,很多年他都不回家过年。

她们自然又聊到杨大海的转正的话题了。结果林老师依然失望。可是在她告辞的时候,站起身,眼睛一抬,就看见板壁上订着一个木板架,架上放着一摞书。书中夹着一本塑料壳日记本。林老师的心猛然一动。她想,也许日记本里暗藏着秘密吧。然而,她不好直接去翻日记本,就故意夸杨老师的书多,保管得好,看来一定是金贵的书了。其实,林老师一看就知道都是小学课本。

“都是旧书,可是他爱得很,不准我们乱动。那个癫子。”

林老师第一次听到杨嫂喊他做癫子。杨嫂的脸色阴惨惨的,就像屋外灰蒙蒙的天空。看来,她对他的成见大得很了。一问,杨嫂的泪水就哗哗地流。

“一回,三姨婆送豌豆种给我。我找不到塑料袋,就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撕下两张纸。我只顾包豆种了,忘记把书放回书架了。杨大海恰恰进来了,看看书,又看看纸,就恶了。天哟,恶成那个样子,就好像我把他的心肝都割了一样,就像一条疯狗一样。”

“他打你了?”

“打了。”

杨嫂说,杨大海一看他的书被撕了,手就抖了,气就粗了,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要大,一股怒火呼呼地冒着,说道:

“偏讲不要动我的书,不要撕我的书,硬是不信!硬是不信!”

他抓起书,朝她一摔。他的动作太快,太猛,太突然,她躲闪不及,恰恰打在她的眼睛上。结果她的眼睛红肿了半个多月。还好,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不然她的眼睛早就瞎了。

“这么大的事,我一点也不晓得。”

“寨子里的人都不晓得。别人问,我就讲我去砍柴,滚下坡,撞在岩石上了。”

那天她疼得很,卷缩在桌子底下,杨大海也不管。他抓过纸包,一拆,豆种撒得满天满地。他把那张纸摊开,用手板一次次地碾着,碾平了,再用透明胶布沾贴在书页里。当时,她气得很,可是又不敢哭,也不敢骂。三姨婆只是嘿嘿地叹气,用热毛巾敷着她的眼睛,然后扶着她去卫生室。从此,她再也不敢动他的书了。

“我看看,是哪样书这样金贵?”

林老师把手伸向书架,取出一本,果然是小学课本。再取一本,也是。再取一本,还是。本本都是。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科的书都有,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在一本语文书里,林老师看见那两张粘贴上去的书页了。那两张,印的是一篇叫《桂林山水》的课文。粘贴过后,很硬,很厚,很皱。

林老师取下那本日记本。里边夹着一摞硬硬的纸,打开,是杨天林的奖状。下端写着字:

“以前,我把学生看成我的崽女,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我体会到一种特别的幸福和快乐。那是一种做父亲的幸福和快乐。有了这份幸福和快乐,再苦再穷,我都不怕。可是,我再也无法找到这份幸福和快乐了。我多么渴望这份幸福和快乐。要是我的崽也能和那些站在领奖台上的孩子一样活泼可爱,那就好了。不可能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图书室被水冲毁了。真是祸不单行。我想把图书室恢复起来,可是我怕被别人说我太狂了。再说,我也怕我没有能力了。我的心一阵阵地痛。”

再翻,就看到“2002年”的字样。这是那场考试的日期。林老师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她想,日记里一定记录着那场考试的信息。翻着翻着,当真看到了。

原来,那场决定生死的考试是杨大海请杨大山代考的。杨大山是他的远房堂哥的崽。他堂哥很穷,可是他的崽的成绩偏偏很好。杨大山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工作。后来杨大山就当了林老师的女婿崽了。她的女崽是县医院的护士。顿时,林老师的心天崩地裂了。

日记里写着,杨大海的考试成绩是第三十名。结果代考事情被关应莲发现了,就去教育局告发。第三十一名的关老师就顺理成章变成第三十名,有惊无险地转正了。

“都是大伯告诉我的。大伯讲他是听杨大山讲的。我去问杨大山,他讲他考得很好,不可能是第三十一名。他是大学生,又是理科高材生。他的话我相信。关应莲的良心太坏了。”

从记录的日期来判断,日记都是在关应莲住院之后写的。一则日记就是一座高山。这么多年,杨大海的心一直被一座座高山压着,按理他该喘不过气了。可是,他硬是挺着,硬是像一个没有烦恼的人一样工作着。难以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毅力和疼痛啊。

我的妻子突然醒悟过来,说难怪那次考试,杨大海像一个漂浮的幽灵,神神秘秘的,开考之前和考试之后,他都在人们的眼前晃动。

“当时我看不到杨大山呀。当真是怪了。”

“都忙都慌,都顾不得关注别人了。再说,杨大山是来代考的,肯定时时刻刻都躲避着熟人了。”

那天,林老师从杨大海家里出来,就直接进城了。她去找杨大山。她想,他一定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是他的老师,又是他的岳母,他当学生的时候,她就很喜欢他,他当她的女婿崽了,她更喜欢他了。因此,她相信他哪样话都愿意跟她讲的。

果然,杨大山都承认了。

杨大山说是杨正高来找他代考的。那年,他在浙江大学读大二。暑假里,他一直在县城里打工。距离考试还有十几天的时候,杨正高来找他了。他很害怕。杨正高也许早就预料到这点了,就说这种考试不算很严格,发一张准考证,却不查照片,虽然单人单桌,监考却不算很苛刻,以前就有很多人代考,可是从来都没有人被发现。最后杨正高开出一千块的价钱。一千块,差不多够他大学两年的费用了。可是,他依然犹豫着。杨正高也许早就预料到这点了,又加了五百。于是他答应了。

杨正高的条件是不要考好,也不要考坏。就是说,要三十名就只能考三十几名。最好考四十几或者五十几名。当然考八十几名九十几名或者一百多名也不要紧。反正不能考好,反正不能在三十名之内。要是在前三十名之内,杨正高就一分钱都不给他。

“为哪样要这样?”

“杨大海的考试资格本来是我的。杨大海抢走我的饭碗二十几年,一直不肯退还。既然他不仁,我就不义了。”

“就算不义,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杨正高终于把底牌摊开了。原来那年应该是他去当兵的。转业后,就该是他在公社武装部当部长了,那么今天就该是他每个月领几千块的工资了。都是他的弟弟把他害了。那年,新兵集中到县里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弟弟追到了县里。那晚,他的父亲哭哭啼啼地说,他是家里的老大,有力气做活路,就坚持要把他留在家里。他和弟弟的长相太相似了,所以父亲要他的弟弟顶替他去部队。他很听话,就答应了。后来,弟弟参加工作,领了工资,他才后悔莫及。他怀疑是弟弟在父亲的面前做鬼了,因此他一直怀恨在心。

突然,杨大山觉得后背一阵凉,很凉很凉,似乎都打颤了。接着,他觉得后背一阵麻,很麻很麻,似乎都没有知觉了。可是,一千五百块钱的诱惑力毕竟太大了。

按照杨正高的安排,过两天杨大山就必须回家。杨正高说,到时候杨大海自己会上门来找他的,等他来找了,杨大山要故意婉转拒绝,最后做出抹不开情面只得答应的样子。杨大山还要故意保证,考试一定会成功。

他倒在工棚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两天两夜,他没有一次进入梦乡。都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掉下了高高的悬崖,就一惊一乍,又清醒了。一摸,头上背上都是汗。他也不吃饭。他也不喝水。第三天,他就回家了。

杨正高从县城回来,就去找杨大海。他做出很关心的样子,说杨大海的一生一世就只有这次转正的机会,因此这次考试只许成功。鉴于杨大海年纪偏大和丢开初中课本多年的原因,他提出了要杨大海请人代考的意见。他说他是长辈,不想看到自己辛辛苦苦代课几十年的侄崽最后被清退。他说要是杨大海同意,最好请大学生帮忙,请自家人帮忙,请靠得住的人帮忙。他一再强调说,他只是建议,一切由杨大海做主。

杨大海权衡一晚,觉得这个点子很好。但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恰恰过两天,杨大山就回家了。杨大山是水井寨的唯一的大学生,又是杨大海的本家兄弟,杨大海自然就想到他了。可是杨大山不答应,说怕考不好,也怕被抓住。但是杨大海的心太慌太乱,已经完全失去考试的信心了,因此横下一条心,坚持要杨大山帮忙。他怕他的话没有力量,就去找杨正高一起去说服杨大山。最后,杨大山看在本家亲人的面份上,勉勉强强答应了。

结果,考试成绩当真不好也不坏。

为此,杨正高哀声叹气。他一再向杨大海赔不是,也一再强调事出有因。不过,他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他深深地自责着,都流泪了。杨大海就这样被糊弄了。杨大海当然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寻根问底,不过一直问不出结果。恰恰那时,关应莲老师旧病复发,住进了省城医院,据说将不久于人世了。杨正高突然灵感一动,就编造了关老师举报的故事。

杨正高自然想尽法子劝说杨大海不要去找关老师的麻烦。他说,我们本来就不合法,再去找合法者的麻烦,恐怕惹来更多更大的麻烦。况且她已经病危了,去找她,无疑是趁人之危,把一条人命扼杀了。他笃定杨大海心肠太软,绝对不会去找关应莲。

杨大海果然不去。他唉声叹气,认命了。

杨大山也一直自责着,诚惶诚恐地活着。终于,知情者找上门来了。他怎么都想不到,第一个知情者竟然是他的老师、岳母,他觉得再也不能隐瞒了,再说把深深埋在心里十几年的罪恶倾泻出来,也许会减少一点罪恶感,因此他都说了。

杨大山痛哭着跪在林老师的面前,一再请求原谅。林老师好像没有看见他跪着一样,站起身,走出了他的家门。他追出来,请求她不要走。她说,她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想一想。本来她想说“你家太脏,我怕玷污了我的心”之类的话,想想,毕竟是女婿,毕竟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的家,再说当时他太小,太穷,太不懂事,就原谅他了。

林老师走了。我和妻子呆呆地坐着,都不说话。妻子的脸严肃得像一板默默伫立在风雪中的泥墙。我知道,妻子的心很痛。不过,我想,此刻她对杨大海的怨恨一定烟消云散了。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着。一天半夜,妻子突然把我推醒。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张得很大。她的脑壳居然流着亮晶晶的虚汗。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忧伤。

“做噩梦了?”

“嗯。”

妻子说,她在梦里看见杨大海了。杨大海走在河岸上,脚一滑,就掉进深水潭里了。水漫到他的脖子了。他很惊恐。他很绝望。他伸着手呼喊着要她救他。其实,她的身边横着一根长长的楠竹竿。她只要把竹竿伸给他,他就得救了。可是,她却扬长而去了。结果杨大海沉入水底,再也没有浮起来。她的心肠居然这样硬,这样毒,她很后悔。

“梦都是假的。莫怕。”

“可是,我却没有救他。”

“莫乱想了。他不是没掉进水里么?”

“他掉了。我明明看见他掉的。我也明明听到他喊我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冷。她的手颤抖着。她的手心里居然也沁着一层汗。她说,梦里的她不肯救他,已经是一个罪人了,那么现实里的她不能再当罪人了,一定要救他。杨大海太苦了。只有她才有法子救他。

“去找杨正高?”

妻子说,杨正高八十多岁了,瘫痪多年了,神志不清了,话也不会讲了,揪住他已经没有意思了。到此为止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依然要艰难地活着。她怕把事情进一步扩大化,牵扯进这个漩涡里的人太多了,那么活着的人活着就更艰难了。

“那怎么救杨大海?”

“我想代替我的舅妈去道歉。”

她说,这样做就可以让他一直蒙在鼓里。蒙在鼓里,他的后半生也许就会过得舒畅一点。她去道歉了,相信他一定能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她想,如果舅妈在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支持她的。况且,舅妈原本就是一个善良的人。万一走漏消息,被关应莲的崽女知道了,她再细细跟他们解释,相信他们也会原谅她的,也会支持她的,因为他们也是善良的人。

我当然赞同妻子的想法。是的,杨大海再不能活在阴影里了。我微微地笑着看着妻子。此刻,我觉得妻子特别漂亮。

我们决定,年底,杨大海一回家,我们就去道歉。我们一定要让他舒舒心心地过一个年。我们一定要让他从此过着舒舒心心的日子。我们把想法在电话里跟林老师说了,她很感动。她说,其实这些话也是她心里一直想着的话,怕我们不理解,就不敢说。想不到这些话反过来是我们跟她说,她当然激动不已了。她说她代替杨大海感谢我们。她说,杨大海一回家,她就通知我们。那时,她陪着我们一起去道歉。

最后,她代替杨大山跟我们道歉。她说她的女婿崽也是一个罪人。她一再请求我们原谅杨大山。

5

大年三十,杨大海回家了。我们急急忙忙赶往水井寨。等待杨大海的人很多。

年底,天空一直阴阴沉沉的。风呼呼地吹着,把古枫树吹得摇摇晃晃,把枯枝朽桠吹得嘎嘎地折断了。雨丝里夹着雪。树枝,草叶,路上,水面,都结着薄薄的冰。可是,寨子里热闹得很,打年粑,炸侗果,炒炒米,杀年猪。也偶尔有娃崽点燃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天和地都震动了。

大年三十那天,林老师终于打电话来了。

林老师说,与杨大海一起回家的人已经回到寨子里了。他们是一起坐车到乡政府的。路上结着薄冰,很滑,交警不准班车在通村公路上行驶了,因此他们是从乡政府走路回到寨子里的。他们说,杨大海的行李太多,不能走,他打算请一辆小货车回家。他的堂弟陪着他。林老师要我们就去水井村,越快越好,她要我们和她一起在寨门口迎接杨大海。

年年秋天,寨子里的很多人都去广西砍甘蔗。他们说,从柳州过去,是无边无际的甘蔗田。到了柳州,人们就分开了。杨大海和他的堂弟去了最边远的乡镇。那里活路多,价钱也高,又砍又搬,一天可以挣得一百多块。

他们住在一个废旧的村校里。据说,过完寒假,老校舍就被推成平地了,老校址上将要建造一座现代化糖厂。因此,放寒假之前,老师们都来清理财产。旧桌子,旧板凳,旧电脑,堆得像一座座小山。破旧的图书恰恰堆在杨大海居住的教室门口。老师说,都是废书,准备当垃圾卖了。说是废书,其实只是旧点破点而已。都是作文书、故事会、童话书、少年文摘、少年文艺、少年科技等。他想,补一补,就变成好书了。于是,他决定买下这些书。

老师们很惊奇。他说他是一个被清退的代课老师。他说他的村校图书室是他建起来的,可是被洪水冲毁了。他说图书室就像他的娃崽,图书室没有书,就像他的娃崽没有生命一样,他的心很疼。

老师们很感动,就不要他的钱。他们还送给他很多好书。他把书装在编织袋里,一共五袋。

我们赶到水井寨了。林老师和她的学生都站在寨门口等待着。她说刚刚接到杨大海堂弟的电话,说他们的车已经开出小镇的小街了。

雪纷纷扬扬地飘着。学生们很兴奋,都伸着手接雪花。雪花落在手板上,就化了,于是他们的手板上就积攒了一层水。他们推推搡搡,打打闹闹,活活泼泼,天天真真。看着看着,我们都笑了。

我们的衣裳在冷风里飘扬着。我们的手和脸都冻红了。毕竟太冷,学生兴奋过后,就缩手缩脚,瑟瑟地发抖。

“烧一堆大火吧。”

都说好。都散开去捡柴。山边,地头,河埂,枯干的枝桠都被捡来了,堆在马路上。一笼红红的火燃烧着,烟雾缭绕着。红红的火把人们的脸都映红了。红红的脸上都盛开着灿烂的笑。

“我们跳舞吧。”

都说好。都把手牵起来,围着火堆,唱着多耶歌,跳着多耶舞。虽然耶歌的旋律简简单单,耶舞的动作简简单单,但是很欢快。歌声响彻云天,把阴云都吹走了,天地突然亮亮堂堂。

村长来了。寨老来了。许许多多的家长也来了。男人,女人,老人,娃崽崽,扛着干柴,扛着干树兜,扛着废旧的楼板,扛着枯朽的木柱,在寨路上排成长长的队伍。柴堆成一座山了。

火越来越旺了。人越来越多了。歌声越来越响亮了。耶舞越跳越欢快了。人们嘻嘻哈哈,就像过“牯藏节”一样,歌声和笑声把寨子都抬起来了。过“牯藏节”的时候,人们也是这样手拉着手,也是这样又唱又跳,也是这样开心和快乐,也是这样让歌声和笑声把寨子抬起来。

林老师领唱:

学校建成图书室,耶吔耶路耶路吔,

杨大海是大功臣,耶吔耶路耶路吔,

山里娃崽学知识,耶吔耶路耶路吔,

变成凤凰飞出山,耶吔耶路耶路吔,

我领唱:

水井寨里喜洋洋,耶吔耶路耶路吔,

人人都盼杨大海,耶吔耶路耶路吔,

唱歌跳舞手拉手,耶吔耶路耶路吔,

祝福好人杨大海,耶吔耶路耶路吔,

村长领唱:

清清喉咙唱一句,耶吔耶路耶路吔,

感谢老师杨大海,耶吔耶路耶路吔,

水井娃娃有福气,耶吔耶路耶路吔,

感谢老师杨大海,耶吔耶路耶路吔,

突然,枫树坳上出现了一个人。都认得,是杨大海的堂弟。他歪歪扭扭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他爬起来,又歪歪扭扭地走着。人们听到他的哭喊声了。哭声是凄厉的,喊声是撕心裂肺的,被一股强劲的风吹着,震动着。瞬间,山谷里,寨子里就阴气森森了。

我们跑上了枫树坳。小货车翻在山冲里了。

林老师冲下了山冲。我冲下了山冲。我的妻子冲下了山冲。学生们冲下了山冲。人们都冲下了山冲。

杨大海被货车压着,血肉模糊。杨大海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他的手又白又冷又硬,像一块冰。他的脸又白又冷又硬,像一块冰。

山垭口,山坡上,山冲里,都站满了人。人们都不说话。人们都默默地流着泪。我的手和妻子的手紧紧地攥着。我轻轻地说对不起。妻子也轻轻的说对不起。可是,这声道歉说得太迟了,杨大海再也听不到了。

山垭口,山坡上,山冲里,都撒着书。一本一本,一堆一堆,书页在风里啵啵地翻动着,像一朵朵冰清玉洁的山茶花,也像一朵朵高贵典雅的玉兰花。天空中飘着雪。雪花纷纷扬扬。天地之间,白茫茫,雾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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