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弹狂人

2016-04-29 00:00:00DavidSamuels
智族GQ 2016年3期

1945年8月6日,美国在日本广岛上空投掷了一枚名叫“小男孩”的原子弹。从那—刻起,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原有认知以一种令人震惊的方式被永远颠覆了。然而,60多年来,这次爆炸背后的技术仍然属于国家机密。如今其他国家已经研制出了好几代更为强大的核武器,但是美国政府仍然没有向外界透露第一代原子弹的细节构造。二战后的几十年来,数十位历史学家都曾经试图解开外号“小男孩”的广岛原子弹和随后在长崎发下的外号“胖子”的原子弹的精密结构之谜。其中最菩名的一位是理查德·罗德斯(Richard Rhodes),他出版过一本精彩详细的著作《原子弹是怎样制造的(The Making of the Atomic Bomb)》,并因此获得了1988年的普利策奖(Pulitzer Prize)。但是,有关原子弹内部工作原理最准确的说明——根据历史照片和文献得出的令人震惊的细节重现——是由—位来自威斯康星州沃基肖(Waukesha,Wisconsin)地区的卡车司机完成的,他的名字叫约翰·科斯特·马伦(John Coster Mullen),今年61岁,他曾经是一名商业摄影师,从没上过大学。然而,正是这名卡车司机,几乎是凭着单枪匹马之力以及自己能接触到的有限的图片材料,就证明了美国政府一直以来对外公布的信息其实是错误的。

我最初得知科斯特马伦的名字是在2004年1月,当时我参加了艺术家吉姆·桑伯恩(Jim Sanborn)的作品展示会,其中有一件作品就是根据科斯特马伦提供的技术规范而制作的第一枚原子弹的内部机械构造模型。一年后,我又在《原子科学家公报(Bulletin ofthe Atomic Scientists)》上读到了一篇文章,提及科斯特·马伦曾经用一辆租来的卡车载着广岛原子弹的全尺寸模型行驶600英里穿越美国中西部地区。他分析了60年前的螺母、螺拴以及机加工钢材的碎片,并目根据分析结果,在儿子杰森(Jason)的帮助下,在自家车库里做出了这样一个模型。

科斯特马伦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了一本书,书名叫《原子弹:关于“小男孩”和“胖子”内部构造的最高机密(Atom Bombs:The Top Secret Inside Story of Little Boy and Fat Man)》。在2004年最后一期《公报》上刊登了一篇由著名原子科学历史学家罗伯特·S.诺瑞斯(Robert S.Norris)撰写的书评,文章开头说,“多年以来,科斯特·马伦一直在金考自助复印商店里打印他的手稿(并同时进行增补与修正),然后在科学研讨会和互联网上出售这本书的简装复印版。”诺瑞斯也明确表示,科斯特·马伦对于原子弹的理解比自己深入。众所周知,“小男孩”和“胖子”的工作原理是在炸弹壳体内将两块裂变材料聚合在一起,从而达到超临界状态并引发核爆。“小男孩”采用的是枪式结构,也就是将一块浓缩铀射入另一块内部,类似开枪那样;“胖子”则采用了内爆式结构,通过一次高强度爆炸将两个半球状的钚块挤压在一起。但是,这些装置具体是如何工作的仍属未知。诺瑞斯评价说,“关于曼哈顿计划的任何书面资料都不如这本书中描述的准确详细,他把炸弹的各个部分都拆解开了。科斯特·马伦记录了‘小男孩’各部分的尺寸、重量以及材质构成。”虽然这本书大部分篇幅是关于尺寸、形状及材质的枯燥描述,但大量细节也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科斯特·马伦讲述了广岛与长崎两枚原子弹的组装过程,让我觉得自己都可以按照他的说明,动手制造出一枚核弹。除文字部分之外,书中还收录了超过100页的照片,都是从解密后的数十份官方档案中获得,照片中与原子弹一同出现的人也反映了不同的年代背景——有新墨西哥州试验场的科学家,也有西太平洋天宁岛(Tinian Island)上赤膊进行投弹准备的机组人员。在书的末尾,还有35页尾注的详细说明。

科斯特马伦将这个项目视为一种消遣性质的智力挑战——跟填字游戏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读者对过去那段历史有准确的认知。“这是一种核考古学,”一天晚上我们通电话时他告诉我。“像其他方面的考古学一样。”虽然官方对科斯特马伦的技术咨询并不太作出回应,但也没有官员强烈阻止他进行着顶研究。过了一阵子,科斯特·马伦决定将自己对炸弹内部构造及制作过程的研究成果出版,虽然这个项目仍然属于保密状态。

我最近写信给科斯特马伦,建议我们来一次横穿美国的旅行,去看看现在存放于犹他州文多弗(Wendover)某退役空军基地的“小男孩”复制品。经过讨论,我们同意一起坐着他开的货运卡车从沃基肖到芝加哥,然后再芝玟多弗。在途中,他会给我解释第一批原子弹的内部工作原理。

我们在沃基肖郊外十几英里处某大型零售商的分销中心门外停车场见面,天色已晚,他穿着李牌牛仔裤以及一件棕色工作服衬衫,戴着钛合金框眼镜,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满头银发。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上路了。

科斯特-马伦告诉我,这些年来,他做过十几种不同的工作,包括在密尔沃基(Milwaukee)市内及郊区的相机店当过店员;在造纸机械厂当过库存管理员;还为热力空调公司及高级船舶引警公司做过工业设备摄影师,后来还开过自己的摄影公司。这些工作经验也让他得到了一些有助于解开原子弹之谜的技巧。我问他为什么最后决定当卡车司机。“他们一直有职位空缺,”他说。“而且我发现,如果脑袋只有松鼠那么大的人都能开卡车的话,那我也能开卡车吧?”

科斯特-马伦一边开车一边说,长途货运司机这份工作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反复思考脑子里的原子弹三维模型,就像是一名佛教徒在不停地冥思法轮一样。他的货运线路也方便他经常与信息提供者们保持联系。12年前,他在北卡罗来纳州一家沃尔玛超市门前停下车,钻进一位年近80岁的退休工程师的小轿车里,后者给他看了1945年7月在新墨西哥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试爆成功的那颗“三一弹(Trinity bomb y’的金属残片照片。科斯特-马伦说,当时在场的机械师们常常会把爆破后的碎片藏在鞋子和内裤里,给子孙们留个纪念。那次见面两年之后,1998年,他驾车经过内布拉斯加州时,三辆轿车在他前面开,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小男孩”内部铀物质的确切形状与重量。“我坐在驾驶室里,手里拿着便携计算器,我想,‘如果核心直径为这个,长度是这个,休积该是多少?”’他回忆。“我一算,没错!然后就兴奋地按了两下喇叭。”

往芝加哥途中停车装卸货物的间隙,科斯特马伦说起如果在芝加哥市区有一枚广岛原子弹级别的核武器从一辆货运卡车里爆炸,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说,“你只需要将两块处于亚临界状态的铀猛烈撞击到一起达到超临界质量。中子撞击重铀核,引起后者分裂,散发出巨大的能量以及更多的中子去继续撞击更多铀核,引发更多的分裂,这种连锁反应不断升级,最终在人员聚集区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能让人失明、窒息、焚烧殆尽,5英里范围内所有生物都将被摧毁。”当他详述这一过程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夜的行驶,曙光初现,我靠着车窗睡着了。

早上8点,我们到了沃基肖,科斯特-马伦的家就在这里。他预先知道我要来,所以早早就在厨房里摆出了他收藏的一些与原子弹相关的纪念品,包括广岛核爆震源地区一块屋瓦,是花98美元从一位前任美军核辐射调研人员手里买下的。他还有一块芝加哥大学费米实验室的石墨——那是第一个核反应堆所在地——是那里的两名物理学家赠送的;一小块海洋生物化石,来自新墨西哥州沙漠中的三一弹试爆场,是他去参观的时候自己挖来的;此外还有三一弹引爆装置的硅胶模具;一块铀;以及一个铍质球休,它是现代原子弹的组战部分。

他递给我一张1945年7月B-29轰炸机在日本上空投下的传单。“日本人注意,”传单上写道。“接下来的几天,这份传单背面列出的四个(或更多)城市将会被美国的炸弹摧毁。这些城市里设有军事基地以及生产军工产品的工厂。我们决定摧毁一切军国主义的战争工具。”

1993年12月,他说服自己当时17岁的儿子杰森陪他一起开车到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的国家原子能博物馆(National Atomic Museum),科斯特-马伦想要亲自查看一枚原子弹的弹道壳,并且根据实物绘制图纸,这有助于他制作出更准确的原子弹比例模型。他们开了两千英里终丁抵达时,他沮丧地发现原子武器展区因为装修而暂时关闭了。他愤怒地提出了抗议,直到馆方最终现身并且破例允许他入内参观。他和杰森花了几小时测量了馆内陈列的原子弹弹壳(90年代初苏联解体后,看到父子两人围着一个50年前的炸弹外壳比画丈量,并不太会引发任何人的警觉)。两人随即开始到全国各地丈量弹体外壳,所到之处包括俄亥俄州的莱特帕特森空军基地(Wright Patterson base)、哈德逊河谷的西点博物馆(West Point Museum)、华盛顿特区的史密森博物馆(Smithsonian)等等。他们还去参观了陈列在洛斯阿莫斯布拉德伯里科学博物馆(Bmdbury Science Museum)的“胖子”。

经过一系列实物考察之后,科斯特马伦发现,历史书中记录的原子弹规格尺寸的数据都是错误的。“罗德斯和其他人都说‘小男孩’的直径是29英寸——错,应该是28英寸,”他尽量使用平实和善的语气来掩饰自己对细节的执迷。他怀疑历史学家们搞错的事实不止这一点,于是便开始参加当年负责投弹的美军509飞行大队的老兵聚会。他参加的第一次聚会是1994年在芝加哥举行的,行前,他草拟了一本关于原子弹的小册子,并寄给了当年负责投掷“胖子”的海军司令弗里德里克·阿什沃斯(Dedetick Ashworth)。“聚会那周的周一,我收到了阿什沃斯将军的回信,他毫不留情地批评了我,”科斯特-马伦回忆。“他说,‘这件事需要用非常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否则就干脆不要去碰。’所以我选了前者。”

科斯特马伦用此后十年的时间掌握了大量晦涩艰深的技术数据。他从政府档案库里找出照片,然后用放大镜仔细检查;他访问了很多已经退休的机械师、科学家与工程师。研究原子弹对于科斯特-马伦来说可能就像是一般人热衷收集热带蝴蝶或者绝版邮票一样。但如果你认为科斯特-马伦只是一个普通的考据癖,那就等于将一个高中小号手与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相提并论。他太希望能解开这个巨大的谜题了,所以每当遇到重复引述错误信息的情况,他总是会谴责那些比他懒惰的人——这样看来,几乎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原子弹》一书的第一版于2003年完成。出版后,他又进行了几百次修订,也因此成为一个结构松散的民间研究团体的领导者,其成员也包括理查德·罗德斯。

科斯特-马伦会亲自处理购书订单,把书稿复印装订后邮寄给购书者(这本书可以通过亚马逊网上书店订购,价格为49.95美元)。根据近期的购买记录显示,这本书的购买者留下的电子邮件后缀属于多个官方的秘密核研究机构,比如:洛斯阿莫斯国家实验室(LANL)、劳伦斯利夫莫尔国家实验室(LLNL)、桑迪亚国家实验室(SNL)、橡树岭国家实验室(ORNL)、阿尔贡国家实验室(ANL)、潘泰克斯工厂(Pantex)、费米实验室(Fermilab)、哈德福德与萨瓦那核反应堆(Hartford and Savannah River nuclear plants),以及联邦调查局。

很多读者都对政府的安全部门嗤之以鼻,因为他们至今仍然对原子弹的相关技术讳莫如深。洛斯阿莫斯国家实验室的前任主任哈罗德·阿格纽(HaroldAgnew)最近致信科斯特马伦说,“安全部门的官员们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本身很无知,甚至是愚蠢。我猜他们相信只要对一切都予以否认,他们的工作就会平安无事,也不会给他们同样愚蠢的老板惹出任何麻烦。”阿格纽补充说,他曾经建议洛斯阿莫斯的安全官员邀请科斯特马伦前去做一次关于他如何进行调查的演讲——“这样未来如果他们真的想对什么事情保密,他们也能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2007年3月,在民间核武器爱好者团体内部经过广泛讨论后,经过科斯特-马伦修正后的“小男孩”图纸及“胖子”的内部结构等内容被公布在维基百科上。简易原子弹制作方法及其工作原理的准确说明现在对每一个能上网的人公开了。“9·11事件之前,我发现政府在保密问题匕完全放错了重点,”理查德罗德斯告诉我。“现在更是如此。”罗德斯觉得,外国政府或者恐怖组织根据科斯特-马伦的图纸就能造出原子弹的说法简直荒谬透顶。“真正在研究高精尖技术的人根本不需要我们这些人的帮助,我们连科学家都算不上。”他说。

科斯特-马伦的送货任务完成后,同意继续开着我们租来的车一起到文多弗去(因为我的驾驶技术太糟了)。途中,我们经过了威斯康星州的工业城市伯洛伊特(Beloit)。1973年,作为伯洛伊特《每日新闻报》的摄影记者,年轻的科斯特-马伦负责提供每日头版新闻图片及内页的5幅图片。他每周都要在晴房里度过很长时间,那时学到的摄影技术知识对他日后从事原子弹研究时分析文献照片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

科斯特-马伦通过照片来分析物体的实际大小的方法对于图片编辑和情报分析师来说并不陌生,但是对于民间原子弹研究者来说这算是新技术。他第一次尝试用这种方法分析的照片拍摄于1945年7月15日,画面上,科学家赫伯·莱尔(Herb Lehr)和哈里·达格利恩(Harry DaAhlian)拖着一个装有三一弹设备的“核部件”——钚棒——的木箱,往试验基地附近的一辆车走去。科斯特-马伦访问过的一名退休主机械帅曾经测量过“胖子”的钚捧,并记得它是11至12英寸长,被置入一个直径至少两英尺的铝质球怵内。科斯特-马伦觉得,如果自己能够计算出照片上箱子的尺寸,那就能推断出箱内设备的最大尺寸。“他们靠着角落里那扇打开的车门,”他注意到,“箱子与车门的前边缘一样高。”

那辆车的车门设计很特别,他隐约觉得应该能据此判断出车型,他把照片拿给一位古董车销售商看了。他们一起翻阅了那位销售商手里的美国主要车型手册,并很快辨认出照片上的车是一台1942年产的普利茅斯(Plvmouth)轿车。

几周以后,科斯特-马伦和妻子开车路过一个古董车展,他发现现场有两台1942年的普利茅斯,“我把照片出示给他们,要求测量车门的高度。”他回忆说。“那张文献照片的摄影师使用了普通镜头,他距离车身大约20英尺,以避免垂直变形。所以我测量了车门的高度并且按比例进行了推算。结果显示那个箱子只有105英寸长。因此,很显然,11到12英寸的材料根本放不进去。”

1945年8月21日,哈里·达格利恩在洛斯阿莫斯的实验室里不小心把一块碳化钨掉在钚制炸弹核心上,遭到辐射后中毒去世。一份解密后的报告里包括一张另一位物理学家还原事故现场的照片。照片上的碳化钨块旁边放了一把尺子,让科斯特-马伦据此判断出了钚球体的直径是3.62英尺,第一代原子弹所使用的正是同一种钚球怵。判断这些只需要一些卡尺和高中几何知识。

“昨天你给我看的铍球体,”我说。“你是从哪儿搞到的?”

“eBay上!”科斯特-马伦回答。“价格差不多30美元。我买它是因为它与‘胖子’里使用的那些钋-铍反应棒尺寸相同。”网上也能买到钋,他说。他还说,虽然并不容易,但是一个坏蛋还是可以买到制造核武器的原材料的。“实验证明,你可以在炸弹里使用原子能级别的钚,”他说。“我相信七八十年代在内华达州的沙漠里有过类似实验。一般来说,钍可以用来制造铀。而露营用的防风灯里就有钍。烟雾探测器里的主要元素镅也是裂变材料。不过你需要订购100万个烟雾探测器才能提取所需的量,这足够引起怀疑了。

科斯特-马伦在“小男孩”的研究上的下一个重大突破发生在1995年,他得到曼哈顿计划的试验装备中一个碳化钨隔层的曲而碎片。一名工程师从洛斯阿莫斯的试验场把这块碎片保留了下来。这个圆柱形的隔层的主要功能是将反应爆发出的趟热中子反射回临界装置,让连锁反应持续发生直到产生足够能量摧毁广岛。这块隔层残片有15英寸宽,1英寸长,两英寸厚。形状看起来很像伊利诺伊州版图。

“这让我想到,我或许能够通过研究这块碎片的弧度得到完整精确的尺寸,”科斯特马伦回忆道。他拿着这块碎片去找一个朋友的哥哥,后者在密尔沃基一家大型生产线的质控部门工作。“他们有专业设备对完工的机械零件进行精确测量,”他说。经过测量,这个碳化钨圆筒的直径是13.1513英尺。“那是一条很关键的线索。”科斯特-马伦说。得知圆柱体的直径后,他发现这个圆筒与核弹外壳只有最多1英寸的间隙,也让他进—步了解了原子弹内部的工作原理。

科斯特马伦最初几年的研究成果都是原子弹内部机械结构的一系列小发现。但是,从1998年开始,他开始逐步揭开“小男孩”最为惊人的秘密——他发现,外界对于这枚投放在广岛的原子弹的工作原理的理解与实际情况刚好相反。科斯特-马伦的发现是围绕这枚原子弹的“性别”展开的。

在公认的历史记载中,这枚原子弹的“枪式结构”工作时,是将一块圆柱形的“男性”铀弹头射入一个中间凹入的静止铀块内从而形成临界质量。这种原子弹内的“交配”行为能够让两部分裂变材料结合达到超临界状态从而引发系列连锁反应。弹头音盼的重量是385公斤,靶块是25.6公斤。但是,无论科斯特-马伦计算多少次,得出的数字都无法让弹头和靶块以非临界状态同时存在于枪管内。

科斯特-马伦认为,出现这个错误的根源在于,每一位(男性)研究人员都对弹头与靶块的“交配”关系做了想当然的理解。这些科研人员显然想象不出来除了“传教士”体位之外还有其他方式,他们认为一个实心的“男性”弹头插入一个内凹容器般的“女性”靶块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是科斯特-马伦发现,只有这一运动采取“女性”主导的位置——也就是说用一个中间凹入的弹头射出并反扣在静止的圆柱形高浓缩铀块上——时,才能产生正确的反应质量与当量。

原子弹研究者团体最初并不能接受科斯特马伦的意见。但是在仔细检查过所有证据之后,连理查德·罗德斯都不得不承认,科斯特马伦是对的。“小男孩”是个女性。

科斯特-马伦说,他对于原子弹“性别”的领悟与他1994年和一位叫作哈罗·拉斯(Harlow Russ)的工程师的讨论有关,后者曾经为阿尔贝塔计划(Project Mberta)工作——这是曼哈顿计划中炸弹运输部门的代号。科斯特-马伦电话访问拉斯的时候,对方年事已高,声音颤抖,他拒绝回答关于核原料堆尺寸等基础问题,也不想透露自己到底制造了多少枚核武器。但有一件事他是特别说明了的。据科斯特-马伦回忆,“采访途中,他突然说了一句,‘你知道那枚弹头是中间凹入的,是吧?’我说,‘什么意思?凹入的?’”拉斯对于中间凹入的弹头的描述与每一家博物馆或历史书里的图纸都不一样。当时科斯特-马伦怀疑拉斯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犯了糊涂。但是他记下了这个细节,并且回想起洛斯阿莫斯一位档案管理员曾经告诉过他的一句话:“相信哈罗。”

一年之后,科斯特马伦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四张国家档案馆的摘要卡片副本,卡片上列出了一份曾经备档但后来被取走的82页文档的详细摘要。这些卡片的原件后来也被取走了,但所幸被取走前,一位民间调查人员把它们复制了下来,并且寄给了他认为有能力揭开炸弹历史真相(并且不太会把他出卖给政府)的人。这些4×6英寸的卡片上记录着与“小男孩”及其作战部队相关的关键数据,包括原子弹每一处主要部件的生产以及测试时间。记录中列有炸弹弹头部分的确切长度:1425英寸。卡片上还描述这枚原子弹的铀弹头是由9个叠放在一起的环状活性物质组成,总重量为38531.12克;铀靶则由6个叠放在一起的活性物质片层组成,总重量25616.44克。

“之前无论我计算多少次,都无法得到说得通的答案,”科斯特-马伦告诉我。“我开着货运卡车独自行驶在州际公路上,路上只有寥寥几辆车,我一手拿着计算器,膝盖上摊着笔记本,我把数字写下来,然后计算,最后我确定,哈罗·拉斯是对的。”

科斯特-马伦的调查经历虽然是一项壮举,但也有其荒谬之处。毕竟,像哈罗拉斯这样的原子弹工程师完全可以直接告诉他炸弹的内部构造和工作原理,这样能帮他节省几千小时的时间。但是制造炸弹的人全都缄口不言。他们为自己能够保守秘密而自豪,正如他们为自己制造的炸弹能够击败日本而自豪。

我问科斯特-马伦,那么多卓越的历史学家都把原子弹的相关事实搞错了,他对此有何看法。“我现在读到任何材料的时候都会格外注意,”他说。“人们把我的书当作信息源来引用,他们改写、发挥,但他们写出来的内容还是错的。并且,我读过那些书,我想说它们真的写得很好。如果我对这个项目一无所知,我会称赞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容易读懂,令人兴奋。绝对的!肯定的!但它里面的信息是错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抵达了文多弗的空军基地,科斯特-马伦制作的“小男孩”原子弹复制品就存放在这里。负责投弹的艾诺拉·盖(Enola Gay)号轰炸机组是在1944年12月17日抵达文多弗的,这一天也是莱特兄弟证明人类可以飞上天空的41周年纪念日。这个基地的轰炸与射击场占据了将近350万公顷的沙漠、盐碱地和山区,是世界上最大的军事基地。B-29轰炸机曾经在这里投下几百枚加重的空包弹,用来研发最终让战争得以结束的巨型武器。1945年2月,文多弗已经有超过六百座建筑以及将近两万人口。

然而现在,这座原子弹鬼城早已遭到废弃,唯一有过人类痕迹的标志就是一个手写的标牌,上面写着“洗衣房”。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在文多弗的空军基地还保留有一个小型机场,供盐湖城往来的租赁飞机起降使用。经过安检门之后,是一个咖啡机,咖啡机对面,科斯特-马伦制作的那枚原子弹复制品就陈列在一个有机玻璃展柜里,旁边是一台饮料贩售机。

“这是1945年8月6日投在广岛的铀弹的复制品。”陈列卡片上这样说明。“炸弹从3万英尺高空被投下,在距离地面1500英尺的地方爆炸。”科斯特-马伦解释说,爆炸发生的实际高度接近1900英尺。

走近看,“小男孩”是一个外形普通的潜水艇形状的物体,被漆成迷彩绿,弹体上布满插头和电线。在科斯特-马伦制作的复制弹弹体上刻着艾诺拉·盖号机组全体成员的签名,是在2004年堪萨斯州威奇托(Wichita,Kansas)的一次纪念活动上签的。科斯特-马伦说,小男孩在运输途中,弹体上的电线与炸弹舱顶部的螺旋管相连。炸弹被投下时,电线脱落并触发内部的计时器开关——告诉炸弹从现在开始下落45秒然后爆炸。在炸弹顶部有三个绿色的“安全”插头,以L形排列;机组做好投弹准备后,就把这三个绿色的插头换成红色的预警插头。

我告诉科斯特-马伦,这个炸弹看起来像是他在车库里做出来的东西。他同意:“以如今的词汇来形容,这确实就是个车库炸弹。”我问他,这枚炸弹把9万平民化为灰烬,他们其实也是已经早已结束的那场战争的受害者之一,如此堂而皇之地展示这枚原子弹,是否有什么不妥。“他们当时并没有要投降的意思。”科斯特-马伦说。并且补充说,死于二战的1500万人里有绝大部分都是平民。

我又问他,为什么政府坚持要对这枚炸弹进行保密呢?它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皇历了。他耸了耸肩。实际上,他说,关于这枚原子弹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他笑着补充:“这枚原子弹的秘密就是它有多容易被制造出来”

最近,科斯特-马伦又得到了一次验证自己研究成果的机会。5月,他飞往伦敦去查看帝国战争博物馆(Imperial War Museum)收藏的“小男孩”原子弹的复制品——由于美国境内曾经公开展示过的所有复制版本都被能源部没收了,他相信这一枚是唯一幸存的。在与博物馆方面漫长的接洽过程中,科斯特-马伦竭力将自己表现为一个善良友好且未受任何人指使的研究人员,只想为了了解原子弹的历史而进行一些测绘工作。他并没有告诉他们“小男孩”的复制品在美国的命运。

科斯特-马伦的儿子杰森陪他一起来到伦敦,我与他们父子二人早上7点在博物馆门口会合,这里曾经是一个精神病院。我们在一截柏林墙旁边等待着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到来(博物馆对外开放的时间是10点)。科斯特马伦手里拿着一个软皮公文包,里面有一些他书中收录的黑白照片,以及五份原子弹剖面图(“万一我画错了”),还有一个被他叫作“小玩意儿”的装置——一台改装过的小型数码相机,装在一根看起来像是水管工人用来清理堵塞管道的那种能够弯曲的金属探管的头部。

我们经过了展示区的老式火箭、机枪和坦克,科斯特-马伦一直在与博物馆馆长闲谈着。参观期间,他随手拔出了插在弹壳头部某个螺栓孔里的钢笔,那是博物馆工作人员为了防止参观者向内窥视而特意插在那儿的。然后他开始引述关于核武器的事实与数据,既想要证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原子弹专家,又想让博物馆馆长知道他确实没有什么不良目的。馆长是个泠漠的北方人,坚持陪同科斯特-马伦参观了1个小时。我凑到杰森跟前,问他是如何应付他爸爸的这种热隋的。“我尝试过给他泼冷水,但是不管用。”他幽默地说。科斯特-马伦的妻子和孩子对于第一批原子弹的机械原理没有半点儿兴趣,似乎他们也认为约翰对这件事的执着投入是在浪费时间。

科斯特-马伦在螺栓孔内外丈量着,还测量了炸弹弹壳的表面。“这些插槽是他妈哪儿来的?这是个新的线索!”科斯特-马伦说着,把蛇管照相机伸到炸弹内膛里。“嘿,杰森,在那儿贴着一张白胶带。”他指导自己的儿子。博物馆馆长礼貌地掩饰了一个哈欠,然后离开了。

科斯特-马伦放松下来,开始搓着手掌,兴奋地嘟囔。“哈,看啊,那儿是通风口,”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四个排风孔说。“现在看我转动它,”他转动蛇管照相机,让我一窥炸弹的内部构造。“所以他们是这么做的!”这句话他说了不止一次。原子弹的秘密就这样呈现在他眼前。虽然并非预期,但仍然是一个巨大的发现:中空的铀弹头射向目标靶块时被挤出的空气可以通过枪膛上的通风孔排出。“我曾经怀疑过这里会设有排风孔,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架构的,”他说。“这完全是意外惊喜!没人知道这些通风孔的具体位置。”他告诉我。枪管上的四个通风孔“是我一直非常想搞清楚的最后一处主要结构。我没法告诉你我在梦里把这枚炸弹拆解了多少次”。

人类总是会为自己的创造感到自豪——不管这种创造有多离经叛道或者有多致命。1995年,曼哈顿计划的首席工程师罗伯特·亨德森(Robert Henderson)给科斯特-马伦寄回了一本初版《原子弹》的书稿,书里很多地方被标注了“胡扯”、“完全胡扯”,然后,亨德森介绍了用于让“胖子”达到临界质量的爆炸物装载模具的制作过程,他提供的是绝对准确的版本。在密苏里州独立城(Independence,Missouri)的杜鲁门图书馆里阅读杜鲁门总统的日记时,科斯特-马伦发现,在1945年7月25日的一则日记提到“13磅爆炸物”让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的发射塔消失了——这是对“胖子”核装药总重的一个相当精确的估算。

科斯特-马伦的研究项目可以被视为是对全人类的威胁,也可以被认定是毫无意义的考古怪癖。有效核武器可以有千百种方法来组装生产,这么看起来第一枚原子弹的工作原理和内部构造似乎显得微不足道。然而让科斯特-马伦引以为豪的是,经过他的努力,曼哈顿计划现在有了一份“永远公之于众的事实记录”。无论他的个性有多疯狂,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一小群人长期从事这项艰苦的调研工作,让我们在纷纭的信息中找到真相,这个国家又会是什么样子?而这件事带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我们此前认为自己了解的信息,有很多是错误的。

科斯特-马伦仍在努力挖掘更多关于原子弹的细节,美国政府仍然不想帮助他。一想到自己永远不可能了解到广岛原子弹的全貌,他时常感到难以接受。“没人会把我带到洛斯阿莫断,然后对我说,好了,你可以随便看。”他忧愁地说。“我想知道更多,但那永远不可能。”