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58岁的亚妮,毕业于浙江大学新闻系,曾是浙江卫视的当家花旦,获得过主持人最高荣誉“金话筒”奖,是很多人心中幸福女人代言人。然而10年前,她突然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直到最近,亚妮和她的新书《没眼人》开始频频刷爆微信朋友圈。
2016年6月25日,北京大学百年大讲堂,崔永元、贾樟柯、陆川、田青等文化名人纷纷为亚妮“站台”。而一群来自太行山区的盲人,将手中的笙、鼓、琴、梆、喇叭、二胡,鼓捣成了一首铿锵、悦耳的原生态民歌,为《没眼人》奏出了最朴实无华的乐章。亚妮和她的新书《没眼人》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如果没有了眼睛,心是不是会更敞亮明净
2016年7月29日下午,位于山西省左权县城的盲人宣传队驻地,节日一般热闹喜庆,《没眼人》剧组成员和多家媒体记者齐聚小院。亚妮风尘仆仆地来了,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长长的头发盘起、碎花棉布衬衫、红色绣花鞋,和10多年前那个优雅知性的著名主持人判若两人,现在的她完全是一个地道的晋中女人。亚妮没有说话,但是10个没眼人,却突然齐刷刷地侧过头去 “看”她,争先恐后地嚷嚷:“杭州女人来了!”
亚妮笑着应声:“我回来啦!叫我太行山的女儿吧,我都在这里生活10年了!”
10年前的夏天,亚妮48岁,是浙江卫视的当家花旦,拥有浙江卫视成立以来唯一一个以主持人名字命名的节目《亚妮专访》。当时,亚妮有一个感情稳定的男友(亚妮多年前离婚),她15岁的女儿刚初中毕业。
当时的亚妮到底有多红?用好友崔永元的话说,亚妮是她的偶像,当时已获得了包括“金话筒”奖在内的、每个主持人想获得的所有荣誉称号。当时,只要在信封上注明“杭州亚妮”,邮递员就知道要把信送到浙江卫视。可她却突然决定放弃越来越辉煌的事业和幸福的生活,个中原委要从2001年说起。
那一年,亚妮曾主持浙江卫视“中国首届原生态南北民歌擂台赛”决赛,来自太行山脉的羊倌石占明获得了这场大赛的冠军。随后,亚妮去石占明的故乡—山西省左权县红都村采访他背后的故事。录制完节目正欲出村,亚妮猛然听到一阵吹打声,一回头,只见村口祠堂古戏台上,10多个男人吹着唢呐、拉着二胡、打着鼓、仰着头唱歌,声音肆无忌惮,通透明亮,就像阳光一般洒得亚妮满身满脸。
亚妮突然放声痛哭。
没听懂歌词大意,直觉却告诉她:这是来自黄土地最朴实动人的声音,苍凉浑厚。这群人没有眼睛,但笑容却如此明亮干净!职业敏感告诉亚妮应该采访他们,听听他们背后的故事。亚妮的预感没有错,这是一群被当地人称作“没眼人”的流浪盲艺人群体,唱功不亚于石占明,而且个个身世传奇。他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70年来,他们在太行山周围大约1700个村庄间流浪,以卖唱为生,生生死死,延续至今。
“盲宣队”已存在多年,原来是一支八路军的情报队伍。早在抗战时期,太行山区这些盲艺人被组织起来,以算卦卖唱为掩护打探敌情、宣传抗日,成了八路军一支特殊的情报部队。后来政府给了他们名分:“盲宣队”。他们演唱的歌曲,就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的辽州小调,也就是现在的左权民歌。亚妮临时决定留下来,为这群没眼人拍一个专题片。
一个多月后,名为《向天而歌》的纪录片播出,亚妮收获无数好评。按说,事情到此结束,亚妮应该回到原点。但是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开始被那片土地吸引,常常情不自禁就哼唱起辽州小调。2005年,她突然决定再回太行深处,去记录、拍摄没眼人。
“我见到没眼人的时候,他们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他们无欲无求,能吃饱穿暖、能睡觉、有人听他们唱歌就够了。看看我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个个事业有成,但没有一个人像没眼人那么满足和快乐。”亚妮说,她48岁了,过去近30年里,一直被掌声和鲜花包围。与之截然不同的生活是怎样的?如果放弃物质的充裕富足,能换来内心的富足安乐,那么放下又何妨?亚妮一直记得,她曾问他们为何那么快乐?当时65岁的盲宣队老队长屎蛋告诉她:“眼没了,心亮了。”
“我们这些人,之所以常常感到纠结难受,是因为看到太多吗?闭上眼睛,远离现代文明带来的便捷后,心为什么突然就敞亮明净了?”亚妮决定去寻找答案。
2006年,浙江电视台节目改版,亚妮主动提出停办《亚妮专访》。她自己则去左权县跟着盲宣队流浪,和他们同吃同住,记录快要失传的辽州小调,也深入了解他们的背后故事。这年夏天,亚妮把15岁的女儿托付给父母,拿着36万元文化奖励基金(《亚妮专访》获当年浙江省精品文化工程),扛起拍摄的器材,一个人只身去了左权县。
时隔多年,那群没眼人依然还记得亚妮,他们像迎接远嫁的姐姐一样,吹拉弹唱欢迎亚妮的到来。不管是老的少的,他们都亲切地叫她 “亚妮姐”。他们说,别以为我们看不见就不认识你了,亚妮有特别好闻的味道,隔着老远,他们就能闻到“亚妮姐”的味道。
亚妮和11个没眼人的太行山生活
有人质疑亚妮的动机,她说:“老实说,我没有任何功利的动机,我只想留下那些被称为非遗的歌,只想让更多人看一眼,洒在那片生命原生态土地上的阳光,感受那种尚未污染的快乐和自由。因为,对于大多数生活在都市的人,包括我,已经失去快乐和自由太久了!”
当时,一共有11个没眼人。77岁的老队长屎蛋吹打说唱样样在行;现任队长兼主唱七天,是唢呐和胡琴高手;最年轻的喇叭具有高中文凭,人称“秀才筒子”;唱歌跑调但二胡拉得无人能及的解放;30岁前还有双明亮大眼擅长胡琴的光明;外号“肉音器”的大胖子肉三;擅长假声的吹笙高手招财;和招财扮演夫妻,能把人唱掉魂的小辫;特别要面子、梆子打得极好的眼镜;《三国》《水浒》《西厢记》说得无人能及的天和;唱腔沙哑有着越剧尹派风味的大头。
这11个人,没有档案、没有记录,自成一体组成一支队伍,至今还保留着八路军的管理制度和行军方式。他们以工分制为分配原则,保证退休后的盲艺人晚年也能拿到工资,基本生活有保障。他们朝夕相处,白天行走在太行山的褶皱里,向天而歌;夜晚,他们睡在一起,肆意地畅谈人生。这是让亚妮最为惊讶也最感动的地方。
11个人中,最年轻最有文化的,是七天。七天真名刘红权,是“盲宣队”的队长,37岁,负责吹唢呐。七天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叫刘红庆,在北京某报社当记者。但七天的父亲,其实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可是同样看不见的养父,以大山般的宽厚接纳了这个孩子。家里的孩子只有七天看不见,父母和兄弟们格外疼他。那时家里穷,父亲还是把他送到太原读盲校,之后又花钱送他去学按摩。但从小酷爱音乐的七天,最后还是回到了太行山,接过父亲的接力棒,加入了村里的盲宣队。他的理由是:“和这些没眼人在一起,你不用长心眼,只要干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
这11个没眼人,都愿意把从未说给别人的经历告诉亚妮,因为她是“自己人”。理由很简单:一个生活在大城市的女人,放弃一切来这里听他们唱歌、唠嗑,那她就是自己的家人。亚妮曾问七天,为什么成天都笑眯眯的。他说:“亚妮姐,虽然我们看不见,但我们还有饭吃、能唱歌,而且现在你还来陪我们。我们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再说了,没有眼睛的人,笑起来才好看!”不愧是最有文化的人,七天说的每句话,亚妮都觉得像语录,应该记下来。
白天,没眼人四处行走,吹唢呐、打鼓、唱歌、开玩笑,心里话都是留在夜里躺下后才说。为了掏出他们的心窝子话,亚妮决定和他们同睡。12个人睡在一个大铺炕上,第一个晚上,亚妮整宿没合眼,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很害怕。但是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没眼人依然激情歌唱时,亚妮知道,和这些淳朴、善良又乐观的人在一起抵足而眠,其实无比安全、踏实和快乐。而且这些人,总是将铺炕最好的位置留给她,谁有好吃的,也都会偷偷塞给她。
每当亚妮回杭州小住一段时间再回去,远远地,他们就开始嚷嚷:“我闻到亚妮姐的味道了!杭州女人回来了!”而只要她在,这些从未用过灯的没眼人,晚上总会为亚妮留一盏灯。
没眼人中,亚妮最喜欢的是肉三。肉三大名陈喜兆,在家排行老三,因为胖到280多斤,所以被唤作“肉三”。肉三一辈子没有女人,他把卖唱挣的钱,一分一分攒起来,供姐姐的儿子读书。“我外甥一直读到上海交通大学的博士!”肉三逢人就夸。亚妮问他:“你知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他说:“知道,翻过山,听见车响,就到了上海。”肉三天生好脾气,队里其他人欺负他、骂他,他从不计较。他总是笑眯眯的,死了人都笑。“七天只要一打鼓,他脸上的肉就像婴儿一样颤抖,笑容也像婴儿一样纯净。”亚妮说,只要看到他,她就会没来由地开心。
其实刚开始,亚妮想的是跟踪一两年,写下他们的故事,拍下他们唱的所有辽州小调。但是渐渐地,她欲罢不能了。《没眼人》的初稿完成后,亚妮突发奇想地想拍同名电影,大伙儿全部赞成。七天说:“我们看不到世界,但是拍成电影后,世界就可以看到我们了!”他的话提醒了亚妮,如果把没眼人的故事拍成电影,那么这群总是无忧无虑地唱着歌的男人,就会被所有人看到和记得。
向天而歌:眼没了,心亮了
2011年春,《没眼人》终于要开机。但钱从哪里来?这些年来,亚妮已经快把积蓄用完了。她开始参加一些企业活动,帮人主持婚礼,哪怕只赚几千块钱她都去。到最后,她一咬牙,将市值500多万元的房子以380万元的价钱贱卖。朋友们都说她疯了,相恋多年的男友也离她而去。当时,女儿正在美国留学,为了帮妈妈省钱,她选择了一个提供全额奖学金的冷门专业。每次放假回到杭州,妈妈都在山里。但她从不责怪,而是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冰箱里塞得满满的等着妈妈回家。
得知亚妮缺钱,父亲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20万元稿费,对她说:“孩子,你都快50岁了!这些年来你事业做得很好,但我知道很多时候你不是很快乐。所以,趁还跑得动,去做点能让你觉得值得和快乐的事情吧!记住: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不是赚多少钱,而是让你打心眼里感到满足和快乐!”
带着家人的期待和支持,终于,开机的一切准备就绪,但肉三却突然离世。这对亚妮是不小的打击,亚妮和肉三亲如兄妹。没有他,这支队伍就没有了灵魂。在肉三的灵前,亚妮哭得肝肠寸断,其他10位没眼人却尽情吹拉弹唱,用欢快的歌曲和笑容送他。他们告诉亚妮:“肉三喜欢笑,我们要笑着送走他。”
“你看肉三死得多风光,有亚妮老师在,咱们赶紧死,然后也挂亮眼灯!”不知是谁说的这句话,让亚妮悲伤难禁。这群生活在最底层的没眼人,总是在苦痛的生活中找乐,寻找他们生命的慰藉,这不正是自己曾经最缺失的那份对快乐最简单的追求吗?
“没有欲望和遮掩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能坦坦然然活着和死去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想起自己的老师、著名音乐家田青的这句话,亚妮慢慢接受了肉三的离去。
常常有朋友问亚妮,“电影怎么还没拍完?”“怎么还没得奖”……她总是笑着回答:“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认了吧!”认命,是亚妮跟没眼人学会的心态。她说:“没眼人认命,这种认命不是消极的,而是通透和豁达的。再卑微的人,都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的权利。他们如此珍视这份权利,所以总是激情昂扬,向天而歌!”
2011年初冬,《没眼人》的第一场戏终于开拍。茫茫苍苍的太行山,层峦叠嶂,沟壑纵横。大山深处的左权县红都村,一面朝西的悬崖峭壁上,被染上一片湛蓝。肉三走了,只剩下10个人,他们腰系绳子,在悬崖边一字排开坐着,悬崖下面是一台摇臂摄像机,亚妮密切地注视着没眼人的一举一动,接到摄影师的信号,她一声令下:“开始!”没眼人熟练地操起乐器,乐声撕破那片神奇的湛蓝,一种透明无瑕和无助悲壮的氛围扑面而来……接下来一年多,亚妮开始了拍几个片段就回杭州筹钱,筹完钱又回山的循环。
2013年7月24日,正带着摄制组进山的亚妮,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她匆忙赶回杭州,父亲却已昏迷不醒。8天后,父亲离开。守在父亲的灵堂前,父亲的一颦一笑,就像电影似的一一浮现在眼前。对亚妮而言,父亲是最大的精神支柱,是她之所以放下一切隐退到深山拍电影的最重要原因。但父亲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没有陪在身边。
拿什么告慰在天堂的父亲?亚妮知道:某一天,对着茫茫星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说:“爸爸,来看女儿的电影吧!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快乐!”得知亚妮父亲去世的消息,10位没眼人在太行山深处,唱了整整一天,他们用自己独有的方式,为“亚妮姐”的父亲送行,也用他们的善良、乐观和坚持,一次次将亚妮唤回到深山。
10年时光倏忽而过,荧屏上新人辈出,亚妮渐渐被人淡忘。直到2016年6月25日,亚妮重新站在公众面前。这一天,她带着新书《没眼人》登上了北大讲台,崔永元、贾樟柯、陆川等多位文化名人纷纷为她站台。对亚妮而言,她生命中最值得炫耀的朋友,则是此刻站在她身后的没眼人。这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的男人们,齐齐登上了北京大学百年大讲堂,将手中的笙、鼓、琴、梆、喇叭、二胡,鼓捣成了一首铿锵、悦耳的歌乐。崔永元对着上千名北大师生说的那句“这山村野曲,直抵人心”,何尝不是亚妮内心的真实写照?
接下来,电影《没眼人》及纪录片将在全国发行上映,没眼人的全国巡演也正在展开。2016年7月30日接受采访时,亚妮说:“我写没眼人、拍没眼人,不是为了让人们可怜他们,更想让人们感受这群人在他们的世界里快乐自由的状态,我们现代人已经远离这样的状态太久了。”
是的,现代人的生活很浮躁,充满了对金钱、名利的欲望,缺少了宁静、阳光和快乐。人生不只是向前看,也可以停下来。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捡拾曾经丢掉的阳光、平静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