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条人命，留守少年孤独的代价

2015年10月28日，一项针对留守儿童的“童伴计划”由多个部门联合发布，这项计划的核心内容之一是替留守孩子找“妈妈”。留守儿童之所以频频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是因为他们缺少呵护和关爱。缺失爱，让其中一些孩子成为极端事件的肇事者，同时也是受害者……

宁都县位于江西省东南部，依山傍水，盛产白莲，素有“赣南粮仓”的美誉。然而，2015年8月5日，这里却发生了一起一家4口被杀的惨案，现场让人触目惊心。

这是一幢二层楼房。一楼是奶茶店门市，二楼住人。在二楼客厅的地上，警方发现一个女人和两个小男孩的尸体，卧室的床下，还有另一具女性尸体。从血迹分布情况来看，藏在床底下的尸体，是第一个被害的。而且，现场凌乱，可以推测搏斗非常激烈。不禁让人联想到，凶手一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接到案件后，宁都县警方高度重视。经过排查走访，让警方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嫌疑人竟然是一个17岁的少年。8月10日早上6时许，警方将正在县城北门附近河塘里网鱼的犯罪嫌疑人吴潇抓获，吴潇对抢劫杀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得知吴潇杀了人，他的家人和老师都非常震惊。在他们眼里，吴潇是一个听话懂事、品学兼优的孩子，更是同学们心目中的好班长。他刚刚初中毕业，未来美好的人生正等待着他，可现在，一切都被毁了。

在审讯的过程中，吴潇说他杀人是为了“弄点钱”给朋友买礼物。只是要买礼物，他为什么会穷凶极恶地杀了4个人？记者从办案人员那里了解到，他是一个留守少年，在他的观念里，能报答回馈关心他的同学和朋友，意义胜过一切……

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的这些年

12年前，一群小孩围住四五岁的吴潇，叽叽喳喳地嘲笑他：“你是野孩子，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吴潇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惶恐地逃回到姨妈家，声音哽咽地问：“姨妈，我妈呢？我爸呢？我不是野孩子。”说着，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姨妈齐凤知道外甥在外面又受欺负了，便安慰他：“你爸你妈外出挣钱了，挣回钱给你买好吃的，供你上学。”在姨妈的安慰下，吴潇才渐渐平静下来……这样的场景在吴潇幼时发生过不止一次。

吴潇1999年8月出生在宁都县湛田乡一个普通家庭。过完百天，母亲齐云和父亲吴国栋就将他寄养在姨妈齐凤家里，夫妻俩双双去福建打工。姨妈没有固定工作，姨父庞本利在一家小工厂上班，夫妻俩还抚养一个女儿，日子并不富裕。齐云每隔一个月会给姐姐寄600元钱，作为吴潇的生活费。虽然有姨妈照顾，吃穿也能满足，但邻居的孩子们经常骂他是野孩子，有时还合起伙来欺负他，这让幼小的吴潇心里总有种挫败感和孤独感，人也变得非常敏感、“听话”。

2005年春节，吴国栋、齐云夫妇从福建回家过年，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父母回来，吴潇高兴不已，感觉自己有了靠山，在小朋友面前也硬气起来。一天，吴潇在外面玩，两个同龄男孩跑过来说：“野孩子，咱们一起玩吧。”吴潇一改往常的“温顺”，愤怒地冲两个孩子挥挥拳头，说：“我爸我妈回来了，谁再骂我是野孩子，我就揍谁！”两个孩子不相信一向老实的吴潇会打架，一起上前推搡吴潇。若在平时，吴潇会躲闪、跑掉，但这次他却勇敢地迎上前和两个孩子厮打起来。吴潇根本不是两个孩子的对手，眼看自己就要吃亏，吴潇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砸在了一个孩子的脑袋上，顿时鲜血直流……

吴潇吓得跑回家。不一会儿，被砸破脑袋的孩子在家长的带领下上门问罪来了。齐云急忙带那孩子到卫生所包扎。回到家，齐云斥责儿子：“你小小年纪下手那么狠，长大了还不得杀人啊？再跟人家打架，我就不要你了。”吴潇嗫嚅着说：“他们骂我是野孩子。”吴国栋生气了，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骂你也不能把人家脑袋打出血，这得赔人家多少医药费？我和你妈在外边拼死拼活地打工，不是让你在家打架赔钱的！”吴潇忽然觉得父亲很陌生，根本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成为他的“依靠”，他委屈得哭了……

春节过后，吴国栋、齐云夫妇要回福建上班了，吴潇拉住父母的衣角，央求道：“爸，妈，我要跟你们走，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想再在姨妈家住了。”齐云跟儿子说：“我们在外面吃住都很艰苦，带你去会很麻烦。再说，你就要上学了，只能在姨妈家住，我和你爸会常回来看你的。”吴潇大哭，不肯撒手，吴国栋说：“你这孩子，怎么不理解大人的难处呢？我们出去挣钱，还不都是为了你？”说完，他将儿子的手掰开，夫妻俩丢下哭闹中的吴潇走了。

这年9月，吴潇上了小学，父母除了按月寄钱和偶尔打电话问候几句，一年也只回来一次，而且在家住几天就又匆匆离去了。这样，吴潇和父母渐渐生疏了，跟姨妈齐凤的感情反而胜过父母。

在友情里找到的自信和温暖

转眼，吴潇上了初中。为了孩子读书，吴国栋和齐云在县城北门麻里排买了房子，将家从湛田乡搬到了宁都县城。由于落寞的吴潇在同龄孩子中显得早熟，且成绩优秀，从初中二年级起，老师让他当班长。可是，这个班长并不好当，有的同学根本不服他管。

2013年11月，吴潇当班长不久的一天，班级大扫除。作为班长，吴潇责无旁贷担任了“指挥”的角色，让女同学擦窗户，让男同学打水、擦桌子、擦地板，还身先士卒，脏活累活抢着干。可是，有三四个淘气的男生根本不听他的，他们互相打闹、泼水，弄湿了别人的衣服。被弄湿衣服的同学向吴潇告状，吴潇便警告那几个同学：“你们再闹，我就告诉老师，让老师狠狠批评你们。”吴潇没想到，那几个男生立刻围住他，其中一个同学薅住了他的脖领子：“你去告吧，我们先把你打趴下。”随即，有人扇耳光，有人用脚踢，将吴潇真的打趴下了。

身为班长却和同学打架，吴潇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之后，一些同学认为吴潇好欺负，与他产生点矛盾就拳脚相向。吴潇忍气吞声，打不还手。他的隐忍换来了同情，开始有同学替他打抱不平。一天，有个平时爱打架的同学因为一点小事向吴潇举起了拳头，可他的拳头没等落下，就被一个叫李超的男生给攥住了：“以后，谁再跟吴潇过不去，我就揍他。”说着，把那个欺负吴潇的同学打倒在地。李超身材魁梧，练过拳脚，这一比划，还真把那些经常欺负吴潇的同学给震慑住了。

从此，吴潇和李超成了好朋友。那之后，吴潇认真履行班长职责，帮助每个同学包括那些曾经欺负他的同学做这做那，让大家深为感动。在他的努力下，同学们渐渐都服从了他的管理，这让从小受惯别人白眼的吴潇找回了自信，更加珍惜同学情谊。

转眼，到了2015年6月，眼看就要初中毕业了。吴潇想，初中毕业后大家有的读高中，有的要工作，同学之间再想见面就不容易了。作为曾受人轻视、欺负，备尝孤独滋味的人，吴潇很珍视这些年维系下来的同学情谊，他想给几个同学买点礼物，这样一来，既能向同学表达祝福，也能显得自己大方，让同学能看得起自己。但这么做需要钱，可吴潇囊中羞涩，他想到了打工赚钱。他不是没想过跟家人要钱，曾经，他跟父亲说起想给同学买礼物，却被父亲回绝了：“你上学的钱都是我们辛苦赚的，哪有那么多钱让你交朋友？”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吴潇。吴潇也不可能向姨妈要钱，姨妈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还要养自己的孩子。

吴潇开始打工，先是替人发小广告，每天站在繁华的街道上将花花绿绿的纸片塞进路人手里。有人接受还好，遇到生硬拒绝的难免会遭人白眼，而且一天干下来也只赚三四十块钱。两天后，吴潇又去餐馆打短工，给附近医院的住院患者送餐。这份工作很辛苦，有时遇到停电，得拎着食盒爬楼梯，累得双腿发软。可这么辛苦，他也没赚到多少钱。

很快，毕业的日子到了。同学们之间开始聚会、互送礼物，还有些人结伴外出游玩。而吴潇没有钱，只选择性地参加了一两次同学活动。他只买了些日记本，当做礼物送给了几个同学，却收到不少同学送的礼物，其中甚至有一些高档模型，这让吴潇感觉很愧疚，也感觉很没面子。

很快，毕业季就过去了，同学们各奔东西，大家约定，8月份领取毕业证时，再好好聚一次。吴潇思来想去，决定趁这次聚会，再给同学们买点像样的礼物。考虑到马上就要到县城读高中了，吴潇想多交点朋友，如果不显得大方一些，是很难交到朋友的。虽然父母会给些零花钱，但开支肯定比以前要大很多。可到哪儿去弄这些钱呢？眼看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吴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只为了送礼物，他不惜杀人

8月3日，吴潇从宁都县城回到湛田乡的奶奶家。当地村民有在河塘网鱼的习惯，清晨在河道下网，晚上收网，捕些小鱼小虾食用。8月5日早上7点多钟，吴潇在河塘下渔网后，往奶奶家走。路过一家小卖店时，他感到口渴，便走进去买了一瓶矿泉水。此时，小卖店里只有店主宗玉丽一个人，就在宗玉丽给他找零钱过程中，吴潇发现钱匣子里有一堆钱。他突然心里一动，这个女老板肯定有钱，如果能从她手里弄到钱，那么就能给同学买礼物，或者跟别人交朋友了。想到这儿，吴潇产生了一个冒险的念头。

吴潇匆匆回到奶奶家，收拾了几件衣物，跟奶奶说要回县城自己家，随即离开。当他再次路过宗玉丽的小卖店时，停住了脚步，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发现店里没人，吴潇决定进去抢钱。

吴潇走进店内，看见柜台后面有两个小男孩正在玩耍。两个男孩中，小一点儿的是宗玉丽的儿子，刚刚3岁;大一点儿的是她的姐姐宗玉秀的儿子，只有4岁。吴潇见到两个孩子便问：“你家大人呢？”4岁的男孩回答：“在楼上呢。”吴潇便丢下两个孩子，直奔楼上去了。

据吴潇向警方交代，他到了二楼客厅，看见宗玉丽正在卧室的镜子前化妆，便上前跟她要钱。宗玉丽生气地说“没有”，随即将吴潇推倒在地。吴潇爬起来，扑上去和宗玉丽厮打起来，还逼她给自己拿钱。宗玉丽不肯给，呵斥吴潇：“你敢不学好，我告诉你家长。”吴潇担心她真的将事情告诉自己的家人，便趁宗玉丽被扑倒在地的间隙，迅速跑到客厅，抓起一把剪刀，返回卧室拼命朝宗玉丽身上猛刺，最终将宗玉丽杀死。随后，吴潇将宗玉丽的尸体拖到床下藏匿。

杀死宗玉丽之后，吴潇吓得浑身发抖，他本想下楼逃跑，可想到楼下还有两个孩子，便没敢下去。不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吓得赶紧藏在了客厅门后。

上楼的正是宗玉秀。吴潇担心自己杀人的事被她发现，便在她刚走进客厅时，猛地从门后窜出来，将她掐晕，随即捡起剪刀将其杀害。这时，两个孩子似乎听到了动静，也上楼来了。看到正在行凶的吴潇，两个孩子吓得掉头就跑。怎么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杀了人呢？吴潇追上前，把两个孩子拖回到客厅。他准备把两个孩子捆起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说出自己杀人的事实，那样的话，老师、同学和家人会怎么看自己？看着两个不停挣扎的孩子，杀红了眼的吴潇索性把两个孩子也给杀死了。

连杀4人，吴潇又累又害怕，匆匆跑下楼，在柜台的钱匣子里翻出20多元钱，又将店门从里面锁死，随即从后门逃跑了。

吴潇担心警察会抓他，先是在附近的山上躲了一天，发现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便回到县城的家里。在家里躲了两天后，吴潇觉得没事了，便于8月10日清晨去河塘下网。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6时许，警方便在河塘将他抓获。

得知吴潇就是连杀4人的犯罪嫌疑人，他的父母、姨妈和爷爷奶奶无不震惊。在他们眼里，吴潇是个品学兼优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没让他们操过心。吴国栋和齐云更是懊悔不已。他们本以为，打工赚钱供儿子读书，儿子就会有好的未来，谁知他竟会因为缺钱给同学买礼物而杀人……

吴潇刚被抓的时候，表现得非常镇静，但很快，他就开始痛哭流涕，表示非常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目前，此案已移送检察机关。（人物均为化名）

专家点评

谢际春北京布谷鸟心理咨询中心

吴潇残忍连杀4人，与他一贯品学兼优、懂事的形象差距实在巨大，着实令人不解。让我们从心理的角度尝试去理清发生在他身上的谜团。

首先，吴潇的犯罪行为和一般青少年犯罪有相似的特点，一时起意、冲动所为，即非惯犯和蓄谋犯罪。

其次，在吴潇身上，还看到明显两极化的特点。他一方面可以和同学朋友情义深重，另一方面却弑杀妇孺，毫无情感可言，很多罪犯都是魔鬼和天使的结合。吴潇的两极化又具有特殊性，与其留守儿童的背景息息相关。作为留守儿童的他，从小缺乏父母的爱。

父母爱的缺失在吴潇身上至少造成这么几个结果：

1.对同学之情（父母没有保护他，同学却保护了他）异常珍惜，缺少父母爱的小孩通常都是绝望的，而绝望的人遇到点滴之爱就容易将其理想化到极其夸张的地步。

2.没有父母的认同，他所有的认同几乎都来自同学，这就是他理解的面子。而一个从小被很好认同、然后自我认同的孩子，是不会过多需要外在认同的。这两点解释了为何给同学买礼物对他那么重要。

3.他的残忍与共情能力缺乏，与心理仍阻滞于婴幼儿期的自我中心有关，在情感上不能发展并成功和人类建立普遍意义上的联结和认同，所以他常将陌生人视为圈外人、敌人乃至非人，这部分地解释了他为何杀陌生人没有强烈的感觉。

4.他的听话、懂事和品学兼优是源于他以为父母离开是因为自己不好，如果他表现好并能证明自己的好，父母就可能会回来、会爱他。

5.杀戮除了抢钱及灭口，很可能是母亲和小孩的景象与关系，触发了他潜意识中压抑的愤怒和攻击性，既有对自己母亲的仇恨，也有对那两个孩子深深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