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远
画痴
钱先生贫困,宋乡绅富奢,二人家境差距极大,却是画友。
宋乡绅隔三岔五请钱先生来家小酌;钱先生呢,叫吃就吃,叫喝就喝,抡起筷子冷着脸,绝不寒暄,吃罢饭抹嘴便走,也绝无回请。每次饭前,二人都会站到画案前,钱先生抱着双臂看宋乡绅写字作画,嘴却不闲,批评挖苦不绝于耳,直到上桌的酒菜把嘴占住。被刻薄奚落了一顿的宋乡绅却如沐春风,笑吟吟地连连点头。过不了几天,又会请来钱先生,依然好酒好菜伺候着,只为两耳灌满批评和奚落。为何宋乡绅乐此不疲?在宋乡绅眼中,不止在苗湖,就是方圆几十里,除了钱先生,再找不到能在书画上这么谈得来的人,特别是能一下点中宋乡绅运笔痛处的人。
一次,二人月下对饮,酒到酣处,宋乡绅说,我的字、画总不长进,皆是因为无古人真迹可摹。钱先生点点头,众目所及都是有形无神的假画赝品,临摹多了,反而害处不浅。宋乡绅说,我独爱董其昌字画,天下都知董其昌的字画被康熙乾隆二帝尽数搜罗入宫,民间哪还得见真品?
钱先生端起一杯老酒,慢悠悠地一笑说,千层网过,也有漏网之鱼。宋乡绅酝出了其中意味,忙施礼道,难怪兄台画风古朴飘逸传神,似得董氏技法,恳请兄台家藏真迹让我一饱眼福!钱先生说,我家徒四壁,隔夜米粮都没有,哪里还有古人字画,我只是这样说说。
自此,夜黑风高时分,宋乡绅灯笼都不提,就去钱先生家转上一圈。到了门前,并不进去,只是悄无声息地朝里偷窥。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晚上,宋乡绅黑夜中的眼睛瞪圆了:油灯摇曳出的昏黄中,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卷,钱先生正站在画前,细细品味揣摩。宋乡绅窥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去叩门,里面惊慌地问,谁呀?宋乡绅忙说,年兄,是我。
好一会儿,门才开了,钱先生拦在门口:深夜何事?
宋乡绅说,从此路过,见你没睡,就叩门叨扰,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钱先生才极不情愿地让他进去。
墙上,已没有了字画。案上,却有墨迹未干的画卷。宋乡绅细细看了,那山,那水,那一叶小舟,那几株松柏,皆丰神独绝,如清风吹拂,微云卷舒,无不如出自董其昌之手。宋乡绅说,年兄,你这是才摹的,快拿出真迹让在下过眼。
钱先生说,拿什么,我不过随手涂鸦而已。
宋乡绅说,我刚在外面都看见了,别再瞒我了。
钱先生顿时口吃起来,祖上有训,绝……不让外人观看。
就让我看上一眼吧。宋乡绅紧紧拉住钱先生的手央求道。
钱先生望望一把胡须的宋乡绅,叹口气说,也罢,你我交好多年,今天就是落个不孝之名,也让您看一眼。
钱先生去净了手,才从柜子里拿出一轴画,慢慢展开。宋乡绅眼前一亮,顿觉神清气爽,待要细细品味时,画卷已收起。宋乡绅说,我再好好细品。钱先生说,祖训当头,请兄莫再逼我。
宋乡绅说,年兄守着宝贝饿肚子,不如把画转给我,尽享后半世富贵。钱先生说,即使腹中无过夜米,看上几眼画卷,也如饮甘饴。
第二天一早,宋乡绅又来了,让仆人担着一担金银,和钱先生说,除却田地房屋,这是我全部所有,只求兄台转让画卷。钱先生说,谢谢抬举,恕难从命。
兄台不想过富庶日子?钱先生微微一笑:画轴在手,朝看彩云,暮伴明月,别无他求。
宋乡绅说,我若强求呢?
钱先生拉长了脸:在下会与画卷同作灰烬。
隔一日,宋乡绅又请钱先生去饮酒,钱先生一口拒绝。
过几日,钱先生出去访友,回来后家中凌乱,每个角落都被翻动,而家里却没有少什么。钱先生偷偷查看后,心方落地。
又过几日,天上掉下大喜事,媒婆来提亲,要把宋乡绅的姑娘说给钱先生的儿子。钱先生的儿子二十多岁了,因为家贫从没有媒人登过门。不想,钱先生一口回绝,竟说儿子还小。
半年后,宋家送了信来,说宋乡绅生命垂危,要见钱先生一面。钱先生无奈地一笑,沉思片刻,从带虫的米缸里扒出一轴画笼进袖筒,跟上来人去了宋家。
宋乡绅面色灰槁,说话有气无力,拉住钱先生掉下眼泪:兄台,我命休矣。临终前,我只想细细品读董其昌真迹一晚,望兄台体恤将死之人。
临来时,我已想到你病症的根源在此。钱先生掏出画轴,递给宋乡绅说,但请兄台爱惜,并望兄台早日康复。不过,明早日出之时,我来取画。
第二天天刚放亮,钱先生来到宋家。宋家大门洞开,正屋中央摆放着半担金银,却无一人。钱先生一直等到月亮升起,也不见宋家人回来。
钱先生长叹一声,这个画痴呀,把什么都舍弃了。
他把宋乡绅的门锁好,依然回到自己的茅屋。
宋乡绅从此杳无音讯。而钱先生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呆,品画。只不过每次他都像做贼一样,仔细观察四周后,才净手焚香,从隐秘处拿出一轴古画,静心研习。寂寞中的他有时也想,宋乡绅会携了画带着一家老小去哪里呢?这个宋乡绅啊,只知我是丹青高手,却不知我也是临摹做旧的行家呐!
花痴
女知青苗红突然失踪了。之前几天,就有人对着她绿军装下的肚子指指点点。
数九隆冬,革委会的头头们深夜开会,虽然暂时找不到苗红,但这个事情一定要深追到底,看看是谁在破坏上山下乡。研究来研究去,也没在广大群众里找出可疑对象。总得找个人吧?革委会副主任大刘说,去抓花痴,一定没有错!主任老袁说,花痴五十多了吧,能是他?妇女主任也说,他呀,人再老心也不老,蓝布中山装领口里,总露出细花格子内衣呢。
于是,去抓花痴。
多年以前,老王媳妇一连生了六个姑娘,被邻里称为“七仙女的妈”。老王媳妇听了直骂,哪个挨刀的咒俺还生闺女呀,缺不缺德啊?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一提“七仙女的妈”,都知指的是她。不过她这个“七仙女的妈”没像王母娘娘那样过上神仙日子,却每天挨老王的打。老王家境殷实,一把年纪没个儿子,能不着急?
终于,老王媳妇又生了。邻里问老王,生的什么?老王叹口气,儿子。邻居们说,生了儿子,还叹什么气啊?老王才恍然,摸下灰白的胡须说,是啊,是啊。
王家幺儿取名王继祖,从小看得紧,从不在街上跟别家孩子玩耍打闹。继祖自小由姐姐们带大,性格文静,喜弄花草,也不爱男装,隔三岔五偷穿姐姐们的衣服。老王看见了,就举起棍子唬着脸说,记住,你是男伢,男伢不能穿红的花的!唬得继祖泪在眼圈里转悠。继祖长大了,依然爱往女孩堆里扎。女孩们就推他,男伢跟男伢玩,女伢跟女伢玩,来我们这儿干什么,你个花痴!
继祖出落得一表人才,面皮白净,明眸若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不过都被老王一口回绝。人们私下嘀咕,丑的不行,俊的不行,看王家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吧。直到二十大几了,王家收留下一个逃荒来的女子,是个哑巴,和继祖成了亲。两年后,全国解放了,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哑巴回了自己的家乡。
继祖更加内向木讷,既不往男人堆里扎,也不往女人群里凑了。后来,天上掉下件好事,邻村一个姑娘主动找来,一分钱彩礼没要就嫁给了他。半年后姑娘生下一个白胖的儿子。再过半年,姑娘抱着儿子头都不回地走了。后来,村东老胡家半夜门被撬开了,有人进到老胡女儿闺房。老胡是要面子的人,几天走不出门。后来,继祖到老胡家求亲,说那晚是他撬的门。老胡在街上当着众人训了继祖一通,说看上他家闺女也不能硬来,当即要把继祖送官,然后族人们拦住,两下说合,老胡松了口,把女儿嫁了他,给了不少的陪嫁东西。没过两年,老胡女儿竟丢下继祖,跟一个用鸡毛换糖的浙江人私奔了。
之后,谁家女人洗澡时听到窗外有咳嗽,谁家姑娘黑暗里被偷捏了屁股,就骂,狗日的继祖!继祖,这个花痴,馋女人,却留不住女人的心。
民兵们五花大绑地把继祖押到了大队部,大刘一拍桌子,说,你怎么把女知青肚子搞大的?
继祖细声地说,我没有。
啪!大刘一拍桌子:竟敢抵赖,还想干先奸后娶?以为搞了知识女青年,她们也会因为羞于启齿而选择嫁给你吗?做梦,白日做梦!交代吧,怎么把苗红肚子搞大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你是知道的。
没费多大的周折,真相就大白,继祖承认,是他侮辱了女知青苗红。
专门在汉江边搭了台子,开批斗会,台下坐了几千人。
批斗会上,妇女主任率先发言,声讨一贯玩弄女性的花痴,乡里乡亲,知根知底,从他自幼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穿女孩衣服说起,一直说到今天女知青的肚子。说到激动处,妇女主任一下冲到继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愤愤地说,老了老了还不消停,你这祸害!
说话间,七八个手脚麻利的中年妇女也跳上台来,脱下鞋,用鞋底子抽打继祖。
主任老袁说,只批斗,不能打人!
妇女们哪里听得进,谁喊了一句:扒光他,冻死他个狗日的!
对,他死有余辜!
三把两下,继祖的上衣顷刻成了碎片,几个妇女呆在那里,台下的人都张大了惊异的嘴巴:继祖袒露的胸前,垂着一对还算白皙鼓胀的大奶。
乐痴
王虎吹得一手好唢呐。
王虎小时候放羊,春天里,赶着羊群走在堤坡,满坡新绿。随手一扭,就是一支柳笛。放在口中,就能吹出一只跌跌撞撞的曲子来,虽说野调,却也悠扬。后来,再大些,就迷上了吹唢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唢呐,没事就吹,吹得老爹心烦,说,我死了你再吹行不?妈就说,去江边吹,那里人少。王虎无师自通地能吹好多首曲子后,非要跟了戏班子走。那是下九流啊,能当营生?他妈把菜刀放在自己脖子上,才拦下他。
王虎成亲的当晚,年轻的伙伴们来闹新房,按常规是要熬到深夜,还要新人端着烟茶说尽好话才会走,可今天他们没坐屁大的工夫就起身告辞。王虎问,不再多坐会儿?伙伴们说,不坐了,改天再来,要不是新沟镇来了戏班子,今天能放过你?王虎忙打听是哪里的戏班子。伙伴们故意逗他,特别把戏班子里的唢呐手吹了个神乎其神。王虎说,没那么好吧?伙伴们说,汉口来的,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王虎的心一下活了,望一眼坐在床边蒙着盖头的新娘,还是咕咚咚跑了出去。等父母发现,从十里开外的戏台下把王虎揪回来,已是子夜时分。新娘在里面插了门,嘤嘤地哭,谁喊也不开。屋檐下,王虎两只手翻飞,做吹唢呐状,一直比划到天亮。
王虎当泥瓦匠,上高了头晕;王虎去当木匠,刨子却总推不平;王虎把所有的积蓄买了三百只母鸡,鸡刚下蛋,一场鸡瘟死个干净。王虎实在没有一个好营生。高兴的时候,王虎喜欢吹唢呐,心里郁闷了,也会来上一段。埋掉了瘟鸡,王虎站在江堤上,呜呜咽咽地吹了半天,吸引得几个路人围拢来。原来这几位是民间吹鼓手,专给红白喜事奏乐的响器班子,要请他入伙。王虎抚摸着唢呐想,每天既能过了瘾,还有可观的收入,干!
王虎就成了吹鼓手,虽半路出家,却一丝不苟。白天吹了一天,晚上到家还要练习新曲子。王虎的名声很快就响遍方圆几十里,冲着王虎唢呐吹得好,远近的红白喜事都会点他们的班子。
王虎的爹去世了,出殡那天,响器班子来义务捧场。披麻戴孝的王虎感激地一个劲磕头。接待完吊孝的人们,稍微闲下来的王虎听着同事们的演出,细咂摸,总觉年轻的唢呐手吹得不对味,有气无力的,一点不宏亮,还接连吹出好几个破音。王虎忍了忍,谁知唢呐手又接连吹错了几个音。王虎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走出灵棚。一串高亢嘹亮的声音飘荡上空,这声音像磁铁,把远远近近的人们一下都吸了过来,只见头戴重孝的王虎时而昂头,时而俯首,脑后的孝布随着他的摆动,在空中翩舞,刚才还五音不全的唢呐,在他手中立刻成了直冲云霄的百灵鸟。不过,他的一曲还没吹完,他三叔拿了鸭蛋粗的木棍劈头砸来。
吹鼓手的生活每天除去吹拉弹奏,就是泡在酒肉里,再吝啬的人家出了请吹鼓手的大事,也不再吝啬。饱吹饿唱,五十大几的王虎胖成了一口水缸,总觉头晕心慌,吹出来的唢呐声更浑厚和动听。这天要去邻村吹奏,早上起来却晕得两只脚打别。老婆说你别去了。王虎说,说好的,哪能不诚信?再说我不去唢呐就不响亮。老婆说,那你省着点力气吹。
出殡的这家是殷实人家,也讲孝道,除了王虎他们,另外还请了一班子。两班子人都认识,虽不至于像老话说的同行是冤家,但相互之间绝对没有好感。
吹奏刚开始,两班子人就铆上了劲,一为面子,二争名誉。主家这时候还嫌不热闹,两边的桌子上各放了十块大洋,算是加赏。于是,两边的比试立刻升了级:那边吹个《一江风》,这边吹个《月牙五更》,这边吹个《小寡妇上坟》,那边吹个《秦雪梅吊孝》,那边来个《夜祭》,这边又吹个《送亲人》,吹完悲曲吹喜曲,好在逝去的是位八旬老者,喜丧,主家只图热闹。看热闹的人们,潮水似的,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涌向那边,哪边稍微出点儿花活,就立刻起哄似的涌过去,另一边面前立刻就稀稀落落地冷了场。王虎毕竟是王虎,虽说早上晕着出来,吃饭时喝了半碗酒,唢呐一拿,人立刻就像打了鸡血。他从来都是人来疯,只要面前听众多,他就卖力地吹,耍着花活吹,他不但用嘴吹,还能用鼻子吹,偶尔也用耳朵吹。七窍是相通的,只要功力到气运足,都能吹得响。
马上要抬棺下葬了,吹奏就要结束。这时,王虎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祭出撒手锏,他深吸一口气,鼓圆了腮,吹起了《百鸟朝凤》,他用唢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百种鸟的叫声,模仿着凤凰的长鸣。到最后,越吹声音越高,越吹声音越亮,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春天来了百花必开一样,不需要理由。
一曲吹罢,万籁俱寂。好一会儿,才响起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叫好声。王虎笑着朝大家招招手,往下一坐,却从座位上滑下,软在地上。
用今天的医学常识看,王虎是脑出血了。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